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朱埠的呻吟

陶朱埠

陶朱埠里真的有“长河落日圆”,却不存在“大漠孤烟直”。小鼋躺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凝望着竣工不久的桥梁,久久不能回神。从桥上呼哧而过的大货车,把空气震荡地颤颤巍巍,气浪就像桥的脉搏,似乎预示着整座桥的脊梁骨都在隐隐作痛。
小鼋仍旧痴痴地望着,一边担心着波动的频率,一边啃咬着手指甲。这个怪癖还是被遗留下来了。以前阿公时常耳提面命的数落他,“你是耗子精吗?没东西啃了,就要啃自己玩”。然后两人相视一会儿,讪讪的一笑就错开了视线。

阿公在翻看老黄历本——农历辛卯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新桥桥头下有花鼓戏可以看,戏台都已经搭好了;二月初一带小鼋去寺庙求个平安符,刚好两不相误。因为小鼋生病了,并且辍学了,整日里郁郁寡欢,心神恍惚。

其实病倒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病,可能是大年之后,春寒料峭,受了些风寒,感冒而已。倒是咳嗽的蛮厉害,咳得脸色发白,两眼通红,形销骨立。
他去村头卫生所看过医生,还闹了些不愉快。那医生年纪不大,生得胖头大耳,唇红齿白,除了一双眯缝的眼睛外,极像一尊玉面佛陀。刚到卫生所的门口时,玉面佛正在发恼骚,好像跟他老婆刚吵完架。当瞅见小鼋的时候,他马上笑脸相迎地问诊。
“小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应该是感冒了,灌了几碗阿公煮地'红糖姜水',没凑多大的效果”。话还没说完又接着咳了起来。
玉面佛倒不紧不慢地扒出问诊笺和笔,继续问:“年龄?性别?有没有药物过敏史?”
小鼋感觉到一点审讯的意味,不情愿的耷拉着脑袋回答。心里却在想:都是同一个村里的人,十七岁的年龄难道看不出性别,是不是'红糖姜水'得罪你了,怕它抢了你的香火钱。
玉面佛又问了,“嗓子眼疼不疼?疼得话,多加两支克林霉素……还是给你再开一瓶甘草片吧,咳地太烦人了。”
小鼋也有些不耐烦了,心里暗忖:亏得没问我想不想活了,索性再开一瓶农药,药到病除;他老婆肯定又向他讨要钱去打牌,这明摆地找病人“追本”;算了,用'红糖姜水'坚持几天照样能管好,以前又不是没试过;况且专家的'冬瓜汁'都能治疗食道癌。
小鼋毅定之后,也就不理不睬地走出了卫生所的大门。还没等到走出多远,卫生所又吵嚷了起来。

二月初一,阿公换上一身黄布中山大褂,青灰色的薄棉裤,老布鞋也是刚洗过的,黑色的短檐毡帽扣在头皮松弛的光头上,显得精神奕奕。小鼋也顺遂地跟着阿公去拜一次神明。他知道阿公这一辈人经历过苦难,到了晚年除了祈福禳灾外,也再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大事。
令他觉得唯独有点滑稽又好奇的是阿公怎么能看懂天干地支的老黄历本。毕竟他连自己的名字都颠三倒四分不清楚,更谈不上读写了。以前小鼋问过阿公,村里人为什么都叫他老鼋;是不是正因为有了老鼋才有了后来的'小鼋'。
那时阿公一天到晚还在不厌其烦地磨蹭着驯养两头大黄牛和一群小牛犊子。早晨趁着天气不热,赶着牛群,踩着露水,沿着堤坡缘亦步亦趋地盯着牛群舔嚼青嫰的草尖。小鼋则跟在后面满坡乱跑,一时狠劲地摔打坡顶滚落土疙瘩,一时甩着牛鞭子撒欢地抽打田沟里的狗尾草。折腾累了就趴在阿公的肩背上休息一下,好像老鼋驮着小鼋爬行在河滩上。阿公意味深长的告诉他:“前辈人几代单传,生怕后嗣不好养活,取个长命点的名字,防止万一夭折。而这小鼋的名号随人叫吧,也无所谓了。”
尽管如此,小鼋也只是一知半解地摇摇头。然后把脑袋贴近后背,侧目注视着不远处,村子外围的荷塘方向。荷塘水面的氤氲蜿蜒绵长,飘渺地萦绕着整个陶朱埠,仿佛羽化升仙的极乐之地,又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陶朱埠是汉江河支流里的一块绿豆芝麻点的地方。檐前院后能够眺望到东西两岸的护河大堤。曾经祖辈人中有位风水大师,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像是遁形画卷中走出来的人。他经过精心的推演运筹后,依照偏南北的水势走向,确定下具体的村落创建大计。

于是大伙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建房搭埠,修渠凿沟,铺路挖塘,开荒垦田。起初村落也是晔然繁盛,即使河水泛滥的时候,村民也不过开门洗洗脚,关门睡睡觉,安然无忧。但是自从两岸的土坡加筑起护河大堤(应该是考虑到了百年大业),便把陶朱埠包饺子似地夹裹到了中间。由于交通变得麻烦了,坐标变得渺小了,脚步变得稀罕了,陶朱埠自然而然地慢慢变成了“逃出去”——也有逃出去又潜回来的。
河水不再调皮的上涨了,院子里的桃花等不来蜜蜂的采撷,树皮里虫子挠地大白杨直痒痒,却难以寻觅啄木鸟的医治,宁静的村子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什么都带不走,也留不下什么。渐渐地只剩下老鼋和为数不多的几乎人家,还有已经作古的前辈人的坟头和风水大师的荒冢。
被筛落下的大多数人和老鼋一样只言片语,寡味无趣,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碌些什么。阳光炙热滚烫了,就扯出被褥,棉衣棉裤支楞到枯朽的桃树上暴晒,拍拍打打直到燃烧,直到熔化;大风旋转了,就顶住门和窗户,内闩外锁,闭地严严实实,直到呼吸困难,直到慌闷窒息休克。
一切都仿佛无病呻吟的人,非要闹出山呼海啸的阵仗;而有病的人又疑神疑鬼,还故作坚强。

小鼋漫不经心地跟着阿公出了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或许是困在家里时间太长了,到外面扑簌一下身上的霉味。
出门时天色还算晴朗稳定,但顾虑到节气马上要变更到惊蛰了(以往经验:节气变化时天气也常有变化),恐怕天有不测风云,爷孙俩还是带了雨伞,再朝东堤岸出发走去。

从家到堤角弯弯绕绕大概有二里多路程。经过卫生所时,玉面佛两口子还在吵嚷不休……向前沿路两边的水杉林中,成群栖息的麻雀都被吵得默不作声了。据说这片水杉林,每当晚间作风下雨的时候,林中总会有窸窸窣窣的行走声。村民们风声鹤唳,一致认为这是“走阴兵”,因为林子下面埋有日本人的侵略骸骨,腐尸的恶臭在林子里蹿动。如果哪家的小孩夜晚啼哭不止,一定要捂在妈妈的胯下,以免被凶狠的阴兵掠走掉。
时过境迁,林中遍布牲畜的粪便糅合着残枝败叶;树墩上齐刷刷的剖面,风干了血泪汁,撺掇出几片乌黑的木耳;这片林子越来越稀疏了,好像被病魔不断薅扯头发的脑袋,总觉得中了术士下的降头,怒目圆睁直到气若游丝。原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唬人的笑话,又变成了一个瘆人的悲哀。

爷孙两人走出水杉林之前,都没说什么话。只是阿公嘴巴里嗯哼个不停,就像豆腐坊里的石磨架吱吱喳喳循环播放。再往前拐弯的路旁,一边是几年都未曾清理的荷塘,水草覆盖,野鱼搅动;另一边是栉比黯然的坟墓。阿公毫无忌讳地说:“我死了以后也埋这里,标记都留好了……就那里。”顺着他手指去的地方,小鼋看到三大块结实的黄土块,堆起一个小土包,长满了野草。他接着阿公的话头说:“那我呢?我死了……”阿公听到了,只是严肃地笑了笑,拍了拍小鼋的头。
就是那么古怪,未死的人在若实若虚地轻描淡写死去;已死的人化作一股黑烟,留下一抔灰殖,归还一把给土地,撒回一把给江河,又剩下一撮供给子孙祭拜。

死人不弄人,活人自弄人。预定的小土包旁边是老赑的墓碑。墓碑很矮小,坟土包都有些平坦了。他没有子嗣,是同宗族的人给他料理的丧葬后事。以前他常常在坟头前面不远的浅滩上摆渡。每到了雨季河水上涨的时候,过往的人都懒于绕远道(浅滩下游有一道倒虹吸堤坝),也就欣然接受他的摆渡。他永远都是似笑非笑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但几乎没什么脾气,还经常提着他老伴织结好的渔网,捕捞一些渔货送给村里的人。
那时小鼋还是个黄口小儿,每次坐他船去玩,都会受到赠送鱼虾的待遇。由于网眼结的太小,渔获也是琳琅满目,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胖的瘦的,公的母的,美的怪的一网罗下。对此,小鼋促狭道:“老公爹,'数罟不入垮池',书上都有写过,你不懂吧?”老赑则嗫嚅道:“小屁孩,懂么事,拿回去把小骨头架子滋养壮实点,老公爹领你到海里面折腾。”一下子,小鼋马上在脑海里描绘大海的模样,不声不响地走开了。
有人说老赑捕鱼不加节制,导致他始终没有子嗣后代。或许同年人中,出于他的辈分比较高,人人都不好意思直言相告,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隐讳谈资。沉积下来的流言蜚语,偶尔也会中伤到人。等到有一次,大风掀翻了老赑的小渔船,他终于开始闷闷不乐,若有所思,连续好几天都闭门不出。碰巧小鼋望见他的时候,并不停地叫喊着“公爹……”,他也佯装着当作聪耳不闻,一门心思地翻修他的小船。
老赑的墓碑上模糊地刻着“摆渡荫福”。小鼋溜过去,诚心地鞠了一躬,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憧憬地想道:是不是应该续上“捕鱼挽憾”。他的确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老公爹用小渔筏载着他漂泊大海,手里拽着大鱼叉,挎着大渔网,冲风破浪,和大鲨鱼拼命搏斗,拼命追逐到日落的远方。
浅滩早已干涸,渡船也已搁浅,填培的黏土跨过滩面,构造了一条小道,小道上伫立满漫漫的野菊花。倘若老赑明白自己只是患上了不能生育的病症,就好了。

小鼋口里念念有词。阿公喉咙里的痰在咕噜噜地作响,就像手摇臂的井眼里,使劲压迫着牵引水,刚刚要吊起井水,却总是差一口气,又滑落了下去。坚持片刻,翻过大堤就可以看到高高的戏台,离寺庙也不远了。

今年的开年大戏依然是老曲《雷打张继保》,同样也是“九指先生”领衔开锣。他原先是唱旦角的名伶而且为人非常讨人喜欢,后来不得已才改唱老生角或者客串一下丑角。并非戏班的条件过于局促,而是他那意外受损的左手指,翘出的兰花指,让人越看越别扭。最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有些难为情了,这才改了角。
十里八村的人都是仰慕着“九指先生”的名声,才络绎不绝的赶来捧场。其实最关键的是乡村戏台不需要买票,完全免费,自带马扎和茶水就行了。
开锣戏往往都要有强烈的惩恶扬善的寓意,最好能够有惊天动地和有所启示的物化效果。就去年吧,“九指先生”还唱倒了一颗大白杨树。白天他咿呀两嗓子唱完,晚上就风起云涌,雷声躁动。随着一声惊雷巨响,离戏台百米开外的一颗大白杨就被劈的支离扭曲,轰然倒下。顿时空气格外清新了,田地也疏松了,心跳平稳了,瞎子开眼了,哑巴说话了。
只是树搧塌了“九指先生”自家亲戚的房檐,弄得啼笑皆非。周围的人都心照不宣,以示这“效果”背后的诡谲。不久之后,还是“九指先生”在戏台上,满头大汗地公开说:“以后大家就不要在房子附近种杨树了,戏总要照常唱下去的。”所有听说过的人都满脸疑惑,分不清这个“戏”是指的哪一出戏。

小鼋扶着阿公,瞥了一眼戏台,戏谑地说:“幸好去年劈倒得不是房子,不然戏都没得看了。”阿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续吊着喉咙里的痰。

堤上、坡面、田野、平原晴翠碧连天,芳草蓠蓠。这片沃土上孕育了一群新鲜又古老,朴素又奇怪,平淡又神秘的病脑。在诉说情感的时候,他偏偏要琢磨一些道理;在诉说一些道理的时候,他又偏偏琢磨一些情感。

寺庙外门庭大开,进进出出的人窃窃私语。寺庙里香火缭绕,庄重肃穆。阿公虔诚地跪拜他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神佛——弥勒佛很温和、观音很清雅、地藏王很庄严、济公很平易、齐天大圣很威武……依次被供奉在中间一个四面阶梯层次的大供桌上面。还有贴着三面墙壁一排排罗列规整的神明塑身,神态各异。小鼋也应着阿公有样学样地一一参拜,只是不肯下跪。可能相比敬畏神灵,他更加尊重自己的膝盖。
等所有流程完毕之后,阿公编入信徒中,双手合十,眼神笃定,努力倾听法师深奥的宣讲。小鼋有些不知所措,又故作淡定的踱步到门口聆听信徒的心得。
一位时髦打扮的老贵妇,咂了咂薄薄的嘴唇,轻声细语地说:“不知拜了哪方菩萨,最近一个星期,手气顺得不得了,几乎每天都赢一点。”
另一位素雅穿着的中年妇女,忧心忡忡的说:“希望我儿子早点好起来,快点出院。”
旁边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搭腔道:“你儿子怎么了?不大要紧吧?”
那妇女一本正经地说:“刀伤哟,不要紧才怪,非要逞那个能,讲义气嘛!”……
小鼋惊讶地咋舌,克制着咬手指甲的毛病,又时不时地回望庙堂,似乎在混杂的诸神之中寻找什么。寻找赌神,寻找医神,寻找武神,寻找阿公……

多年以后,小鼋如愿地泛舟大海;他曾经担忧的桥突然坍塌;陶朱埠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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