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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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归途: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归去来兮,好一声喟叹!如平地拔起,如长吁一口闷气,回家去吧,多么轻松自在!

田园将芜胡不归?好一声自问!如同一声棒喝,这是决绝的声音,归意已决!

一字“归”,一词“田园”,点出了文章的核心。从此,每当国人陷入一地鸡毛的现实琐碎时,心中都会荡起这千年一问。

为什么要归呢?因为过去的人生不如意:心为形役,惆怅独悲!

其实,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活得并不潇洒,转身的姿势也未必优雅,一路走来,他也是踉踉跄跄,疲惫不堪啊。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我家穷,孩子多,我没谋生的本领,想做官,但是没有门路。

这是多么真诚的普通人的声音啊,养家糊口乃人生第一要务,理想志向之类的先放一边。

心,不为形役,如何立身于世?心,不为形役,如何担负起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责任呢?

陶渊明五十一岁写给五个儿子《告子俨等疏》:“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东西游走这四个字说尽了陶渊明的壮年生涯,从二十余岁做官,到四十一岁最后一次辞官,陶渊明忍辱含垢,身心交病,在官场上游走了十多年。他生活的时代是东晋末年,那是一个在几千年历史长河里数得着的乱世,乱世里,每个人都朝不保夕,东西游走,只为生存!

为什么要归呢?这是人到中年,回看大半生的路,产生的复杂况味和坚定选择。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四句话中有觉醒,醒悟出人生该为自己而活;有悔恨,悔恨落入尘网三十年;有庆幸,庆幸此生还有重新开始的日子……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容错机会的,踏上新征程需要壮士断腕的决绝,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需要面对惨淡人生的坚毅,需要开山辟路的底气……

好,决定了,就连夜启程吧!“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星光闪烁,波光粼粼,夜,如此宁静如此美好。一江水,一叶舟,一风姿秀拔的诗人立于船艄;舟遥遥,风飘飘,无限喜悦上眉梢。人生之轻松自然,莫过于此也!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下了船,上了岸,天怎么还不亮呢?朦胧中看到有一早行人,“嗨!征夫!田园村还有多远呢?”“快了,就在前方。”

归心如箭啊,一“问”一“恨”间,充满了期待和欣悦。

二、归园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欢欣雀跃,陶公如同孩子般天真。自己“奔”,童仆“迎”,稚子“候”,家人也都盼着回来呢,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更值得珍惜的呢?

“松菊犹存”,那是自己手植的花草树木?还是从未远离的高洁心性呢?

手拉小儿走入屋中,樽中酒已满上。有酒盈樽,平生愿足矣!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陶公慢悠悠地拿起酒杯,乜斜着眼看庭外的树木,心中充溢的是饮酒自乐和傲然自得。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倚靠小窗放声吟啸,寄托自己这点傲然情怀。深知这陋室方是安身安心之地,所以每日涉园,总觉乐趣无限。

偶尔,他也走出家门,“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拄着一个拐杖随意地走走停停,时而抬起头来仰望远方的云儿、鸟儿,凝望中,想起了人生中的什么呢?或者,又什么都不曾想起。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是与陶渊明的人生何等相似的一副画面啊,自己亦如倦飞之鸟,疲惫地回到那棵老树上,安妥灵魂。

“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陶渊明不愿意回家,孤独地、孤傲地伫立在天地之间,抚摸着孤松,像是触碰到了自己的人生。

越贴近自然,越贴近心灵的方向啊。

当恶浊的洪流涌向这个时代,当腐朽一天天逼近,自然中的任意一株树、一朵花、一颗草,都给人以向上拔起的力量,在这里,陶渊明看到了自然的启示,领悟到了生命的力量。

这一棵傲立天地的孤松,是孤独傲岸,是超出尘网的自在遨游。

三、归田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归来吧,从家园走向田园,谢绝交游,与世两相望忘。

息、绝——陶公啊,你是否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是否陷入孤僻一流?

不不不!我决绝的只是官场的黑暗,我封闭的只是世界的污浊,我要告别的是这个俗世啊。陶公仰天长啸:世界如此黑暗,违背我的内心,我要驾车出去追求什么呢?还要东奔西走吗?还要卑微屈膝吗?

闭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陶公的内心,向着亲人敞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向着音乐敞开,“独坐幽篁,弹琴复长啸”,让琴声消融在自然的天籁里;向着诗书敞开,“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在诗书中忘怀得失;向着质朴的农人敞开,老农们深知种庄稼之道,明早该去除草了啊……

“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陶公的心灵,更向着永恒的自然敞开。有时驾车,有时乘舟,登山访溪,探奇访胜。水,使人成为明心见性的智者;山,令人成为思虑人生的长者。

仰头看那欣欣向荣的树木,陶公微笑着;低头凝视涓涓流淌的溪水,陶公沉思着。这永恒的万古常新的自然啊,遗憾的是,“吾生之行休”,生命实在太短暂了, 让人如何不叹息!

四、归尽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唉!生命何等短暂啊,“寓形宇内复几时?”这一樽肉体在这世间能存多久呢?曹操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苏东坡说:“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王羲之说:“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那又该如何度过这短暂的人生呢?

“曷不委心任去留?”这半生,心为形役,始终是被动状态。为何不能从心而欲呢?生命或长或短,但是在有限的时光中一定要能自由选择。

“胡为遑遑欲何之?”这是对世间忙忙碌碌、东窜西奔之人发出的质问,把目光埋藏在名缰利锁里,不去寻找心中所爱,灵魂终会日益萎靡。

让我们来听一听,陶公的心灵独白:

“富贵非吾愿”,这是对“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这句话的再次注解,环堵萧然如何?箪瓢屡空又如何?晏如也!心灵的安然超越了物质的贫穷。

“帝乡不可期”,亦不求羽化登仙,那都是渺茫不真实的。王羲之不是在《兰亭集序》之外,云游采药,希望延长生命吗?东晋的乱世风云里,多少读书人,越是朝不保夕,越是寻求长生不老,陶公对此举做出了否定的判断。

亲近自然,躬耕陇亩,便是陶公心灵的选择。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良辰美景,放于怀中,这是何等珍爱的情怀啊,孤独的心灵,更适合享受这美好时光。携一把手杖,游于田野之中,累了,把手杖放一旁,蹲下身子来除草。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登上东边那块高地,放声长啸。伫立在溪水旁,乘兴赋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活着,便要听从内心,选择主动姿态。

那么如何面对死亡呢?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听其自然,顺应天命,走到生命的尽头,如此而已。“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当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便少了汲汲于突破生死的焦虑,减少了面对死亡的沉痛。

每个人都是哭着来到人世间,然而能否理性平静地离开人世,大约也是需要修炼的吧。

中国的文人们,都爱在山水中寻找心灵的寄托,游目骋怀,信可乐也!然而,欢尽悲来,谁能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呢?感受力越强的人,越会从眼前的欢乐中看到一些生命的虚空,诚如《兰亭集序》中言: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

然而,若是像陶公一样将生命和自然融为一体呢?自然就是自己的心灵家园,归向自然,在自然中反观自我,涤荡心胸。

是不是做到了这点,便能达到另一位诗人笔下的美好境界呢——生如夏花之绚烂 ,死如秋叶之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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