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那骨子里的自卑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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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们村有个疯子,天天嘴里咕叨着几句话,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

对啄它的麻雀儿,麦子它能说个啥,

对磨,麦子她能说个啥,

被当成种子,麦子又能说个啥。

老四说,都黄土埋半截了,他才明白它们村里的那个疯子说这话的意思。

看完《隐入尘烟》,有太多触动的地方,尤其是主角嘴里转述的这几句疯人呓语,印象颇深,我甚至觉的,片尾应该把这几句谱上曲,用地道的西北方言唱出来,会更有戏剧的感染力。

其实,我觉的这部电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真的不好看,没有特技,没有高颜值的演员,没有美丽的风景,你能在正常的电影里找到的最普通的元素,在这部电影里啥也看不到。

你能看到的大多数场景是贫困落后的乡村,麦子从播种到收获的每个细节,怎么用泥土和杂草搭建一座房子,那平铺直叙的剧情,不加修饰的剪辑,不看字幕完全听不懂的西北方言,完全是大白话的台词,这种类似纪录片一样的表达,实在显得枯燥和压抑。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我,遇到这种电影真的多一分钟都不想看下去,但是随着阅历的成长和审美的变化,我越来越理解某种艺术表达的美,也许可以拙劣地概括出这类作品其中最大的一个特点,那就是真实,那种直击人心的真实。

文艺片确实也分很多种,也许王家卫的细腻和高级,像是一杯红酒,可以慢慢饮,慢慢品,在似醉非醉中体会那种朦胧的惆怅和自己感动自己的错觉;而《隐入尘烟》的真实和直白,更像是一杯白酒,入喉便辛辣,到胃里还灼烧,入口猛烈,后劲十足,放下那些矫情,只想大醉一场。

这部电影为什么会给人一种特别粗粝的真实感?是演员的演技太好了么?恰恰相反,这部电影的观感是,里面的人好像都不太会演戏,根本没有演的痕迹。后来才知道,这个剧组几乎只有海清一个专业的演员,而剩下的大多数演员都是本色出演,男主武仁林是导演李睿珺的姨夫,之前根本没有演过戏,结果人家第一次当演员,电影就入围了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种情况在中国的文艺片里也可以说经常出现,比如《路边野餐》的男主,就是导演毕赣的小姑父,《盲山》里的男主,就是那个山西一个村的村民,全都是没有演过戏的素人,然而这也真应了那句话,“最高的演技就是没有演技”。

影片的故事部分也相当简单,西北一个农村的大龄光棍跟邻村的一个身患尿路疾病的瘸腿女子,被家里人安排相亲,两个被至亲遗弃的人相遇了,从此开启了他们相濡以沫,平凡而又艰难的生活,其实我不用看结局,就知道这肯定是一个悲剧,从主人公的身份设定上就能看出来,连自己的家里人都百般嫌弃,街坊邻居更是讥笑挖苦,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那种骨子里的自卑早就深入脊髓了。

相信很多人都不理解,包括我自己在看献血那段戏的时候,也感到不解,这不就是现代版的《活着》吗?为什么老四非要给村里收粮的“资本家”输“熊猫血”呢,仅仅是因为他太善良了吗?可能恰恰是因为他长期被人看不起,被人嫌弃,头一次感受到被需要,如果他献血给收粮的老板,全村都会得救,包括他自己,因为老板欠着全村村民的收粮款和地租,那是农民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唯一的收入来源,老四不得不当这个英雄,因为只有他的血可以匹配,只有他才可以救人,可以解决全村的财务危机。

他当然可以拒绝,但是这个善良的老实人第一次被怂恿到道德绑架的台面上,他那骨子里的自卑逆来顺受惯了,甚至不知道怎么拒绝,只说了一句“不敢去医院”,老板的儿子反而大度地说,“我让采血车开到家里,在家楼下采,这下总可以了吧?”,荒谬吧?我给你献血,还搭你交情了?

同样海清扮演的女主贵英是更加自卑怯懦的一个角色,体弱多病,敏感多疑,经常小便失禁而不自知,从小寄人篱下,在哥哥家牲口住的窝棚里长大,作为家里的“累赘”,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和关爱,憨厚的老四对她有金子般的赤诚和无微不至的爱护,从一开始两个人彼此之间不敢相互直视,到后来一起风吹日晒,同甘共苦,成了对方的依靠,两个极度自卑的人互相取暖,照亮彼此,这也是影片中最打动人的地方。

当然,更真实的是,只要是夫妻应该都会吵架,老四和贵英也会闹矛盾。收麦子的时候,老四上了驴车把麦子一捆一捆地垒在麦垛上,让贵英用挑叉把剩下的麦子挑给他,但是贵英用尽全力也无法把麦子挑起来,因为她身体羸弱,干不了任何一点重活,向来好脾气的老四也忍不住爆发了:“你这个闲王,多少麦子被你吃掉了,几捆麦子你给我递不上来,我养头驴,它还能给拉车呢!”

虽然贵英受到过太多的委屈和奚落,但是老四这句无心的抱怨在她听来十分恶毒,老四可是世界上唯一在乎过她的人啊,这些话无疑对她本就脆弱的自尊和敏感的神经产生了巨大的伤害,所以赌气离开了,老四这也才意识到话说得太重了,但是就像所有男人一样,从来不会在语言上道歉,直接在行为上认怂,把贵英哄上驴车,摘个麦穗给她看,就像城里人摘一朵花哄女孩子一样,贵英看着自己春天种下的种子,变成了饱满的麦粒,又洋溢出笑容。

这个特写镜头的幸福瞬间也直接呼应了电影结尾的悲剧,同样都是麦穗,跟老四对着贵英的遗照看的麦穗一样,他躺在炕上,手里拿着贵英用青草和麦子给他编得草驴,当时的青草已经变得枯黄,此时两个人已经阴阳两隔,哀思入骨。

贵英因为怕在地里劳作的老四饿着肚子,明明发着高烧也撑着虚弱的身体去给他送饭,结果失足跌进河里淹死了,电影没有刻意的煽情,看到这里观众的无奈就像老四一样,简直欲哭无泪,就在那条老四为她洗去麦疹的河里,就像那句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牵魂也随水而去。

老四一个人忍受着剧烈的丧妻之痛,那种熟悉又可恶的孤独再次将他包裹,是那么无助,那么无奈,就像疯子嘴里吟唱的歌谣,人就像麦子一样,任万物欺凌,毫无办法,就像贵英曾经失手拔出的那颗麦苗,老四当时就认命地安慰到:拔掉就拔掉吧,让它去给别的麦子当肥料,麦子就像人一样,啥人有啥人的命数。

只是无奈又绝望的老四,面对命运的百般折磨,面对自己如杂草,如麦子的人生,他觉的生无可恋,于是归还了春天欠下的种子钱,归还了欠下的两袋土豆和10个鸡蛋,甚至归还了收粮老板儿子施舍的当时给贵英买呢子大衣的那80块钱,重复着他自己最朴素的原则,一码规一码,放了那头跟着自己半辈子的驴,吃掉那颗舍不得吃的水煮蛋,望着那张从结婚证上抠图抠下来的模糊的贵英的遗照,老四静静地躺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一个被喝空的农药瓶子。

这不禁又让人想到东野圭吾有一部很有名的小说叫《白夜行》,“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光,我能把黑夜当成白天”。老四和贵英也是如此,因为不曾拥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我本可以忍受黑暗的孤独,却又让我看见一丝曙光和希望,奈何曙光只是于此路过,当希望转瞬即逝,我却再也忍受不了那无尽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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