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雪

  (一)

  弹指一挥间,红尘已渺远。虽时光荏苒,仍念你如初。

  漫天的飘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拂袖间,已白了头。华山观雪亭外,我立在草屋前,望着那条山间的小路,依旧空无一人。

  “今年,你,还是没能来吗?”

  “小姐,冬意天寒,进屋吧。”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的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件披肩。

  目光依旧停留在空荡荡的小径,看的久了,视线之中仿佛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踩着铺满皑雪的青石板,向我缓缓走来。许是落雪覆了眼眸,拂去睫前的一束星雪,那人影竟不见了。

  罢了,等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曾来过,今年,又何必再奢望?

  “阿洛,今年,他会来吗?”我微微偏过头,看向身后佝偻的人影。略微凌乱的垂发遮了阿洛的半面,甚至连我也不曾看清他的双眸。我从未看过阿洛的眼睛,浑浊的眸子下似乎总是在隐藏着些什么。

  你走后的第四年,阿洛便来到观雪亭边,我的屋前。那时的他,身患重疾而不能自处。或许是同为这天涯过客,又或许是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早已习惯独孤的我,竟将他留在了身边。

  “咳~咳!”虽重伤痊愈,可每逢冬日初雪,阿洛便又会旧疾复发,寒毒缠身。这不,他又扛不住屋外的寒气,剧烈的咳了起来。

  “老奴不知,只是,小姐何必单单为了他一人,而负了年华?”

  是啊,我为何会为了你而辜负韶光,误了这本该策马江湖的年华。或许,是因为当年的那个承诺吧。

  “师兄他剑术高超,心怀天下,他是为了天下大义才……”自从得知你的消息,每逢有人提及你,我便如此回答。同样的谎言,我说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蒙在其中的,也只有我一人。而真正听进去的,也唯有阿洛。

  取下腰间的流风剑穗,轻轻贴在脸颊,却依然能够嗅到你的味道。惶惶然已经十年了,不知,你是否还初心依旧,流风犹在,浩气长存。

  

  (二)

  十年前,华山之巅。

  五年一次的华山论剑再度举办,江湖各派纷至沓来,无数英年才俊同聚华山,可芸芸众生,终成了你的陪衬。

  华山论剑,可谓是武林上的一大盛事,门派林立,高手如云,可终究在这论剑上大放光彩的,也唯有师兄一人。

  虽数年已过,我却依稀记得,那日的你,一袭白袍,一柄木剑,尽败天下豪杰,夺得名剑“流风”。矫健如风的身法,行云流水的剑招,破风凛人的剑气,纵是今日,仍不能忘怀。

  群英荟萃的华山论剑,是你一个人的舞台;刀光剑影的快意江湖,是你一个人的武林;金戈铁马的百里黄沙,也终将是你一个人的沙场。

  衡山派掌门有意联姻华山,但你却拂袖而去,飒爽自如,来去由心。这便是你,不拘于情,不拘于礼,不拘于俗世凡尘。

  秋意浓浓,落叶纷纷,虽无雪景,此时的观雪亭,也依然是一处风雅之地。

  一片落红之中,你我二人并立亭中,看日影如何西斜,看落叶如何归根,看你如何……

  “雪儿师妹,这流风剑,是送你的。”这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也是第一次,你走进我的世界中,走进我的心里。

  “好漂亮的剑穗!”剑意似水,剑气如风,是谓流风。我轻抚着剑穗上的五彩流苏,似你的浅笑般,柔和而不失绝尘。

  “今日无雪,来年初冬,我带你去看千山暮雪,万丈梅林。”华山的雪,我看了十八年,可有师兄为伴的观雪,倒还是第一次,想想真是期待呢。

  

  (三)

  天宝十四年,也就是你承诺中的第二年,反臣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声势浩大,连破州郡。

  “反贼安禄山以应天之名,行逆天之举,致使家国倾覆,山河动荡。我华山乃武林泰斗,当以国恨为家仇,以万民为手足,共赴沙场,纵是马革裹尸,也要还山河一个太平!与子同袍,岂曰无衣?”武场,你的训词当真是振奋人心。然而,你可知,武场外,有一个人是多么的希望,你能留在山上。

  不觉已是初冬,华山的第一场雪终究还是下了。可你我的再度携手并不是铺着一层细雪的观雪亭,而是庄严肃穆的山门。

  “雪儿师妹,待我平乱归来,以后的每一场初雪,你都不会是一个人看。”曾经失去的约定,你用余生来承诺,我信了。只要是师兄所说,我便信。

  师兄弟们已渐渐走远,肃穆的山门前,只有你我二人,相对而立。寒梅点点,落雪纷纷,须臾间,冠发尽白。

  对视许久,你眉目微展,缓缓抬手,拂去了我发间的一束落雪。

  “师兄,这流风剑你带上吧。”剑本为战而生,战场,才是它应有的归宿。

  “流风之名,起于华山,亦当终于华山。流风既已送予师妹,又岂有收回之理?”

  “流风剑在,浩气长存。流风之名,虽起于江湖,当终于战场。待平叛归来,师兄再还我便是。”不及你反驳,我已将流风递到你的手上,虽百般推脱,却终究拗不过我的执着。

  “流风剑在,浩气长存。师妹,等我回来。”你将解下的剑穗穿入木剑,递到我的手中,负流风剑而去。略显单薄的背影在落雪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山路的尽头,只有我矗立山门,不觉已泪湿双襟。

  

  (四)

  那年的雪,格外的大。从华山之巅的静虚殿,到华山之麓的梅乌村,均被皑皑白雪所覆,可这漫山的雪景,只有我一人独赏。

  花红柳绿,蝉鸣泣夏,落红纷飞,寒梅傲雪。你走后的每一年,四季如冬,万物似雪,我于观雪亭边建了一间木屋,以时时观景,刻刻候你。

  你下山后的第三年,我终于收到了你的消息,可伴随着的,还有西都长安沦陷的战报。

  又是严冬初雪,山门之外,我独自守候,三日三夜,寸步不曾离去。许是上天眷顾,三日后的正午,远处的山间小径上缓缓行来一辆推车。

  一块沾满血迹的麻布盖于其上,推车的边缘,三支被剪断的箭尾随意摆放。惺忪之中,我瞥见了麻布的一角下,掖着把失了剑穗的剑。

  我揉了揉微微胀痛的双眼,凝神再看,没错,那确是流风剑,我送师兄的流风剑!

  “敢问,麻布之下盖着的,可是华山静虚弟子萧辰?”

  “让开让开!他身受重伤,急需救治,莫误了时机!”

  于静虚殿外候了数日,仁济师叔终于缓步踏出。可他面上的愁容,却又在我的心中压了块巨石。

  “师叔,师兄他……”

  “修为尽失,今后恐无法再提剑。”

  “师兄以剑为生,还望师叔……”

  捋了捋发白的胡须,仁济师叔提了提药箱,摇摇头,道:“若不想他沦为废人,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不知是何人下令,从那日起,静虚殿竟不允女弟子出入。

  静虚殿外,我百般哭求,却终不能得见你一面。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愿见我,难道,只因你修为尽失?

  此后的静虚殿外,有雪的日子,就有我。我提着你的木剑,雪中起舞,剑影流转,落白飞雪。星点樱雪于剑锋上跳动,剑气所过,落地而残。

  日日舞剑,从不奢求你能见我一面,只愿你能初心不负,浩气长存。

  夜深人静之时,我对着一扇冰冷的殿门,自顾自地诉说着。“师兄,我从不在乎你是否还能提起剑。你可知道,你曾许下的那些诺言,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三年。如今你回来了,我不想那些诺言,再陪我终老一生。”

  

  (五)

  记忆逐渐淡去,木屋前的我,全身已覆了一层细雪,幸得阿洛不知疲倦地替我掸雪。

  曾几何时,傲雪覆盖的山门前,你便是这般,替我拂去发间雪。傲雪犹存,可那拂雪之人却已不在。

  “小姐,雪大了,进屋吧。”阿洛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再度将我从记忆中拉回。

  倏忽间,又是四十年光景。日日翘首,夜夜相思,终不过是黄粱一梦。

  还是昔日萧条的观雪亭,还是风雪中飘摇的木屋,还是吹着凛冽寒风的冬日。床榻上的我,无需落雪染白发线,已是苍颜白发。

  “阿洛,你说,他还活着吗?”如今的我,已是行将就木,奇怪的是,向来多病的阿洛,身体比我康健得多。

  “他的一生,自下山那一刻,便结束了。”

  是啊,我的一生,也将要结束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见他一面,着实不甘心啊。

  双目渐渐合上,耳边传来了一道苍老却又熟悉的声音:“傻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

  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是幻觉吗?我看到,那条素来无人的山间小径,缓缓走来一人,轻袍如雪,缓袖如云,风骨凛然。

 

  (六)

  临终前师兄的自述,伴着我最后的一口气,同归了黄泉。

  “雪儿师妹,其实,我便是阿洛,阿洛便是我。

  当年我下山平乱,叛军攻破西都长安,误入敌营,幸有流风相助,得以生还,可终究还是身中毒箭,毁容失声。

  仁济师叔纵然医术精湛,可也只能勉强救我性命,只是日后的我,将无法再提剑。

  禁止女弟子进出静虚殿的命令,是我下的,我不愿你看到,你曾引以为傲的师兄,如今已成废人。

  那年冬天,你日日舞剑,而我就在静虚殿的窗边,看着你的倾城剑舞;那年冬天,你夜夜倾诉,而我就在殿门之后,倾听你的相思之苦。

  我曾无数次的提起剑,却又缓缓放下,你曾说过,你不在乎我是否还是华山的骄傲,你所求的,是不让诺言成了一梦南柯。

  曾经,我的确为剑为生,但余生,我将为你为生。

  次年,重伤初愈后的我,决心隐去过往,化作阿洛,来到观雪亭边,你的屋前。此生不愿让你见我,只要我守在你的身边,就够了。

  你的世界中,没有阿洛,有的,只有那个本应死在战场的萧辰。曾无数次,你问我,萧辰还活着吗?他,早就死了,从他下山的那一刻,就死了。

  我曾承诺过,以后的每一场雪,我都陪你看,如今,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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