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月光从容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黄昏将竹林渡上了一层金,孤鸿浮影,水流潺潺。
风拂过衣角,温从戈盯着手里的药包,在青园外站了许久。
本该下定的决心飘摇不定,最后还是因心中的踌躇犹豫,将那药包在手中捏紧。他呼出口气将药包收好,松开马缰进了青园。
厨房冒出的浓烟让温从戈眉头微微皱起,脚步顿了顿。泠梧跑出厨房,因着被烟呛到的缘故,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温从戈走到他面前,无奈道:“真有兴致,搁这儿烧厨房玩呢?”
“咳咳…这不怪我,是云哥干的,他说要做饭。”
泠梧艰难地说完,又咳了半晌才缓过来,想起云鹤进厨房前信誓旦旦的样子,他敛起袖子,抹了一把辛酸泪。
“呜呜呜,哥啊,你可终于回来啦。”
天知道温从戈不在的这一天他们是怎么过的,他现在瞅见他哥,就他娘的跟瞅见一块儿肉似的。
该说不说,这起码是个会做饭的啊!
温从戈无奈揉了一把小孩儿头发:“嗯,去叫云鹤出来,把厨房收拾好,就到山下买些吃的吧。他…醒了吗?”
提到魏烬,泠梧脸上表情古怪了几分:“哥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我怀疑他…疯了。”
温从戈疑惑地瞧了泠梧一眼,泠梧不好多说的样子,转身去揪云鹤。厨房里,传来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声音。
温从戈按了按太阳穴,转身几步进了房门,直奔魏烬所在的厢房。
房中一切如常,窗户只开出一个缝隙用来通风,桌子上的香炉还未收起,一碗汤药尚还冒着几分热气。
目光寻了一圈儿,他终是在床角发现了魏烬。魏烬靠着床角蜷缩着身子坐着,像是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一般,双目无神,愣愣地望着一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从戈端起药碗,走到床边站定,俯身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魏烬目光都没变,喃喃道:“离我…远点。”
温从戈用勺子拨弄着药汁儿,轻声道:“补身体的药,起来喝,还是,我喂你?”
魏烬身子僵了僵,别过头说道:“你出去,我不想喝。”
温从戈手上一顿,垂下眼去没吭声。就在魏烬以为他会离去时,床榻倏然凹陷了一块儿,他转过头,便被人抬手钳住了下巴。
魏烬瞪大了眼睛,面前的人垂着眼睛凑近,唇畔相贴,温从戈撬开他的嘴,将那口药渡了进去。
许是不熟练,有药汤顺着两人唇畔滴落,可大部分还是进了魏烬的肚子里。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蔓延,温从戈直身擦了擦唇畔的药渍。
“我喂你。”
温从戈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魏烬甚至都没来得及拒绝,他便又抿了一口药凑了过去。
向来厌苦的人,就这般将一碗药喂给了他。
这一碗药下来,魏烬耳根子都红透了,温从戈抿着唇,敛着衣袖擦了擦他唇上的药渍,又往他嘴里塞了颗糖。旖旎气氛刚起,就被一道声音打断得彻彻底底——
“哥,我们下山买…”
床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泠梧,泠梧看着房里的情况,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嘴里,转身捂着身后云鹤的眼睛把人推了出去。
“我记得山下有花灯会,我们去看,今晚不回来了。”
这还买什么饭?他们今晚直接住山底下,不,住桥底下都行!
远远地,传来云鹤不明所以的声音——
“哎哎哎?你刚捂我眼睛干嘛?!诶呦,小祖宗你慢点!!慢点慢点!我腿还没好利索呢!”
温从戈无奈勾了勾唇,待院子安静下来,他才起身点燃蜡烛,偏头看向魏烬。
“你在躲我?”
魏烬下意识回答:“我没…”
温从戈把玩着火折子,又道:“那你,不喜欢我了?”
魏烬捏了捏发烫的耳垂,回答道:“也不是。”
温从戈走到床边坐下,抚了抚魏烬的发顶:“从孤雁山到苗北,路程最快也要一天,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魏烬扯了扯唇:“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没有因为醒来没见到你闹脾气。”
温从戈很快转换了思路,温声询问道:“那么,你在梦境里,看到什么了?”
魏烬犹豫了下,还是简单的如实相告:“小煦儿和娘亲,还有你。我看到了小时候的你,长大后的你,嫁给我的你…”
那绝对算不上美梦,温从戈像是什么都知道一般,平静有力地注视着他,也抓住了他的手。
“还有呢?”
魏烬垂下头,再不愿回忆:“没…没有了。”
“我猜猜,他们对你恶语相向,厌恶你,你会因为路识的残存效果,无意识地杀掉他们。”温从戈拉起他的手,附在了胸口,“你在害怕,怕那些都是现实。”
魏烬抬头看向那平缓的人,掌下与温热触感一同传递着的,是有些快的心跳。温从戈倾身凑近,与之额头相抵,黑白发丝交织糅杂着垂落,他用另一只手抚上了他后颈的软肉,揉捏摩挲着。
“你怕失控会伤害我,怕见到我又配不上我,怕旁人的眼光与流言蜚语,你也怕,我不喜欢你。”
沉默了一下,魏烬垂下眼,轻声承认:“是。”
温从戈轻啄了一下魏烬的唇,温柔又坚定:“不必怕,梦里的事,都是假的,不做数。”
“可在谭平别院的事是真的,我两次对你动手,也是真的。”魏烬痛苦地将头抵在面前人的肩侧,“我那么爱你,却做着让你伤心的事…”
这是心结,是魏烬自己设下的枷锁。
温从戈沉默着抚着他脑后柔顺的发丝,然后抬手用力将人摁进了怀里。
“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我比任何人都确信,你是能把命给我的人,是连让我伤心都舍不得的人。”
魏烬心尖儿颤了颤,那些压在心底的脆弱情绪,终是在那温柔地抚慰中流露了出来。
他怅然若失地抓着面前人的衣襟,轻声道:“阿眇…别扔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不够好,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温从戈笑了一声:“我答应。你记着,是你挑起的头儿,你知道我有多固执的。便是你想退缩,我也不会放手的。”
魏烬胡乱地点了点头,抓着他衣襟的手更加用力了几分。
温从戈抚了抚他的背,无奈道:“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做。”
魏烬眯起眼,回答道:“都好。”
就是端碗毒药过来,他也是要全都吃下去的。
温从戈轻轻将人推开,吻了吻他的眉心:“乖,等我一会儿。”
魏烬点了点头,可就在温从戈抽身离开时,他还是难免下意识地抓住了那暗红的袖角。
“我不走,就在厨房,你若有事,便喊我一声儿。”
“…好。”
温从戈离开后,魏烬用手捂着眼睛倒在床上,心头满是懊恼。明明比那人还大上五岁,怎么现在偏像个愣头小子似的?
温从戈喂了两个小家伙之后,直接开火儿熬了菜粥。熬粥的功夫,他便在厨房给伤口换了药。
岁三仰着头蹲在他旁边,看着自家主人臂膀那缺掉皮肉略显狰狞地伤口,呜咽了一声儿。
温从戈有时候真觉得,除了不会说话,岁三真的是成了精了。
他抚了抚狼犬的脑袋安抚道:“没事的,快去吃饭。”
岁三垂了垂头,转身挤到了小豹子身边啃肉。温从戈换好衣服,往身上抖落了香料盖住了药味,这才将粥盛了出来。
月上中梢,月光温柔又从容。
两人用了晚饭,温从戈收拾好碗筷,便回到了魏烬身边。
魏烬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可温从戈触及他手臂上的纱布时,心情就不太美妙了。
温从戈抱臂靠在床头,问道:“手臂,怎么弄的?”
魏烬茫然了一下,反应过来抬臂看了看纱布,有些莫名心虚。
起因是他醒过来时,情绪崩溃到了顶点,便打碎了茶杯,用瓷片对着执剑的那只手下了狠手。
泠梧阻拦的及时,所以只是划伤了手臂,不然他恐怕要把整个手臂都削掉一层皮才肯罢休。
“…不小心弄的。”魏烬拉了拉袖子,将其遮盖住,乖觉地躺在床上冲温从戈眨了眨眼,“阿眇,我困了。”
温从戈抿了抿唇,到底是没有追根究底,这点事儿,光想都能想得到。
他启唇轻轻呼出口气:“睡。”
仅一个字,就能让人感觉到极强的压迫感。魏烬小心翼翼看着温从戈,温从戈倒没甚表情,这么多年来早习惯了隐藏情绪的人,只要他不想,任谁都无法察觉他到底是何情绪。
温从戈拉着被子盖到魏烬身上,然后抬手虚虚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魏烬眨了下眼,睫毛轻轻扫过了温从戈的掌心。魏烬犹豫了一下,寻求安全感一般,抓住了温从戈捂着他眼睛的手握在了手里,放在了胸口位置。
魏烬本以为会很难入睡,可没想到一闭眼,意识便彻底放松下来,竟然很快便进入了梦香。
听到魏烬放匀的呼吸,温从戈便也抱臂靠着床头闭上了眼睛,尽管不困,却还是强制自己进入了睡眠状态。
入夜之后,孤雁山万籁俱寂,鸟鸣悠远。
半夜魏烬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手上用力扣住了温从戈的手坐起了身。他又梦到谭平别院了,在梦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的爱人杀掉,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爱人满身鲜血地倒下。
是以在睁开眼见到温从戈时,他一时之间,竟没分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温从戈在身边人发出动静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偏头便对上了一双略带杀意却又茫然怔愣的眼。
就知道会这样。
温从戈揉了揉惺忪睡眼,抚了抚魏烬的发顶:“来,我抱你。”
魏烬一时间没回过神,根本没听清,只下意识茫然接话:“啊?什么…?”
温从戈没回答,伸臂把人带进了怀里,轻轻拍着其肩侧安抚着。
魏烬的鼻间,溢满了熟悉的草木香,似是找到了确认是他的办法,一时间松了口气安心下来。如此,他便再也架不住瞌睡上脑,放松了身子,就这般枕着那人的肩膀睡了过去。
折腾了这么一遭,温从戈已然睡意全无,无声叹息着揽紧了怀中人的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人睡得舒服些。
长夜无眠,温从戈抬眼看着摇曳的烛火,又垂下眼看着怀中的人。
身上的伤,是可以痊愈的,灵魂上的伤痛虽然也会痊愈,但痊愈之后,就变成了心上的一块儿疤,日后想起来还是会痛。
在温从戈看来,虽强大如魏烬,也可以享受脆弱,拥有茫然,可以惊惶无措,锋芒内敛。
他的爱人,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间的普通人。
温从戈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想要与一个人拥有共同轨迹的后半生。
在往数漫长的岁月中,他并不理解关于爱。
爱?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一个爱字,拖了多少痴男怨女下水,又让多少人赌赢赌输下不了赌桌。
向来不懂那么多的他,只知道和魏烬在一起时,他只需要做一件事——坚定不移地选择他,相信他,然后,毅然决然地站在他身边。
没关系,他有足够漫漫长的时间,学会爱,拥有爱,再将爱意悉数赠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