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他去了异国,结了婚,生了一男一女。
他继续研究天文,妻养儿育女。
几十年弹指一挥。
他的儿子长大了。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高、富、帅,谈吐风趣,还有善心,动则捐赠图书和钱。
结婚30周年纪念日之前,儿子告诉他:“我爱上了一个人,会带她回来见你们。”
那天晚上,他坐在灯下,两鬓斑白,和妻子闲谈些琐事。一切都静谧有序。
门铃响了。
儿子带着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抬眼时,他怔住了,整个人如遭电击。前尘往事欻欻飞过,他动弹不得。
“阿黛琳?”
30多年过去了。
他是一个内心有空洞的人。
空洞,是因为失去。
失去的,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那时候,他20多岁,正值盛年。在伦敦念书。
周末的时候,日光正好。他骑着单车,从郊外的绿野一掠而过。在一个长坡那里,他遇见她。
她的车子出了小故障,停在路边。
“需要帮忙吗?”
她回头,羞涩又抱歉地笑。一张美丽的脸。他感到胸中有暖阳,照亮了肺腑。
他叫威廉。
她自称阿黛琳·鲍曼。“朋友们都叫我黛拉。”
他们在一起呆了5个星期。
这5个星期,成了多年以后,他不断反刍的回忆。
回忆里,她的脸清晰如昨——
相识3周后,他从伦敦毕业,回到了美国。阿黛琳与他同行。
他们在丛林中探险。
她摔倒的时候,被树枝戳破手掌。
附近没医院。他用缝衣针,帮她把伤口缝合。她很是信任他,也爱着他。
他自然想到了未来。
可她一直是神秘的。虽在眼前,给人的感觉,也远在异乡。
她从不拍照。
对来处讳莫如深。
对年龄、出生、父母、兄弟姐妹、成长,全都语焉不详。
对未来,也从不提及。
但他爱惨了她。他准备好戒指,和一个关于余生的承诺,要向她求婚。
她没有来。
此后一直没有出现。
她像一个梦,消失在梦里。
他千方百计地寻找,可结局只有一个:查无此人。
30年后,他老了。须发皆白。
青春已经过去了,往事已已。他有了新的身份:一个慈祥的父亲,温良的丈夫,即将也要成为爷爷。
他站在结婚30周年的当口,打开门,迎接儿子和他的女友。
然后,他看见了她。
阿黛琳。
她竟然还是如此年轻。
她的脸,和30年前一模一样。
那颗痣一样。
眉眼的弧度一样。
笑起来弯曲的法令纹一样。
下巴的浅沟一样。
眼眸的色泽一样。
表情、神态、小动作一样。
“阿黛琳?”他没有想到,有生之年,兜兜转转,竟然还能与她重逢。
太多意想不到,令他无法思索。而“阿黛琳”的脸上,有着同样的惊诧。
她呆怔着。
可当她开口说话,却给出另外的身份。“我是詹妮。”
他终于清醒过来,哂然笑了。
是啊,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也只能是一个巧合。
人世间哪有人不老呢!
他老了,阿黛琳也会老。假如重逢,他发如雪,她也一定纹满面,鬓如霜。
“你和我的一个故友长得好像,她叫阿黛琳·鲍曼。”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那是我的母亲。”
她站在新的身份里,临时构建出一个故事。
——詹妮是阿黛琳的女儿。
阿黛琳6年前病死了。
阿黛琳曾经去过伦敦,60年代时住在那里。
从伦敦回来以后,阿黛琳遇见詹妮的父亲。
后来生下了詹妮。
再后来,她与世长辞。
一切都滴水不漏。他信了。
谁能不信呢?
按人间的秩序,时间的法则,只有这样的故事,才合乎逻辑。
他于是带着沉甸甸的遗憾,一点一点追问阿黛琳的消息。
他问:她后来好吗?
他问:她是怎么病的?
他问:她有没有和你提过我?
他问:她......幸福吗?
他所有的迷惑,无法自控地倾巢而出。
他像一个被困了30年的人,终于打开门,见到了一个终于能告诉他答案的人。
他不断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詹妮与儿子上了楼。
他依然是懵的。
像失魂的人。
像被剜掉心脏的比干。
他喝了很多酒,整夜未眠。
那一晚,他独自坐在黑夜中。旧事在夜里嘶叫不停,不依不饶,如同细兽。
次日晚餐的时候,大家一起玩冷知识抢答游戏。詹妮完胜。将这个游戏的常胜将军威廉都打败了。
之后大家闲聊。
妹妹说:“在我们家有一个老梗,爸爸输掉冷知识游戏,和黛拉再次出现,哪一个会先发生。”
“黛拉?”詹妮愣了。
“对啊,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颗彗星吗?
我爸爸发现的那颗。
他将它命名为‘黛拉 C 1981 ’。”
黛拉,这是她的名字。
在她不告而别的岁月里,他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一颗从未被人发现的彗星。
“黛拉”彗星。
黛拉,她像彗星一样,划过他的生命。瞬间的璀璨,永远的黯淡。
黛拉,她是他一生的疼。
她怔怔地看着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人。
她历尽沧桑,早已不是冲动的幼女。
但她所有的自控力,此时都已失效。
她看着他,泪水涌出眼眶。
有些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她不能说。
有此深情,只能掩埋于岁月。
她也不能说。
她是一个长生不死的人。
永远青春。
永远不老。
她已经110多岁了。
她曾爱过的,都一一老去。和她同辈的人,都已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的女儿已成为老妪,向外界介绍她时,说:“这是我的孙女。”
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也无法向任何人说明。
但她不想被当成异类。
不想被做成标本。
不想成为实验室中的小白鼠。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她不得不频繁更换身份、搬家、换工作、换圈子、换同事、换朋友。
她一直在逃。
她爱过很多人。但感情渐深时,她就会悄悄离开。她做过很多工作,但在一个地方过久,她也会告别。
青春不老,成了她最大的痛苦。
我们以为她被时间厚待。
但她只是孤独的逃犯,无奈的伪装者。
爱上威廉那年,她已经换过N个身份了。
她也是爱过他的。但因为自己的怪异,她依然没有信心。
她的特别,成了她的致命隐疾。
倘若一种超能力,无法帮助你得到幸福、安全、爱、富足,反而令你像丧家之犬,一生必须隐姓埋名,不停奔逃,你还会觉得,这是被赐福么?
阿黛琳,她和西比尔一样,只想老去。
30年后,他终于与她重逢。
她说,我是詹妮。
但面对一个从未忘却的人,一个仍然深爱的人,真相迟早被揭穿。
那天,她站在他面前。
他看见她头上的一只蜜蜂,帮她掸掉。她本能地抬起手,护着头。
他看见她手上的疤痕了。
疤痕的边缘,是粗糙的缝合痕迹。
他想起来——
多年以前,阿黛琳在树林里,被树枝戳伤时,手掌上也留了一个疤。和这个一模一样。
他亲手缝的。
他当然记得。
“阿黛琳。”
他声音颤抖。他站在她面前,目光灼热。
她知道一切已被看穿。
“威廉。”她的防御解除。整个人又脆弱,又疲惫。
“我还以为我疯了......”他曾失去的女子,此刻就站在眼前。一切宛在当年。
她是詹妮。
也是阿黛琳。
她是儿子的女朋友。
也是他血脉里的刺,灵魂里的空。
“告诉我真相。”
“我不知道。突然有一天,我不再变老......”
可是,她太特殊了。
特殊到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长生不老是所有人向往的奇迹。
一旦她的秘密曝光,她必然被控制,被捕捉。她就不再是人,是物,是实验品。一生都被囚禁。
她不敢赌。人性不可测,爱不可控。
她不敢将自己100%交给任何人。哪怕对方是威廉,或者他的儿子艾利。
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她逃亡的时间又到了。
阿黛琳,生于1908年。
今年已经111岁。
1935年,她结婚。生下了一个女儿。
因为一次意外,她不再变老。
她像一个美丽的谜,悄悄地活在人间。
有人爱过她。
她也爱过人。
形形色色的人像热带鱼一样经过她。
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她两手空空。除了她绝世的秘密,和浩荡的恐惧。
从威廉家离开前,苍老的威廉拦住她。
“别再逃走了。
别消失了。
你活了这么多年,却不有拥有过真正的生活......”
他的疑惑都被解答。但答案来临以后,取而代之的,是荒诞又深切的痛苦。
——她又要消失。
他无法向她表述自己的心疼。
他发着抖,他奔跑着阻拦她,他使劲摇着头......千言万语,全都无法说出口。
即使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她也不会相信。
她只知道——
爱,可能跨越时间、空间、身份的差距。但幸福,只属于能同步前行的两个人。
所以,她注定是个永恒的孤儿。
她启动汽车发动机,再次离开他身边。
——30年前,她带着秘密消失。30年后,她留下真相消失。
她在曲终人散的结局,躺在黑色的湖水边,闭上眼睛。
就像,一个爱的废墟。
一个被遗忘的情感荒原。
在古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罗也是永生的。
可永生是福么?不是。
他被缚在岩石上,天天被鹫鹰啄开胸膛,啄食肝脏。
晚上伤口痊愈。第二天鹫鹰重新飞来。
痛苦没有尽头。
西西弗斯的永生,则意味着永恒的苦役。
他天天推着巨石上山,到了山顶,巨石滚落。第二天,他又得重新开始。
坦塔罗斯承受着永恒的匮乏。
他饥渴无比。
他就站在水中。但一伸手,水就消失。
他的头顶是红色的、甜蜜的果实。但一抬头,果实就了无踪迹。
如果没有平安、健康、青春、富足、价值感、美貌、幸福、自由、爱......永生就不是恩赐,只是刑罚。
可永生+平安+健康+青春+富足+价值感+美貌+幸福+自由+爱,这就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福祉。
这是上帝的特权。
人不可以僭越。
更不可以傲慢贪婪无自知。
更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生命就是一程时间。
我们原本空空如也,在这段时间之中,所遇见的、爱过的、获得的,都是礼物。
哪怕这一世,你不是完美之人,但寻常人生里,也自有其遇见。
这些,都是得。
爱是得。
痛是得。
年轻美貌是得。
苍老也是得。
一切都是得。
倘若能与挚爱之人,一起在幸福之中,携手变老,这就是最好的收梢。
在故事的末尾,阿黛琳看见了自己的白发。欣喜若狂。
有人问她:“你好吗?”
“不能再好了。”她轻轻回答。
时间重新启动。
窗外万家灯火,烟花升起,璀璨如繁星。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她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走出门去,成为人。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