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
亿万年前,东方诸神至尊浮黎元始天尊——盘古氏,一柄神斧,破开天地混沌,化身世间万物。鸿蒙初开,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世间分为天地人三界。三界划分,神仙鬼差各司其职。
天界高高在上,掌管世间万物,与地府还隔着红尘人间。除却每年清明时分,天齐仁圣大帝应天帝之邀去往九重之上的天庭圣境品酒赏花,冥界和天界平日里素来少有交集。
但这天界的神,冥界的鬼,都知孟大姑娘有一死敌。恨不得扯来几丈布做个等身大小的木偶,天天用烧红的淬了毒的精钢针使劲戳,这样的死敌。
带着这样的恨意,孟大姑娘柔软的绣花鞋踩在地府锃光瓦亮的地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北阴酆都大帝拿着帕子跟在孟姑娘身后擦地板,心疼得要死。
“我那三百万年才长成的树哟,刚刚打成地板哟!”哭天喊地的哀嚎声,在孟大姑娘猛一回首的瞬间戛然而止。面容娇俏的姑娘,以力压鬼神的气势,瞪着眼睛,弯下腰,一步步欺上蹲在那里吭哧吭哧擦地的北阴大帝。可怜的大帝都快仰面躺在地上了,一侧两排共十个鬼差一并瑟瑟发抖,就连坐骑尚穹也闭上眼睛四脚朝天,装死。
可谁也不想成为孟姑娘的仇人。即便身为冥界二把手的北阴酆都大帝,在仁圣大帝被天帝请去喝茶后,也没了撑腰的。东方二位鬼帝神荼和郁垒见十个鬼差抖得比大帝还厉害,硬着头皮上前,虚拉一把。“姑娘,姑娘,慎重,慎重啊!”分明连衣角都不敢碰上,气得北阴大帝暗地里咬碎了银牙。
“今日鬼门招来谁的魂魄?!”北阴大帝咬着帕子不敢做声,等孟姑娘走远了才悄悄问道左右。左右不语,直勾勾地盯着大帝手中之物。大帝甚是不满,低头一看,咬了半天的帕子,正是刚刚在地上蹂躏了半天的那块,又气急败坏地甩开。
神荼和郁垒对视一眼,“大帝,不曾有何意外之魂出现,都是些平常人的魂魄罢了。”
北阴大帝揉着忽忽跃动的太阳穴,蓦地想起什么。“今日,谁持天帝御旨请仁圣大帝前往九重天?”
“回大帝,”神荼恍然大悟,指了指九重天方向,“是太阴殿的月公子。”
“作孽啊!”北阴大帝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好端端一个扯红线的,作何做那殿前传话的活,扯他的红线不好吗!”
“去,把孟戈传来!”阴森森的声音响彻酆都大殿,北阴大帝从地上颇为狼狈地爬起来,带着恼羞成怒。鬼差俱作未看到的模样,装傻充愣,挪到殿门外,飞一般跑得不见鬼影。唯有北阴大帝的坐骑尚穹,因之前两个前肢护着脑袋趴在地上装死,未曾跟上鬼差们的步子,此刻落在大帝手里。看它脸色灰白,两腮抽动,嘴唇发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尚穹本是玉山神狡,昔日在天齐仁圣大帝座下修炼,几千年依旧吊儿郎当,未成年的模样。天齐仁圣大帝看着到处摘花薅草编花篮子的尚穹,头疼得扶住额角,“如此,你便去北阴大帝那里当差吧。”于是,北阴大帝对着粉红色少女心的牛角豹纹神狡,开始扶着额头喊偏头疼。
“去,把生死簿抄一百遍!”尚穹一个没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
尚穹抽噎着,写一个字,用爪子抹三回眼泪。
“神荼哥哥,这孟姑娘和月公子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连累得我这么凄惨,不能偷懒不说,活生生要在这鬼火下抄书。我害怕!”说罢,抬起泪蒙蒙的大眼睛瞅着神荼,委屈得紧。神荼一边揉着太阳穴,还不曾走出神荼哥哥这个别致的称呼带来的阴影,一边又架不住尚穹没完没了地嘤嘤嘤嘤。
“还能有什么,工作上有纠纷,业务上有分歧呗!”
一个结姻缘,一个忘尘缘,生来的冤家。
自盘古开天辟地后,此诸神至尊的小指化作冥界度朔山。山高三千丈,人间传闻,度朔山顶通向冥界之门,故而千万年来不曾有凡人从此过。山头立一株虬枝桃树,盘踞数千里。大红桃幡宽阔如天上云彩,终日飘扬,阴风萧萧,遮天蔽日,将人间与冥界分别开来。山之西三千里,桃枝西尽头为人间,万家灯火;山之东三千里,桃树东尽头即为鬼门,万鬼出没。
鬼门自有东方二位鬼帝,神荼和郁垒守卫。人死之后,魂魄脱离凡间肉体,以无形之形攀上度朔山,跋涉六千里到达轮回转世的冥界。中途历经风雪雷电,四季更迭。撑下去的,到了鬼门关亲自叩响鬼门上的门环,下一世可为人可修仙;撑不下去的,自有牛头马面上前勾魂夺魄,六道轮回却再也不由己。
过了鬼门关,便是奈何桥。青黑色椴木落地生根,化作浮桥,成全奈何两边的隔岸相望。桥边有一剔透玉面巨石,曰三生石,能看前生,此世,和来生。
孟姑娘便是这奈何桥的掌桥人,死人生魂,必然要在众目之下饮下一杯忘情绝义的水,前尘往事化作云烟,全部忘怀以后方能通行。不然,怨气易生不易解,积攒七生八世,会化作厉鬼凶魂,为患人间地狱。
浮黎元始天尊盘古氏的双眼,一只化作烈日帝俊,一只化作清月。金乌守着太阳,月桂守着太阴。日母羲和女神因孕育十子,产后曾长眠万年,天象大乱,十轮太阳突现。后有勇者唤作羿,射下九轮,立下绝世功劳,本可位列仙班。谁料嫦娥偷偷服下仙丹,代他步入九天。
月宫本是月公子府邸,长居数十万年,可那嫦娥十二命格聚齐了十一,只少一丝功德,本不能修成圆满。又加九轮太阳虽私犯天条,但终究是羲和女神君亲生之子,日母固万分不待见无名无分的嫦娥。嫦娥自从因缘巧合飞升上天之后,便只能寄居月桂树下,借桂树三更时刻的晨露方能续命。
月公子见她一介弱柳女子,便避嫌让出月宫,领着两个童儿另觅他处,最后落居太阴殿。两方各居太阴两端,倒也相安无事。
月公子掌管天下姻缘,手中的一丝红线,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月公子虽掌男女姻缘,却生性淡薄,日日只在天阶月下倚着布囊,向月检书,鲜少与外人往来。就连两个童儿,也自带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冷之风。众仙敢掐着观世音菩萨座下的童子的小胖脸打趣,说他们又胖了,也绝不敢惹太阴殿两个雪白的瓷娃娃。
就是这样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上地下的神仙,不知何时结下难以开解的梁子。
孟姑娘一口恶气出完,拂袖而出,不自觉间走到了忘川河岸。一身素白,立在飒飒风中。冥界的风,自然与人间克制的风不同,萧索中带着肃杀。
神行俱疲的魂魄一步一挪,自奈何彼岸,踱上椴木桥,一步一步,踩着桥上灼华的花,路过僵直挺立的孟姑娘。被风雪撕碎的灰色衣袍,条条缕缕,几不蔽身。擦肩而过,衣袂几欲纠缠,却如同绵长的叹息,在阴曹地府里悠悠荡荡,没有停留。他空洞的眼神似乎要和朦胧的魂灵一道飘散,可手中却握着一株念念不忘的花。
魂魄过处,三生石刻满此人生前死后之事。只是他看不到。自顾自地浑噩着,混沌着,一步一挪地步向河川。不等孟氏催促,也务须他人劝解,他自行舀起一碗透着冰气的河水,想必是次数多了,就娴熟了,即便忘却生前事,这固有的程序却早已入心。
想当初,苦苦哀求,只求留一丝清明,待轮回重生后寻找前世求不得却总也放不下的人。
一饮而尽。眼角滑下一滴被阴风吹凉的泪。头也不回地走过奈何桥,一脚踏入凡间。
一饮而尽。河水苦涩冰冷,秉着气才喝下一碗。孟戈与孟姜忙倾下身子,扶起孟姑娘。“姑娘,别喝了。”
孟姑娘扶着三生石,滚烫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玉石。关于那抹灵魂的字迹,随着魂魄的渐行渐远而渐渐模糊,朦胧,消失。
她望着空洞的灵魂远去的轮廓,喃喃道,“那里是望乡台,你,不看看了吗?”望乡台,忘乡台。临走前再看一眼,来生会不会带着前世的记忆,找到回家的路?
看什么呢?来生又不记得此世如何活过。记不住,得不到,还看什么呢?魂魄虚晃着,像冷风里残留的火苗,摇曳。
人间都说,孟姑娘守着的那条河叫做忘川之水,喝了能忘掉一辈子的事。空空白白,赤赤条条,再去人间走一遭。
其实,这忘川之水并不能让人绝情断欲。可只要告诉他了,他便信了,也便忘了。灵魂到了此处,便任由摆布,让他忘却他便将前生忘得一干二净。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一言九鼎,什么海枯石烂,什么生生世世,一碗水,便干干净净。说得次数多了,孟姑娘自己也信了。每渡一个人,她就要喝下一碗水。她想忘掉每一个被谎言哄骗得已经忘掉自己人生的灵魂。
可是,忘川之水并不能让人忘情。不然,千百碗的忘情之水喝下去,为何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如同青灯下,古佛旁,一声大过一声的钟鸣。如同昔日被观世音菩萨在头顶种下紧箍的斗战胜佛,头痛欲裂,心疼至死。
“第七次了…”颓然倒地的人仰望着看不到尽头的幽冥地狱,第七次了,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恍若从未有她,仿佛从不认识她。奈何的水喝了一碗又一碗,他来了一次又一次,走了一回又一回。
这一日,奈何此岸空荡荡的,没了那个素衣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个轮回的魂魄。可彼岸,多了一个披着月光锦缎的身影,望着原本立着人的三生石,久久不曾离开。
因正逢西天如来佛祖五百年一次化身白衣,下凡历劫归来,天帝特派仙使驾白鹤送去瑶池中五百年发芽,五百年开花,五百年结子的莲子,以示祝贺。佛祖邀众神前往西天讲经论佛,故而,天齐仁圣大帝此番在天上待了九日方才回来。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
一进门,告状的声音如约而至。北阴酆都大帝踉踉跄跄地捧着心招呼也不打,门也不敲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仁圣大帝的房间,后面还跟着一路小跑追着上来的神荼和郁垒。“大帝,大帝,仪态,仪态啊,注意仪态啊……”
仁圣大帝这厢衣服脱了一半,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尴尴尬尬地坐在椅子上,摸着鼻子,听愁眉苦脸的酆都大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中心思想围绕着被一介女流镇压下的地府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他作为一方主管很想带着手下集体离职另谋出路。
“仁圣大帝,工作环境实在太阴暗太压抑了啊!”北阴大帝依旧没从伤心事中走出来。
仁圣大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和日母羲和女神商量下,借点阳光来,改善一下地府照明系统?
神荼和郁垒一脸不赞成地看着仁圣大帝,大帝,严肃点,太阳光光会让地府的鬼魂飞魄散的。
仁圣大帝这才似恍然大悟,“北阴大帝,想必你是为孟氏一事苦恼。”大帝右手端着清茶,左手两只手指轻敲桌面。“七世轮回,九九归一。莫急。”
北阴酆都大帝一脸懵懂地看着仁圣大帝,泪痕还未擦干。“真…真的?大帝莫要骗我。”
“我几时骗过你?”
“你明明说只去三日,却硬生生待了九日,你可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地府里更是度日如年……”北阴大帝又开始絮叨。
“快,快,请出去!”仁圣大帝按着额角头疼得很。
“公子,你可知这天界都在传说你与那地府的孟氏女有不解之仇?”两个童儿乃是双生子,小小年纪就面无表情颇为深沉。月公子几番想让二人变得活泼些,闲暇之余也同观世音菩萨的善财童子和捧珠龙女一起玩耍。谁料二人竟嫌童子和龙女幼稚,惊得月公子再也不曾提及此事,以免祸及自身,落得一个幼稚的下场。
月公子倚着布囊坐在天阶上,一袭白衣如月华流水,顺着白玉天阶倾泻流淌。金乌驾车而过,日母羲和女神坐在轿撵里,轿帘迎风摆动,只看得见母神摇曳生姿的一角发饰。金乌却颔首行礼,月公子也点头微笑,回礼。“无他,不过多年前的误会罢了。”
两个童儿却眼睛顿时一亮,满脸八卦气息,左右各抱他一支胳膊,同时用力摇。满满的兴奋与激动,“公子,说说吧,说说吧!”月公子无奈,心想自己为何觉得两个童儿太老成,又后悔自己为何觉得他俩不够活泼,分明是太活泼了。
说吧,从哪里说起呢?
几百年前,月公子下凡历劫,这已是天界不成文的规定,神仙各司其职却也不能肆意妄为,须每千年前往人间视察民生,连西天如来佛祖也要每五百年化身白衣。月公子既掌管红尘姻缘,男婚女嫁,康泰安乐与否自然也要顾及。
这一日长安城,一女子,红衣似火高高立于城楼之上,一身嫁衣在夕阳之下格外耀眼,竟带着几分萧索凄凉。
城楼之下聚集数百人,为首的是女子的父母亲人,正苦口婆心地劝红衣女子下楼。女子不为所动,呆呆地看着城外狭长古道,古道尽头是大漠飞沙长河落日的关外,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懂的歌。
“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个个当地人向一个个外地人叙说着那个故事,从前有个姓江的大官,他的亲生的女儿爱上了他亲生的儿子,可江家靠着女儿在皇帝面前的恩宠才得以数年富贵无穷。江家亲生的儿子被放逐边疆,非召不能回。一日传来噩耗,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江家的女儿闻此讯息,跑到了入关必经之路的城墙上,苦等数日。
她站在城墙上,大红的嫁衣迎着猎猎的风,背后是如血的残阳,勾勒出一抹美好的身影,凄美而决绝。她终于不用在日暮的时候,捧着象征屈辱和妥协的蜡烛,一步步走过鬼门关,踏过奈何桥。
绚烂的红花,盛开在边关进长安城的必经之路上。飞扬的马鬃如同燃烧的火焰,脚边的土地激烈的颤抖着,惊天动地的震撼,痛彻心扉的嘶吼。年轻的将军失了一条胳膊,骑在马背上,目睹了一朵花盛开的过程。天地黯然,为之失色。
“好啦,故事讲完了。”月公子捋捋手中的红丝线,放在布囊中,“你们两个该去睡觉了。睡眠不足,长不高,一辈子都是武大郎。”
两个童儿听得一头雾水,大童问,“公子,这就完了?孟姑娘呢?你呢?你俩的梁子呢?”二童趁着金乌下班回来的路上,讨了两把向日葵籽,正往哥哥兜里塞一把。
“你们两个没完没了了是吧,睡觉去吧。”
几百年前,孟姑娘下凡历劫,生在长安城最是显赫的官宦之家——江家。江家长女唤作采薇者,若一朝选在君王侧,江家富贵无双。奈何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十五岁的江采薇一见江玉景,就此误终身。江家出此丑事,江玉景流放边疆,非战死不得归来。
“孟戈,那年我十五岁。梨花白,落了他一肩,他不忍拂去,一枚一枚捡起,酿了梨花酒。”孟姑娘酒入愁肠,何以忘忧。
“那日我跳下城墙,魂魄离开肉体,眼见他用一柄长剑刺穿胸膛,欲随我而至。”
魂魄脱离肉体,攀上度朔山,跋涉六千里到达轮回转世的冥界。中途历经风雪雷电,四季更迭。走到鬼门关,来到奈何桥,一路走一路问,问鬼问魂,可曾见过一个叫做江采薇的姑娘。
过了鬼门关,便是奈何桥。桥边有一剔透玉面巨石,曰三生石,能看前生,此世,和来生。三生石上,微弱的灵魂用河水写上江采薇三个字,前生,此世和来生,一片空白。
“我想告诉他,那只是南柯一梦。可七生七世,不论转世为人还是修行成仙,上穷碧落下黄泉,江玉景都在寻找一抹叫江采薇的灵魂。”怎么可能,孟姑娘非凡间之人,死后历劫升天,不会坠入轮回道,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姑娘,那这和月公子究竟有何关系?为何您这么多年,恨他如斯?”孟戈小心开口问道。
因为孟姑娘非凡人,月公子掌管凡间姻缘,神仙的姻缘却是不归他管。纵然下凡历劫,脚上也不该系上红丝线,更不可能与江玉景生出情愫。也不至于,耽误他生生世世。
“我追至月宫,向太阴之主讨个说法。”
那日,孟姑娘怒上月宫,却发现月宫早已易主,打听再三才知晓原来月公子迁至太阴殿。他只说,非他本意,乃是无心之举。可他一个不小心,误了一个灵魂的生生世世。
“七生七世,江玉景一次次入轮回道,一次次喝下忘川水,却一次次不曾忘却,寻寻觅觅。”可他太阴之主却一句轻飘飘无心之过便就此无下文,更不曾因此受任何惩戒,凡人灵魂也不能如此草芥,怎能让她不气不怒!
“九九归一,还差了两次……”嫦娥晚间便不必求得桂树的庇护,月公子还是喜欢倚着树下饮酒。没了童儿聒噪,他也能静下心来。那双手为凡间千千万万对有情男女结下姻缘,也为万万千千怨男痴女解开束缚,或喜结良缘,或各自天涯,自有上天冥冥注定。
七魂中少了一魄,将军冢里埋葬着只是衣冠,灵魂游离身外,肉体立即焚毁。那抹由他一魄结成的灵魂追至度朔山,进了鬼门关,过了奈何桥,再也难以回归他的元神。非在人世间历经九生九世不得归位太阴之主的元神。九九方能归一。
太阴之主也不曾料想,分明从他元神中分出来的一丝魂魄怎么就擅自追着江采薇的灵魂,一路追至奈何桥,甚至跃入轮回道,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转世投胎。
他讥笑几下,自打成仙他久居月宫,一并养成了清冷的性子,自认为看透了红尘世俗那些七情六欲,脾性里早就没了痴情这码事。没想到,却都攒到一抹离家出走的魂魄上了。
天齐仁圣大帝终于插手了,他也不想自己座下的员工整日里消极怠工。据说每个过奈何桥的鬼魂都要被孟姑娘给教育一顿,中心思想就是下辈子不要结婚不要成亲更不要恋爱。分明是在砸太阴殿月公子的饭碗啊,这样下去,人间岂不是要绝种了。
“孟啊,”仁圣大帝想好了措辞,谨慎地开口道,“莫要执着。我私以为历经数十次天劫,又久在地府,人生人死,灯灭日升,你应早已看透生死。”
此去省略数千字孟姑娘顶嘴的话。无外乎,我没错,我在替天行道。
仁圣大帝向来宽厚,鲜少摆领导架子,造成下属目无尊长,仁圣大帝在听孟姑娘慷慨激昂地辩论时,不由自主地深刻反省自己的工作作风是不是太松垮了。谁都能在他面前絮叨大半天。
“孟啊,这其实这事跟你不无关系,你且听我一一道来。”
昔日,日母羲和女神诞下与帝俊的十个麟儿,即十轮太阳,形神俱疲,长睡万年之久。帝俊爱妻心切,不眠不休照料女神。孟氏彼时还是女童模样,侯在帝俊一侧,端茶送水。
女神长眠,十个金乌原本各轮十日上值,三询一月,倒也太平。一人出门,九人酣睡于扶桑树上,相安无事。谁料孟氏孩童心性,一日不小心闯入扶桑结界,惊醒了其他九只金乌。九只金乌缓缓睁开双眼,万丈金色光芒刹那穿透云霄,直射大地。正在飞翔的鸟儿如黑炭般簌簌滚落天际,迅速化作火球投向凡人居所,整片大地立刻陷入一片火海,灼热的热气浪直逼天界。生灵涂炭,地府日日迎来千千万万横死冤魂,地狱几欲鬼满为患,只因凡间早无生灵,死魂无法投胎转世,皆聚于忘川之中游荡。七七四十九天,魂飞魄散,无法超生。
天帝大怒,派宗布神下凡化作射师后羿,射死九只金乌,天下太平。
羲和女神万年后悠悠转醒,得知九子元神俱灭,又知罪魁祸首乃孟氏,一怒之下要将孟氏一掌击毙。帝俊虽也万分伤痛,但深知,孟氏虽天界一介散仙,也决不能动用私刑,擅自处置。又念及其忠心事主数千年,不忍下手。百般权衡之下,羲和女神最终同意,将孟氏驱逐天境,凡太阳光所至之处皆不能有她孟氏身影,否则阳光便是孟氏的催命符,一触即可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天齐仁圣大帝历劫之际曾受孟氏先人恩惠,几万年修为才不至于烟消云散。固羲和女神松口后,仁圣大帝便奏请天帝,将孟氏接到地府,非历劫终年不见天日,凡人喝下一碗刮肠的忘川水,孟氏便要饮下一碗,以示惩戒。如此以来,已是两万余年。
后羿射日之后,天下初平,本可借仙丹飞升重回天界,回归宗布神位。怎料嫦娥私自吞下丹药,羽化登仙。这倒也罢,世间本就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说,天帝也有意成全二人,在天界做一对神仙眷侣。
这番,却又出了岔子。日母羲和女神因记恨嫦娥的丈夫后羿射杀她九个孩儿,因而连同嫦娥一并恨着,同孟氏的待遇一样,自凡有阳光所到之处,就无她嫦娥立身之地。这天界,除了月公子的太阴月宫可终年阴暗冰冷,再也没有更合适之处。可月公子是谁,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月桂树下缠绕红线,谁也不曾看在眼里。天上的姻缘不归他管,自然也没多少来客拜访。月公子冷冷清清地过活了千万年,倒也乐在其中。
所以当嫦娥敲响他月宫大门时,月公子本不愿搭理,可嫦娥顺势跪下,求他救她腹中双生孩儿两条性命。并立下誓言,双子一出生就拜在太阴之主座下作使唤童儿,鞍前马后,侍奉终生。
太阴之主思索再三,终是心软,让出了月宫,迁至太阴殿。
日母羲和女神在天上再三寻觅,不曾寻得嫦娥踪迹,一问方知太阴之主管了闲事,心下万分恼怒。月公子不愿触及霉头,这才下了凡间,提前一百年历了天劫。于是一个姓江的大官家里,添了一子,名曰江玉景。
本来这江采薇和江玉景是亲生兄妹,断不可能暗生情愫,可无巧不成书。月公子这厢刚刚下凡十几日,那厢嫦娥便诞下双生子,一落地便差人送往太阴殿。月公子心知自己合该回天上安顿一下,于是祭出七魂中的一魂留在江玉景身体里,保着原形。
这一走不要紧,一进门发现布囊中的一缕红丝线已被两个闻风就长的孩子扯出甚长,乱成一团,再也解不开。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月公子再回凡间,却找不到自己那缕魂魄了。江采薇江玉景皆死,一路打听到北阴酆都大帝那里,才发现那魂魄早已坠入轮回台,投胎转世了。
“所以啊,孟啊,那不过是人家太阴之主的一抹魂魄而已,已历经七世,九九归一,待第九世魂魄回归元神。在轮回台那里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你说你在这里执着个什么劲儿呢?”天齐仁圣大帝似乎也传染了下属碎碎念的毛病,一个劲儿说啊说啊,许久才发现站在对面的孟氏并未答话。
“孟啊,孟啊,孟啊——!”仁圣大帝的一声惊呼,神荼郁垒两位鬼帝应声而入,皆大惊。
孟氏缓缓抬起头,双目紧闭,满头青丝瞬间化为华发,雪颜霎那枯萎,化作老妪模样,身形伛偻。阴曹地府阴风阵阵,仁圣大帝体会到了人鬼神俱抱怨的那句话:阴气森森。
“孟…姑娘……”显然,此时此刻再喊姑娘,已不合时宜。
“天齐仁圣大帝,小神自请看守忘川之上的奈何桥,非元神俱灭不归来。”
昔日,江玉景远赴大漠,非战死不得归来。
那抹痴傻的身影又出现过两次,喝下汤,跳下轮回台,就再也没回来过。
自此,地狱不再有孟姑娘,路过的生魂死魄皆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孟婆。
传说,她调制的汤喝了可以断七情六欲,绝尘世烦恼。
天界突然传说,太阴殿的月公子,一夜白头。据说,他的一丝魂魄喝了太多忘川水,伤了元神,年轻的容颜却是再也保不住了。
自此,天界不再有月公子,凡间的痴男怨女皆认认真真地跪拜月下,喊一声:月老。
传说,他手中的线一旦系上就是一辈子的不离不弃,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