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走,风继续吹

声明:原创文章,文责自负。

树上的枝条在晃动,天空的薄云在游走,成群的鸽子在楼宇间盘旋,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天空飞来,在一阵清脆响亮的鸣叫中从楼顶掠过,又消失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惦记着村里的老房子,吃过早饭便上路了,城里几乎看不到的晨雾,此刻却显得浓重。落叶飘零,草木枯萎,秋色隐匿不见,田野一片苍茫,浓雾似乎知道时已初冬,从你不知道的地方弥漫而来,让这个季节的变换,看似更加贴合。

坑坑洼洼的土路早已不在,大路小路全部硬化坦平,高速运转的机器驱动着车轮滚滚向前,这让记忆里的遥远变得很近,在极力远望却无法望远的须臾之间,穿街过巷,老屋近至眼前。

说老不老,不过三十多年,但岁月的风烟早已让它满目苍夷。砖土结构的墙壁还好,木质的门窗破旧腐朽面目全非,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这座房子其实是买入的,住了仅仅六年时间后便搬入县城。由于忙于生意,很多年间只是偶尔回去,看着它日渐破败的样子,想修一修吧觉得没什么用处,放任不管又于心不忍,就这么一直拖拖拉拉闲置着。直到村子周围有了项目建设,房子有了需求,才做了一下简单的维修,如今已有租客入住。

这次回来,是因为村里硬化道路后,房子的西面变成了洼地,成了水坑。怕危及房屋地基,找了拉土的车子把它垫了起来,尽管有推土机做了平整,但还是有些坑坑洼洼,今天回家,就是想再收拾收拾把它弄好。

很多年不做这种土工活了,尽管天气寒凉,周身却泛着热意,如果不是干一会歇一会,恐怕汗水早已粘住了贴身的衣服。

浓雾依旧,老屋东面几棵老榆树斑驳的身影忽隐忽现。一片干巴巴枯黄的落叶在雾色中打着旋飞来,又翻卷着消失在雾色里。不知为何,每次来到老屋时,脑海中总会想起以前,想起屋子里老沙发上爷爷"省细着过日子"的嘱咐,想起月光下父亲披着棉袄包棒子的身影,思绪如同那一片翻飞的叶子,起起伏伏,来来去去…

少时家境贫困,日子过得艰难,这样的境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做起了丝网生意,生活才慢慢好起来。父亲身体不好,爷爷渐渐老去,但一如小时候一样时常挂念着我们,看着我有了一点经济能力,大儿子七八岁时,父亲便思忖着该要房基地准备盖房了。爷爷更着急,在父亲帮忙把房基地刚刚要到手时,便联系拖拉机,找乡亲们帮忙,张罗着把地基垫了起来。

因为两个儿子,肯定要盖两处房子,但孩子们还小,完全不必着急,两个老人却不这么认为,时不时催促几句。也就是这个时候,本家一个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因为计划有变,无人居住,打算把家里新盖不久的房子卖掉。得到消息,父亲上了心劲,觉得现成的房子,才盖不久,如果买下了,不是省了大劲吗?

房子,是农村庄户人家的一件大事,一个家庭,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就是为了攒下钱来完成它,也只有为孩子建好了房子,做父母的,心里才会心安一些。我兄弟四人,就要四座房子,在当年温饱都是问题的经济条件下,可想而知,父母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煎熬。

幼小的自己,曾目睹了爷爷、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之准备的辛苦劳累,无数个午夜过后仍在煤油灯下安排算计时的一脸愁容。某一个日暮西天的傍晚,寒彻的风中,我甚至看到过只披了小褂的父亲、在阵阵咳嗽声中双手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看到了身边母亲的泪眼涟涟。

懵懂的自己无法理解因了何事,为了什么?事后我曾问过母亲,母亲长时间沉默后一声长叹:"没能耐呗!"泪花从眼角溢出,那一刻,我似乎懂了,因为我曾不止一次看到父母在为盖房子的事说不到一致而拌嘴,却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是啊!幼小得自己无法体会一座房子为什么让父母感到如此的艰难、生出这么大的愁绪,我只是非常非常的难过。

在父亲的力促下,我把本家这座房子买了下来。垫好了一处底座,又要了这处现成的房子,父亲和爷爷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我也觉得挺好的,只要再盖上一套,两个儿子就各有住所了,这件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完成了。

房子买过来后,两位老人比我自己还上心,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该修理地修理,该拾掇的拾掇,搬过去的前几天,院落里被爷爷打扫的干干净净,两扇铁板制作得大门用绿色的油漆粉刷一新,门窗上的玻璃被父亲擦的锃明瓦亮,屋内的各个房间刷了乳白色的墙膏。不是新房,胜似新房。

两年后,经协商将房子前面本属邻居家的地方换了过来,这样就可以将窄小的院子向前延伸扩大,局式会好看也方便一些。这也是父亲当时对这座房子唯一感觉不对心思的一点。因为太洼,需要用土垫平加高。记得是秋深季节,地里没了农活,城里的生意也不太忙,那时已有了种田用的拖拉机,便自己动手干起来。

父亲患有哮喘,平日里总是气不够用,更不要说干活了,但他不听劝阻,每天必来,有时饭还没吃完,便早早在院前拖拉机旁等待。一锨一锨的装卸过程中,他不停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一下也不肯停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我不敢言语,父亲的严厉无人不晓,只要你想要他歇会时,只一眼,话到嘴边你会乖乖地咽下去。其实不是没有办法,拖拉机闹故障、车轱辘没了气,便是我实在不忍时从嘴边溜出来的话,唯有如此,父亲才会放下铁锹,休息休息。

爷爷更是一刻不闲,车来了卸车,车走了整土。但很明显,爷爷已经心有余而不足了,他没有了力气,一些活也做得几乎没有一点价值,有时甚至碍手碍脚,生怕把他碰着,其实一车土卸完,也完全用不着马上平整,但他不管这些,认真而努力地做着他认为必须而且非常重要不能耽误的事情。

房前的地基垫好的第二年,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好。因为父亲常年哮喘,一大家人的生活重担很多年间几乎全部压在了爷爷的肩上,即便年龄大了,依旧如年轻时一样不知疲倦地操劳着,精神上的焦虑紧张和长时间超负荷的体力透支,让他的心脏难以承受,呼吸窘迫和疼痛心悸这些从未有过的现象会在他的身体里偶尔出现,让人分外牵挂和担忧。

清楚地记得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极好,天空一片澄澈明净,我在打扫着院子,看见爷爷正步履蹒跚地走来,我赶紧迎出门外搀扶起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的挪动中,老人家不停地喘着粗气,从门口到屋内,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我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漫长,也感受到了那一刻弥漫在心中的忧绪。

爷爷年轻时的健壮,曾是我的瞠目、惊羡和自豪。三百斤大白菜,一辆木轱辘小推车,从四十里开外邻县买来,再推到乡村的集市去卖,为的是挣个三三两两填补捉襟见肘的家用。每次听到爷爷慢慢悠悠风轻云淡的讲述,我都会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亲爱的读者,如果您正好看到这里,想来也一定如我一样,同样的不可思议。

坐在沙发上很长时间,爷爷慢慢的平静了下来,而我,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感,那个当年不知苦累为何物的爷爷,那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没有睡过一次懒觉的爷爷,那个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却从未有过一丝抱怨的爷爷,那个人近耄耋之年依旧风雨无阻赶集上庙、却舍不得花一分钱在集市上吃顿饭的爷爷,就坐在我的面前。如今再也没有当年的矫健骁勇身手敏捷,生活的重担已无法承受,岁月的坎坷让他再也不可能风雨不惧,跨越千山万里。

平静后的爷爷又开始了他从未间断过的话题,往日常常以为的不过絮絮叨叨此刻却听得极为认真并深以为然。"饱时别忘饿时饥,""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越吃越馋,越困越懒,"这些常常从爷爷嘴里说出来的俗语,其实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极富哲理的人生感悟。

仔细地看着,认真地听着,不住地点着头,看着爷爷衰弱的样子,难过,无奈,伤感一直缠绕在心头。爷爷,不要再说了,我已经记住了您说的每一句话,也一定会按照您老人家叮嘱的那样,把日子过好,让您放心。

多年以后的自己,尽管毫无意识,但在孩子们眼里,却成了爷爷的样子,"省吃俭用""居安思危",这些时常对孩子说的话,像极了当年爷爷的絮絮叨叨,以至于自己有时都会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时代不同了,当年的苦日子早已过去,我们的努力付出,不就是为了生活得越来越好吗?况且,孩子们长大了,也知道生活越好,越要懂得勤俭持家地道理。实际上做的确实也还好。

斜阳浅照,天空呈现着暮色来临前的昏黄。跟在爷爷的身后,我在心中默默地祈愿着,祈愿他老人家早日恢复健康,身体尽快好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是爷爷最后一次来到我的院子,这是爷爷最后一次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此后的日子里,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不断发作,虽经多方诊治均无明显效果,我的心中越来越害怕,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焦虑。

清楚地记得那个暮色苍茫的傍晚,经不住爷爷再三恳求,多次劝说无果后,我搀扶着老人家走出几天未曾出过的屋门,奔向我的老院子,我疑惑地看着,不知他要干什么。

没走多远,爷爷便执意推开了我的手,此刻的他一反常态,大步流星,步伐坚定有力,来到院子后,让我找来木墩子,拿出斧头,搬来了一捆带楂子的高粱秸。原来,他要帮我继续砍下那未曾砍完的楂子,把粗的、直的秸秆挑出来,留作明年菜园里插架用。

天宇静默,大地沉寂,也惊呆了站立一旁的我。这一刻,生命的顽强在爷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随着斧头的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在落日余晖中划落出一道道金色的光亮,高粱楂子带着泥土的残尘飞舞跳跃后滚落一旁,如同当年推着木轱辘车行走在泥沙路上一样,此时此刻,爷爷正在用最后的倔犟,再一次演绎着生命的神奇、悲壮和瑰丽。

回时路上,同样是大步流星,同样是坚定有力。天地之间不再静默沉寂,山鸣谷应,风起云涌。

三天后,爷爷与世长辞!

云在走,风继续吹,我的灵魂似乎离开了身体,正追逐着风的足迹,慢慢飘向空中,飘向遥远的天际,又似乎在云的翻卷中从浩瀚的苍穹向人间滑落,我在做梦吗?是的,我在做梦,在梦境中思念,又在梦境中醒来。

一切都已弄好,如同当年我刚刚买入这个房子爷爷常常做的一件事情一样。房间内,院落间,里里外外,前后左右,转了又转,看了又看。从没有像此时这样如此用心、认真而仔细地看着这座我住了六年时间的老房子。从没有像此时这样认真而仔细地看着这座浸透了爷爷和父亲心血的老房子。

天空聚起的云正慢慢散开,岁月的风连同我的思绪从门洞里进进出出,时光在天地之间来来往往去去回回,我停下脚步,驻足门前,凝望,凝望,任一幕幕沉寂在岁月深处的画面追风逐云,继续在脑海中回放缠绕。

房前的地基垫好后,我开始了院子的扩建,拆掉墙头,开槽,夯实,购买砖瓦木料,找人帮忙,这一切的一切,身体不好的父亲,却着实帮了很大的忙。尺寸大小?配房盖几间?要不要和大门口连在一起?高度多少合适?门台是否和正房相通相连?院子里铺新砖旧砖等等等等,父亲无事不在用心安排计算。

整个院落扩建的过程,父亲从头至尾,出主意,想办法,既操心又费力,很多事情我还没谱,他却早已有了主意,而事后证明,父亲的想法确实好,快捷方便,省钱省力,让我非常感动。也因为父亲的安排,不长的时间就把配房建好,墙头圈齐。很多朋友亲戚都说这大门口盖得漂亮,这个配房样式好看,正是得益于父亲的多次精心谋划和反复设计。

整齐方正的布局,宽敞明亮的院落,门洞前鲜亮的瓷砖墙壁上,一幅寓意吉祥富贵平安的门联镶嵌两旁,门洞内的影壁上,江山如画,迎春花艳,让人进门见喜,心情愉悦。

老屋六年,父亲为我做得太多太多了,难忘那个秋日的夜晚,父亲趁着月光的明亮,在小山似的玉米堆前麻利的剥着棒子皮,白天时间宝贵,不能耽误地里的农活,夜晚便成了父亲加班加点的最佳时间,有时我们年轻人都感觉累了,不愿再熬夜,但看看父亲早早过来地忙碌着,匆匆吃过晚饭后便会如父亲一样不言不语抓紧干活,仿佛在掩饰内心之中那一闪而过的愧意。

犁花翻卷中,父亲用力地挥动着铁锹。平整着拖拉机留下的沟沟壑壑,高的削去,低的填平,这是一个体力活,一下一下要扔到很远的地方,常常要干一会歇一会,才能喘得过气来。父亲本就患有哮喘,这样的活极不适合,但他偏偏不去理会这些,一直在坚持着,实在憋闷得受不了,才会停下来。很多很多次,看到父亲手拄铁锹,不得不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的心就会如刀铰般难受。

爷爷走后,父亲成了我心中唯一的牵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白天夜晚,照看父亲,成为我每日早晚两次甚至三次四次雷打不动的事情,即便依旧重要养家糊口的生意,同样也要为父亲的事情让步。

而更多的,是因为我非常理解父亲的孤独,母亲早逝,多年来父亲一直坚持一个人生活,早期孩子们生活拮据,日子过得艰难,就连一些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男人们不太善长的事情也会自己下手,不想耽误孩子们的时间,虽然这样的情况不多,时间也不长,在我们的劝说下父亲也不再坚持,但老人家尽可能自己料理自己、不愿累及孩子的心思,却从末打消过。

一日三餐,收拾整理,料理家务,下地干活,父亲在做着男人当做的事情,也在做着女人才做的一切。很多年间,他忙碌着白昼,也在孤独着夜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多太多的时候,他在午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虽然不言不语,但日渐老去的惶恐,疾病缠身的痛苦,一定会缠缠绕绕,正因为深知这种忧愁烦绪的与日俱增,我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老人多一些安慰和心安。

老屋六年,是我人生路上应该记住的一个时间节点。爷爷、父亲唯有亲人间才会做出的竭尽全力的帮助和发自肺腑的关心和教悔,生意的平顺,生活的改善,亲情的浓郁,岁月给予了我丰厚的回报,这些都让我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太多的往事在脑海泛起,太多的思绪涌入心间,一次回到老屋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我心情起伏,陡生波澜。老屋六年时间里我所描述的这些,不过是那段光阴中的星星点点。当我有了记录的想法并写下这篇文字题目的时候,太多太多的事情被我刻意的屏蔽掉,那些世间的悲苦我真的不想再去做过多的还原,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好而且也已被证明,但我无法遮挡起我的忧绪、我的伤感,我对亲人的感恩和思念。

暮色苍茫,云飞风急。睹物思人,潸然泪落,真的难以忘记,唯愿永无别离。我不知道,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但我知道,万水千山走过,我的思念从未停息,像风走过了万里,不问归期……

你可能感兴趣的:(云在走,风继续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