文武江(老爷四)

        秋收完农闲时,老爷便亲手制作酒药,酒药是种酒发酵的药引子,只要这种药引子渗入蒸熟的糯米中即起酶发酵,想发酵快可加糖增加酵母的活跃成份,加热或保温可维持酶菌的增长速度;想慢发酵也行,主要把握温度和湿度,以达到时间上的效果。

        待到中秋后江边醪酒草星星点点,姹紫嫣红,他会到江边割醪酒草晒干捣碎过筛,粳米磨成米粉,按米粉醪酒草比例拌均,搓成两公分大小的丸子,丸子放在阴凉处,表面生霉曲,发出黑、白、黄、红霉菌,按颜色分类,晒干成酒药丸子,什么曲酿什么酒,清清楚楚。

        老爷酿酒,每年固定在九月九重阳节前后,一切配料准备好,开灶蒸醪糟酒便是几天几夜,百斤大缸二三十缸,计划第二年全村用酒的大概量,酿出来上等的醪糟留下泡杂粮酒,待杂粮蒸熟,放凉,兑入醪酒中,什么高粱酒,玉米酒,糁子酒,粟米酒,红薯酒等,基本属普通醪糟酒,喝了即能解渴又能填饱肚子,口感微甜,回味绵长,老少皆宜,冲劲十足。

        中等的糟酒入锅蒸馏,这种蒸馏酒的法门当地叫“逼酒”,把醪糟里的酒度逼出来,据说这种逼酒的法门在明朝才有,把泡好杂粮的醪糟兑水加热,鬲缸盛水作盖,冷却蒸汽,滴入汲酒的板上,汇集一起从酒槽中流出,汽体转化为纯净的液体,他们称土烧酒,土烧又分一二三等,中间出的酒最佳。

        中间的酒选好泡山里药材,跌打损伤的,滋阴补阳的,驱风去湿的,强身健体的,止痒消肿的,能治小病小灾的酒应有尽有,收藏着许多药酒,名符其实的酒鬼,酒鬼不打引号。

        三等醪糟直接盛着渗米粥,平常清早起来,割担牛草或猪草,不用牛草猪草时,到附近山里砍些柴,背梱柴回来,雨季里在祠堂里编织农耕要用的竹器,直到男嫂过来叫吃早餐,一碗粥里三分之一醪糟酒,搅拌在一起,温度适中,三五两下干掉,便准备上午的事情。

        老爷喝酒用角子,角子是竹筒削的杯盅量器,老秤八两,有人陪时满盅,用小杯吊酒互敬,互干;没人作陪的晚餐也会来上小半盅,但每餐不超过角子,超过角子不再来,全社人都知道,这是他的铁律。

        老爷爱酒,爱酿酒,更爱品酒,健康的人,爱动的人闲不着,一但闲下来没病似有病一样无精打彩,老爷便是这样一个人,他一年四季里不管刮风下雨,甚至霜雪天气皆能充实地找到事做,闲不着也就空虚不了。

        老爷抽烟,嘴巴闲时刁着烟斗,十几岁便学会抽烟,从来没间断过,他抽的烟都是自己种,种旱烟,每年种上几亩,摘烟前一个月便打掉烟蔸下四片小叶,割掉烟尾,每蔸留十片烟叶左右,愿其生长,充分吸收阳光和露气,摘时一定要经霜,所以他的烟晒出来金黄,烟气重,香味浓。

        旱烟叶摘回来,两根小长竹子夹住叶柄,一片片缴在一起,排成一板,一层层挂在楎椸上,白天向阳的面夜里翻一面,天天如此,不用几天便把水份晾干。

        炒烟用时酒兑蜂蜜喷湿,捋成一砣,切得不是很细但均匀,炒时除了放酒外,还放茶油沾手搓,使烟叶柔软,滋润不易碎,放点薄荷水抽起来不烧口。

        老爷讲究,不仅讲究烟叶烟丝,两杆烟枪特别有特色,一杆平时挂在八仙桌靠墙的神龛边,苧蔴搓的绳绩在烟嘴下,绳圈刚好套一只手,烟锅和烟嘴的材质都是黄铜,烟嘴锃亮,烟锅外面光亮,里面黢黑,烟锅和烟嘴与烟杆连接处铆的严丝合缝。

        单说雀不沾烟杆的材质,乌红油亮,雀不沾又称祖树管,全身长满似女人奶房的奶房包包,奶房的奶嘴却不是奶头,而是根略带鹰勾的刺,当地人方言又称“暖不捏”。

        就是这样一根雀不沾的烟杆,长不足一米,中间还吊个绣花烟袋,烟袋绳足有五六十公分长,烟锅可以直接到烟袋中搲烟丝。

        老爷闲着时来一烟斗,首先用抹布来回搓烟杆两三个来回再装烟,把烟锅压紧后,再从绣花烟袋中拈一点,填满烟锅,摆出神龛中的桐油灯,拿出随身携带的火焾子吹燃,点燃桐油灯蕊,这种吸烟的仪式感个人感觉到位后,才一脚架上坐垫歪坐在太师椅上,嘴含着烟嘴,烟锅对着火苗,用力一吸,再吸,又吸,瞬间烟锅内通红,烟雾从口腔中喷出,直吹向桐油灯,把刚点燃的桐油灯吹熄。

        有人聊天还好,无人陪时便瞌睡打盹,手穿在烟杆套绳中,烟枪吊在手腕上,在烟雾中便成了河边钓鱼人,但总看不见鱼上勾还乐此不疲。

        短烟枪随身带,更准确点应该是随嘴带,一直咬着烟嘴,不管烟锅里有不有烟一直咬着,不管吸不吸烟一直咬着,好像这杆短枪固定了位置,或者说是从两板牙床中长出来一样,斜向左边刁着。

        短烟枪一眼看上去除了烟嘴看不到,吊坠是只老黄麂角,拇指粗,麂角角根特意留有圈黄毛,麂角通体白色如玉,形状像颗湿润的白辣椒,吊在随手摸烟杆的地方,与烟杆形成明显的色差。

        烟枪短,短到十几公分长,材质属竹鞭,节与节之间布满竹鞭胎点,节与节之间间隔最宽处不到一公分;烟斗属篁竹根部,削得似五步蛇头,蛇颈处镶嵌着烟锅子,竹子琉光似打了层腊,烟杆呈琥珀色,不知道的人感觉老爷含着根如意,不过点燃烟,能看到火燃时的黑夜里更似根如意棒。

        若在漆黑的夜里碰上老爷吸短枪,火光呈现在脸上,一眼看上去挺吓人,半张胴色的脸释放着阴森恐怖,着实让人怕恟,待意识清晰后,嘴上还不停地唧唧哝哝,但慑于老爷的恩威不敢发出声音,此时的老爷不是老爷而是老鬼,老烟鬼!

        喝酒抽烟的人不喝茶没意思,老爷是个有意思的人,不仅嗜好喝酒抽烟,对茶也有他独到之处,他喝的茶属高山红茶,入端午采摘,巴掌长的茶叶,按男嫂调侃的话,“帮老爷采茶不用带工具,空手带扎苧蔴绳即可,摘好茶梱绑在一起,用草钎扁担挑回来。”第二季在寒露后摘,老爷说别浪费,好歹是茶,多熬会也是一样的味,他分不出春茶苦,夏茶甜,秋茶涩,只要熬出咖啡色或琥珀色即是好茶,不知他喝茶是按颜色还是口感。

        经过当阳节的高山茶甜,老爷的茶篮吊在神龛左边的角落中,一般没人会动他的茶,喝茶的人嫌太酽,不喝茶的人更不会去触碰。

        他特意在角落里打下一颗长铁钩,用来挂铫罐,煮茶时用瓠瓜瓢勺一瓢水加入铫罐,煮沸后再根据天气放茶叶,烧一缴柴火,任其沸腾,直到看不见火苗才揭开铫罐盖,用力吹走冒出来的气体,看茶叶是否泡发到摘下来的形状,然后双手才用抺布裹着铫耳倒茶,连着茶叶一起倒入陶茶罐中,倒茶时先摸一摸茶罐壁,烫手后再提着茶罐上的两根活动铁丝,倒入斗笠碗中,茶汤在白色的斗笠碗中着色漂亮,荡漾着茶波,顺着老爷的手式,茶水花开在碗中;老爷端起斗笠碗用鼻子嗅嗅,用眼看看,放下再想想,然后啜啜,弹下舌头尝尝,一副满足的样子似个孩子,满足慊意。

        老爷爱不爱茶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还有吊在角落中的茶篮,篝火上的吊铫罐及裝茶汤的陶罐和桌子上的斗笠碗知道,茶叶在茶篮中只占一半,另一半是桑叶茶,车前草,夏枯草,菊花胎,金银花茶等,一小包一小包塞在茶叶底部,想喝什么茶并似抓中药一样,特别是不农忙的雨季,悠闲地摆弄着他的专属茶,这样放一爪,那样放一撮,跟茶叶调情一样慢条斯理,获得欢心。

        老爷在生活中除了这三个嗜好,就是聊天扯淡扯得好,初识他的人感觉平易近人,一聊即熟,他聊天可从地下聊到天上,让人找不出破绽,历史地理,天上人间,人情客礼,旁门左道,鬼怪离奇,杂谈怪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文武江好在是个小地方,若是个大地方,老爷这种人算得上人精。

        老爷讲故事聊天听起来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语速似赶马车,轻声细语,有种让人插嘴提问的空档。

        他讲故事的内容大部分属经典小说,什么《三国演义》《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拍案惊奇》之类,听的人多时,他也似说评书一样,手舞足蹈,绘声绘色,让那些年轻崽好羡慕。

        老爷的好全村人无不佩服,每年全村人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当然指上了五十岁以上的,并亲自在祠堂里加菜,谁都不敢说二话,人缘好也没把柄给人留口舌。

        他快六十岁那一年,村里人介绍个女亲戚给他,他也不拒绝,村里人从江西带过来给他看,看后表态,他增求白虎女人的意见,那时正夫人已不在,傻女人又没有好建议,五个女儿都出嫁,问男嫂毕竟隔了一层。

        白虎女虽有醋意,自己又不会生男丁,只能口头答应,外热内冷,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若大个家业,由男嫂总管,内心总似针扎一样难受,但又不敢向老爷提出来,只能闷在心里,无处述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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