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一般的老奶奶

我一辈子叫老奶奶的,只有一个老人。她和我没有血缘,但是我亲奶奶之外惟一的奶奶。
从前,爷爷一家人住在一座院子里,座北朝南六间房子,西边两间耳房,东边是猪圈、牛棚。爸爸是老大,先成了家,下面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老奶奶就住在耳房里。说是耳房,面积比正房稍小。1970年代的农村,梁上没有电灯,点的是煤油灯,窗上没有玻璃,糊的是窗户纸。印象中永远是黑糊糊、灰突突的。
耳房中有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进门一个锅台,只记得老奶奶在里面转来转去。
甚至连老奶奶的面目,在我印象里也是一片模糊,只剩下幽灵一样的影子:灰白色的对襟褂子、灰白色的宽宽大大的裤子,小小的、瘦瘦的脸,头上一个抓髻,弯弯的腰,最难忘的是一对小脚,象两只裹在布里的楔子,在地上一戳一戳地走,走一步,点一下头,好像当地人所说的“溜母鸡”。
据后来父亲回忆,老奶奶似乎和我们家不是什么很近的血缘,是古道热肠的爷爷收留的什么人,辈份比爷爷要高一辈,我们自然要喊老奶奶。家里人都很尊重她。但是农村人的尊重很朴实,不会按时按令地嘘寒问暖,就是做了好吃的送一点,过年进门高喊 一句“老奶奶,过年好!”。但是每逢我们这些猴孩子对老人犯坏,都会惹来大人一阵怒吼,就知道,对老奶奶要放尊重一些,不得胡来。
乡村的院子很大,风进得、雨进得、鸡进得、鸭进得,孩子们也进得。院子靠墙根栽着一长溜树,院中心偏东种着一棵甜石榴树,春天里开出白中透着淡黄色的花,秋天结满歪嘴豁牙、甜甜的石榴。满院子印着鸡脚的梅花印、鸭脚的扇面印,流放着我们无处安放的童年的呐喊。
大大的院子里,老奶奶似乎很自制,活动范围不出耳房及周边三五米。她走起来不快,手里常拿着一只瓢去水井边舀水,或者拐着一只篮子,一戳一戳的身影始终印在我的脑海。
孩子都是猴儿性,越是大人不让胡闹的地方,越是好奇。我们往往趁着老奶奶在院子里一戳一戳走着的时候,迅速扒住门框往里瞧一眼,或者嗖地在那屋里环绕一遍,算是浪游,抑或是侦查,然后又嘻笑着飞开了。
在那个饥饿年代,好吃的是孩子们潜意识里搜索的主要目标。但是老奶奶家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好吃的。偶尔一有点儿好吃的,就会招呼我们拿出来,像喂小鸡一般,一人一粒,我们接过来,一把塞进嘴里,又象麻雀一样,一哄而散了。
甜石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石榴籽儿吃了一年又一年。老奶奶是我童年小书里的一帧插图、一幅小花,或者只是一道若有若无的折痕,仿佛从来不曾年轻,也不曾离去。
后来,我转到县城读小学。后来,爷爷家彻底分家,大家庭分崩离析。岁月的裂缝好大好深,关于老奶奶的下落,竟然一丝一毫的记忆也没有。只是记得一个白发抓髻、弓腰小脚的老太太,拐着一个篮子,一戳一戳地走着,走着。
漫长的人生岁月,走过的人很多很多,这个几乎位于我人生开始的老人,这个位于我人生最边缘的老人的身影,不知为何,固执地如水印一般,占据着我脑海的一角。
老奶奶,愿您在那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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