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大姨


      苏州大姨回光返照的几天里脑子清醒了起来,九十多岁的年纪,这几天胃口好了许多,眼睛有了点光头。早起坐在床上,时不时唤儿媳阿兰过来:“阿兰哎,妠过来我有事搭妠讲 。”大姨气息还是短促,断断续续的:“妠快出去,方四龙来接我了,已勒啦(在)门口哉。”大姨苏州话里有夹杂非常浓的南浔口音。儿媳阿兰弯腰贴很近,小心翼翼,心里有点汗毛灵灵地等着老人家的下文。苏州大姨急喘几口气后平顺了许多:“妠快叫伊进来,开门叫四龙进来!伊来接我了,快点,快点!喔唷,妠个支蜡烛勿要忘记点勒去接来,路上黑的斯。”于是阿兰点了支白蜡烛,走到天井里朝天拜了几拜,将蜡烛放在养金鱼的水缸沿上。点了三支香捏在左手,举过胸前作了一个引导姿式,穿过厅里来,边走边说走好走好,一径来到床边:“姆妈,来哉来哉,方伯伯来哉。”

      方四龙如果还在世的话也应近百岁了。他大苏州大姨几岁。俩人都是地道的南浔人,从小订的亲,感情很好,却一生无缘相守。

      这样反反复复弄了几天,最后一次等阿兰举了香回房时,苏州大姨已闭了口眼,躺在方家旧时送她的红木大床上西驾了。⋯⋯据阿兰后来讲起,老人家当时脸上是带着对方伯伯的眷恋和一生的期盼及思念走的。⋯⋯


      我高中刚毕业时去过一次苏州大姨家,观前街18号,一个非常精致的江南庭院:推开厚重的木质大门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种着许多花草,靠右手边养着一大缸金鱼。左手边有一口口子很小的水井,盛夏天刚好能将一个西瓜放进去冰镇。过天井就是厅堂,落地的对开式门窗,雨水侵蚀日久失修,门坎有些破损。厅堂右边是主房,左边是儿子的房间。房里厅堂一式的古典红木家具,床是雕花的那种。房里精致红木梳妆桌子上方挂了一幅20寸的黑白大照片,大姨告诉我这是她升任护士长那天医院里给拍的。

      我去苏州大姨家白相时她刚退休没几时,嘉兴护士专科学校毕业后,她一直在苏州人民医院(原博习医院)做护士。年轻时她长的非常漂亮,这从照片上是可以看得出的:眉毛很浓,杏仁眼中透出忧郁的神情,这种忧郁中略带着伤感的眼神很摄人心魂,让人难以忘却,鼻子小巧而坚挺,眉下左眼角上有颗淡淡的美人痣。照片里她穿着护士服,这更显出她眉眼间抚媚里有带水的柔性。个子不高的她,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江南水乡女子的韵味……

      苏州大姨不是我们本家,是我母亲儿时的玩伴,邻舍隔壁。就住镇上南栅幸福桥斜对面的一条小弄堂里。母亲叫伊阿彩姐,长我母亲五六岁左右。

      我母亲读私塾时苏州大姨是陪读,同时陪读的还有我母亲的表姐菊宝大姨。我的俩个大姨家境都不好,吃穿无着,捧着碗吃这顿饭时常常不知道下顿饭去哪里着落。我外祖母看不落去,就叫俩个大姨陪着我母亲白相相,顺带照看着一把。外祖母说,无非吃饭时添二副碗筷,做衣时再添几尺花布。

      在我外祖家的时候,苏州大姨的日子虽说清苦却能衣食无忧了。十一二岁时出落的亭亭玉立、有模有样,蛮标致了。外祖母给做的花布旗袍落在她身上,走在石板路上,布底花鞋、细小腰肢、水蛇碎步,在周围街景的衬垫里,远远看去,全然一幅江南水乡风情丹青。

      日脚在平淡里数着太阳的起落。忙完年关冬笋、白菜、山货、水产生意后家里人手脚都有点空闲出来。弄好早饭外祖母就想着苏州大姨,对我母亲问道:“个几天哪哈(南浔语,怎么的意思。)勿见阿彩个人影子?”母亲答道:“伊上几日就没来白相过了,搭我讲勿来了,伊娘困起床上,不舒服。还搭我讲伊娘肚皮鼓出来的,蛮大的。”外祖母闻讯急了,忙央外祖父快点去看看。等外祖父领了母亲去过苏州大姨屋里回来,神情凝重,对外祖母说:“看样子不来事了!妠先去帐台上支五块大洋出来,到东栅头棺材铺麻子阿二铺里定只船来,(棺材南浔语言中称船,比如出殡叫出船。)冲冲霉气看。我息一息马上再到西木行边叫莫飞过来搭搭脉去。”顿了顿,外祖父盯牢外祖母,神情底落,一边说一边摇头:“看样子是过勿了几日了。”言罢,外祖父提了旱烟竿,反卷着手去叫小镇中医郎中莫飞去了。外祖母呆呆立在堂屋里,像是对母亲又像是对空气,更像是自言自语道:“阿彩也是苦呀,人生的蛮齐正,命到是有点薄的一一哎一一。”

      莫飞下半日搭过脉后也不出方子,拎了藤编出诊方盒来到外祖堂前,对外祖父说阿彩她娘是得着“鼓胀病”了,勿用再看的,内脏出毛病!怕是肝上出的毛病,准备准备 算数了。……

      苏州大姨母亲的后事是我外祖父帮操办的。大姨三四岁头上没有了父亲,十年后的今天母亲撒手人寰。就此成了孤儿。由于生活贫困,亲戚朋友很少与她家有往来,更谈不上接济相帮了。


      数月后, 我母亲七岁那日,外祖双双沐浴更衣,着了新的外套衣衫,神态严谨,正襟危坐在厅堂椅子上,条几桌上点了红色香烛,香烛边上放着几盒点心和三只花格手提拎包。外祖父使人将正在河埠头洗东西的苏州大姨、菊宝大姨及我母亲叫到跟前。令跪于香烛跟前,先拜了文典星,再拜了列祖后外祖父开口说话了:“今朝是个好日脚。妠三个人年纪也勿算小了,从明朝开始都好去私塾读书去,先生那边我已讲好。妠俩个大的要好好顾牢妠妹子。”说着外祖父指了指两个大姨接着说:“条几上是我托人从上海弄来的三只洋书包,一人一只,里面还有妠亲姆妈把你们做的新衣裳和二块银洋钿。算是讨个彩头图个吉利顺当吧。书本毛笔算盘砚台明朝先生会另外把妠。这是其一。这其二一一”外祖父吃了口茶,用嘴吹了吹茶盅里的浮沫后抬手又吃了一口,盖上盖子慢慢放回桌上,朝三个人抬了抬手说:“先立起来,三个人先立起来。”见三个人立好后接着说:“今朝是个好日脚!我同你亲姆老早商量了好几时了,趁今朝赶好日脚,打算收了阿彩做个干囡儿。往后只要还有我亲爸一口吃的决不……”话还没落,苏州大姨早就满目眼泪跪翻在地,亲姆亲爸的叫出声来⋯⋯外祖母急忙上前搀了:“哎,阿彩,勿好哭,勿好哭咯,好日脚,好日脚。”那年苏州大姨十四岁,自此一生命运寄上了我外祖的心头。


      方家方老爷早上起来去“长兴馆”里吃了碗“双浇面”,准备起身。堂倌满脸堆笑递了块热水毛巾过来,身子前弓,毕恭毕敬道:“方老爷怠慢怠慢,揩个热水毛巾再走。”方老爷单手接了水巾嘴上手上擦了擦道:“记了帐上。”随后一撩长衫跨出店门,迟疑了一下回头对堂倌分咐了一声:“太阳落山时光叫人来我帐台上算帐,上个号头(上个月份)的铜钿来拿一拿算一算。”堂倌闻言立马眯了笑眼,千恩万谢,弯腰点头称好:“好的好的,谢谢谢谢。方老爷慢走慢走⋯⋯”边回应着边目送了方老爷向南栅头走去⋯⋯。

      题外话:旧时堂倌递热毛巾揩脸擦手是提醒对方算钱结帐的信号。不能明说,要暗示。是生意上的规矩。

      方老爷一路走来,不时地与乡邻街坊打着招呼,不多时在外祖父的水果水产蔬菜批发行门口碰着了我外祖父,俩人寒暄了几句,方老爷便进了店内坐定。“有啥事?”外祖父问伊。“大个事体到没有,”方老爷接着外祖父的问话道:“这不是秋茧都收拢来了么,摆仓库里时光长了要发热发烫,这茧子颜色变黄卖不出好价钿,今秋头上天气好收成也好,光二等货色的茧子成色统雪雪白,勿要讲头等货色了。今年价钿卖得出,一石比去年要高出二只洋。”方老爷伸出二根手指在眼面前前前后后甩了几下接着说:“就是个几日天空热出来对仓库里的茧子伤得厉害,要想法子尽早出货。巧也真巧,上海这头前几日带信过来催我发贷,我一算还短缺二条货船,只有试试看到妠这里借船借人了?”言罢看着我外祖父又接着说:“阿海,勿用几时,来回顶多一个礼拜,伙食盘缠照算把妠。”外祖父听后忙伸手阻止道:“哎哎哎,讲啥盘缠!生意场上,啥人没碰着个难处。你我兄弟一场,有点难处勿要客气,讲一声,一定相帮。我到就是要想问问妠看,此番是走太湖还是过杭州?过太湖路近点,但湖里勿太平!世道勿好,强盗抢,真当作孽!小老百姓做点小生意勿太平呀。你过杭州要绕大圈,水路太远,风大落雨要吃苦头。我看还是走太湖,冒冒险看,勿一定真会巧了碰着太湖强盗!这样,我叫阿兴跟去!伊水性好又水路熟,力把子稳,事体交把伊好放宽心思。”闻言,方老爷大喜:“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俩人生意谈拢,吸烟吃茶,开始讲点家常诉些苦烦。直到中午私塾放学,吃点心时光。(吃点心一一是镇上人的一个时间概念,约莫中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外祖父留住方老爷定要吃了饭再走。“便菜便饭,勿要客气。”这边外祖父留饭,那厢苏州大姨、菊宝大姨携了我母亲进了门来。见了三个小囡儿,方老爷似想起什么事来,喔唷一声,拉了外祖父边上耳语起来:“阿海,妠晓得我四儿子不?就是四龙,十七岁年纪了,今勒啦(在)南京读书,就要毕业。就是还勿成订亲,伊啦娘成日急煞,叫我生意场上几个相好道里物色物色,留意留意。阿海,手上有没相仿的小囡儿,搭搭桥看?”“有有有!”外祖父一听喜上脸来,哈哈大笑:“我想今早哪哈(南浔话,怎么的意思)门口对面墙头上个喜鹊喳喳朝我叫呢,好事好事!哈哈,好事体!哦,头起走进来二个大点的小囡儿看见勿啦?妠自家挑!自家挑,两个里厢挑一个,都十五岁年纪,一个我侄囡儿,还有一个生的蛮好看的是我干囡儿。哎一一说起这个干囡儿,伊屋里头日脚过得就是苦点,爷娘都没有了。小小年纪一直在我这里吃饭过日脚,帮帮洗洗弄弄,同我囡儿白相相,饥一顿饱一餐的,我看勿过去收了干囡儿。”

      方老爷几乎想都没想就指订苏州大姨作了他的四儿媳。那知此举成为了开启苏州大姨步入人间爱恨情仇大戏的序幕!



      任家在南浔经营着一爿字号“长兴馆”面店,同时在嘉兴、苏州、上海三地开有分号。嘉兴分号叫作“顺兴馆”;苏州分号字号“振兴馆”。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任家住在镇上南东街幸福桥附近的花园弄里。这花园弄与外祖家的蜊壳弄就一墙之隔。平时,虽与任家人不是深交,但邻居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拱个手点个头打个招呼还是有的。任家几代单传,人丁不旺。应了风水先生的说话:财旺丁不旺。这让任家老爷非常郁闷烦心。在儿子任贤17岁时讨得第一房儿媳,不见有出。23岁时又为儿子任贤从乡下农村里娶了个大手大脚屁股滚圆的女人圆房,到是生了个女儿。任老爷着实开心了一阵,想想抱孙子有望,但过后许久,这乡下媳妇肚皮里一点响动都没有,任老爷一急,在儿子任贤25岁头️上为他娶了第三房姨太。后来等娶我苏州大姨进门时,已是任贤的第四房姨太了。

      三姨太生产这日,门口任老爷一听是个囡儿,老面孔一阴,板了神色,闷声不响转身便走。

      任老爷是非常生气、脑火、烦躁。化了许多银子,讨了几房儿媳妇,没一个媳妇为他带来一个裆里有把的孙子,想想就急,上火!于是就立勒天井里骂人:我任家要败光在你们手里了!没有一个有用的东西!吃白食的一批种生(牲口),事体勿管,饭喫(吃)三碗!都想要断了我任家后路绝了我子孙啊?是不是?是不是!喔唷喂哎一一统统勿是个好东西,……。任老爷顿胸捶足,连哭带笑,口沫四溅,语言里杂了很多镇上骂人时常用的威猛攻击土语。下底人听他骂人一个都不敢言语,任贤更是贼一样缩在房里,不敢出来。

      骂了一阵后,任老爷觉得身子骨头有点吃力,便进了厅堂,叫下人泡壶茶来,并吩咐道:“统叫伊啦(他们)出来,把伊啦叫拢来,到厅里来说话!”

      等众人集了厅里,任老爷作了以下安排:上海分号归大儿媳妇撑管;(长兴馆在上海的分号,笔者在多地寻访打听已无人知晓,在这里只能放弃不提,着实可惜)嘉兴分号“顺兴馆”归儿子的三姨太撑管。二姨太身强力壮,留在南浔老爷太太身边,有个照应。苏州“振兴馆”留着等谁能给我生个孙子出来就归谁!另外,各分号每年要上缴一定数额的红利回家。

      任家在任老爷盼孙不着,气躁火急的氛围里算是分了家。分配定当,儿子任贤的三个太太眼珠子都明着暗里盯着了苏州的“振兴馆”这块肥肉了。这样,儿子任贤反到成了三个女人争宠的香饽饽。任老爷实在是有高明所在。

      成了三个女人围争的任贤,是任老爷的独苗儿子,一生的希望所在。从小宠爱有加,长大成人后自然变成了南浔人口中的“白相人”。成天托个鸟笼,长衫马褂,油头粉面,无所事事。年纪轻轻就染指乌烟老枪,牙口焦黑。自分了家产,他到越发自由自在,苏州、上海两头跑跑;南浔、嘉兴各处住住。

      苏州大姨与任贤少爷是同在去嘉兴的路上撞到了一道,从而改写了她的命运。天道总喜欢背负时运,与人间开着玩笑。玩笑开大了。


      方四龙少爷南京读书快毕业前的几天回了趟老家南浔。方老爷携了方四少爷带了订亲财礼喜天欢地来了我外袓家里。彩礼不薄!外祖父见了四少爷方四龙,看着眼面前这个意气风发书卷气浓浓的青年,甚是满意,收了彩礼,唤了苏州大姨出来。方四龙转首望去,顿时被苏州大姨的眼神电着,心跳急切加速,脑子一瞬间有了一顿顿空白,“这眼睛也太摄人了”一一他想。满是喜欢,肾上腺素的刺激脸反而有点苍白出来,不自觉地往苏州大姨站立的地方挪了挪脚步,多看了几眼。毕竟是大地方读书的学生,有点见识,几秒之内很快平稳了情绪。

      当然,屋内所有人的神色变化都没能离了生意场老手的法眼,我外祖父见状,喜上眉梢,忙不迭招呼苏州大姨:“阿彩阿彩,快帮方老爷续茶,续点茶水,给四少爷“熏豆茶”再洒点水一一快点。”在苏州大姨为方老爷续过茶水转身为少爷方四龙倒水时,俩人有了一个近距离的对视:方四龙微笑着打开茶盖,火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在如此近距离的注视里,方四龙明显读到了对方更深的信息,忧郁的眼神中饱含着羞涩,眉宇间无时不在的一股寻找生活依恋的情绪强烈地散发着,……在苏州大姨面前,方四龙胸腔里突然升腾出一股热流,这是年轻男子在齐正女孩面前才有的感觉一一想为她担负些什么、想爱护她点什么。这种思潮汇在他眼光中传授在了苏州大姨的身上,她感到了炽热!气息有点变粗。一点热水不小心溅到了方四龙的手背上。

      方四龙读书毕业后回到了南浔。方老爷择了个好日子办了订亲喜席。事后,苏州大姨正式成了方家的四儿媳妇,就等成亲娶回方家过日脚了。在每日空闲里,方四龙有事没事会常来我外祖家走走白相白相。日子在俩个年轻人你来我往中平静而过,苏州大姨感到了岁月静好。

      那日,在方家后花园的石椅上,苏州大姨倚在四龙肩上,心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月光皎洁,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深秋的夜晚起了寒意。方四龙脱下西装披在苏州大姨身上,顺势紧拥了她。苏州大姨感到了温暖和四龙肩头传来的力量,致使她很踏实,很沉浸,很想一辈子就此依靠下去。她悄然闭上了眼一一要好好待他,伺候他。给他生一堆小把戏……她想。

      “我要生一堆小把戏。”她轻声说。语气里满了憧憬。

      “嗯一一”四少爷脸上幸福漾溢。

      天快麻麻亮时,四少爷方四龙轻轻推醒怀里的苏州大姨,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他将要去一个远地方,等他回来就娶她。

      “你要到啥个地方去?几时去?几时回来?”苏州大姨急了,神态焦虑,不知所措,拉着方四龙的䄂子底声问。

      “我想马上就走,现在!趁大家还没醒来就走。”说完这句,想了良久,低头注视着苏州大姨:“我走后你就告诉他们我回南京了,余多就说不晓得好了。”见我大姨眼泪盈盈的,就抽了块手帕为伊揩了揩,不忍心道:“妠勿要哭么,又勿是勿回转了。弄得好的说话,二三年必定回来,回来就娶你!”

      “个你到底要到啥地方去?”苏州大姨加重点语气又问。

      “勿好讲!”顿了顿,方四龙想应该与她说明白自己要去的地方,不能让她带着莫名其妙去空等我的归期,但话到嘴边却变成:“那是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很多很好的人。在那边,有一个农民在领着一大批人,在为一个理想而奋斗,在做一个让天底下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脚大事情。我的大批同窗好友已经去了,他们来信叫我去。他们说那里的太阳很温暖。”方四龙脸上充满了想往,眼睛里满是光亮,“我想我先去那里安顿好后马上回来接你,我来接你去一道过一种新的日子。你听懂吗?”他语调温和自信。

      苏州大姨听的云里雾里。

      “时间不早了,再半个时辰他们一起来我就可能走不了了!是这样的,有个事情我要同你说一下,我与家父商量了商量,我认为你还是要出去读点书。等过完年后你去嘉兴,学费盘缠家父已准备齐了,你安心读书便是。”方四龙作了一些必要的交咐,转身准备离开时又补充道:“我安顿好,等你一毕业,我马上来接你。勿用太长时光的。”

      “我等你来接我,你板要回来接我呀。”苏州大姨目瞪口呆立在秋天的晨雾里,看着快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四少爷急步地离开了南浔。

      晨露里踏在青石板回家的苏州大姨,倍感双脚的沉重。她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意思?四少爷讲的是什么?他要去个什么地方?是什么意思?他不想娶了?……。带着一大串疑虑推开了幸福桥边自己屋里的柴门,看着家徒四壁,一股凄楚涌来,便坐在床上呜咽了出来。……


      抗战进入到战略反攻阶段。(1943年下半年一一1945下半年)

      苏州大姨已在嘉兴(福音)护士专科学校上课求学了。自方四龙离开南浔后,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音信全无。这段时间里,苏州大姨边求学边等他的消息,日夜思念,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的男人突然就出现在了身边,来娶他回家,带她到他曾经告诉过她的地方去,每天守着他,为他生一堆孩子……。就在这漫漫的等待与思念中,她学成回家,毕业了。

      照学校的安排,夏天假期一过,她就动身准备前往嘉兴(福音)医院实习工作。这天,她早早来到外祖屋里打了招呼后,提了比较沉的行李独自去轮船码头坐船,在船上碰着了也同样去嘉兴“顺兴馆”收账的任家少爷任贤。由于大家是邻舍隔壁,平时也统面熟,就打起了招呼,相互说些闲话,扯个东西南北。

      历史错就错在了苏州大姨长的太过漂亮。面对如此般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豆蔻年华。再加上任少爷平时游手好闲,大烟老枪,无法无天,好事不作坏事有余,自然便起了坏心。

      一路还好,相安无事。船到嘉兴,上得岸来。任贤见苏州大姨行李沉重就主动帮她提了。打听到大姨还没安顿住所,一看天色不早,就提出给她寻个客栈找个房间。这一路走来,任少爷老谋深算,处处殷勤,我大姨早就松了警惕。出门在外,有个男的相帮,又是邻舍隔壁,也就点头同意了。

      任少爷帮苏州大姨开了房间,叫门童小二拎了行李,送了热水,安顿好后,说是外头还有事体,吱了一声先走了。半个时辰后他悄然回到客栈,叫堂倌在苏州大姨的房间隔壁开个房间,说是今晚要息在这里。说完就游荡出了店门,一直到半夜十一点左右打着酒嗝回到客栈,准备息了。

      任贤进了房门,侧身躺于床上,摸出老枪装上鸦片,吹了个烟泡,过了烟瘾,精神头上来了。就盯着房顶上的人字木梁出神。旧时,客栈房间与房间的屋顶下,是用人字横梁支撑,房间之间屋顶这一部分是通透的,人可以爬过去。任贤盯着人字梁看了有些时光:隔壁的女的应该早已睡实。他想起在船上见到的苏州大姨鲜花的模样,那摄人魂魄的眼神,那旗袍上好看的小花……在大烟的作用下,一股难忍的欲望冲了上来,他恶向胆边生,把烟枪往床上一拍,舌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立在床头上,一搭手翻了过去……

      (笔头就此收住!再写对苏州大姨伤害太大,不能写!)

      痛哭了大半夜的苏州大姨,早起坐在客栈的床沿上,收住了泪水。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四少爷影子,那个让她读书让她等他回家娶她的四少爷。以后如何面对他?她感到自己如此的无助,身子骨软弱无力。她想到了死,一了百了!于是她望了望窗口,艰难立起踉跄走在……。九月初的天空如此苍白,几只早起的麻雀在院子的石板上欢快跳跃,叽叽喳喳。她想到了早起开店门的亲爸。对!先回去,南浔还有亲人!

      隔了一夜就匆匆赶回南浔的苏州大姨,一进堂屋,便伏在条几桌上哗哗哭了起来。外祖父闻讯从街上水果行里急急逃(专指快跑)来,一步抢进堂屋,仗了喉咙怦的一句:“哪哈会事体!”

      外祖母将外祖父拉到退堂背后轻声的说了个大慨。当即外祖父在退堂背后跳了起来:“啥!妠讲啥?有个种事体个!还有天理王法没有!”外祖父声浪一浪高一浪:“个狗触咯东西,老子要去寻着伊算账!”骂声刚落就怒气冲天、脚不点地出了蜊壳弄进了水果行店堂,召集了众伙计:“大家手头生活都停一停,今朝勿做生意了。今朝老子触煞妠个娘起来,触了个大霉头!等一等大家拿了家伙跟我去花园弄里,我要去讨个天理!论个是非阔狭长短!”言罢,众伙计兄弟落了店门,跟着外祖父,提了扁担、洋锹;掮了扛棒、铁钯。有几个还拎了五斤重大铁秤砣,浩浩荡荡向花园弄任家走去,一律的面孔煞青!

      众人在任家门口围定拍门,任老爷听见响动探出身来,见这个阵仗,又见外祖父怒发冲冠立在前边,心里一惊,忙问:“海老板,个…个…算是哪哈个事体…?”

      “哪哈个事体?妠顶好去问问妠个讨债儿子,伊让我霉头触大了!”外祖父越说越火:“伊个人呢?妠叫伊跑出来!个狗日咯东西精,叫伊出来!老子今朝要寻着伊讨账!”

      “喔唷,巧的斯,勿勒啦!伊昨日刚去嘉兴了,今朝还勿成回转。”说完,任老爷慌张的脸色里堆了点笑容,对着外祖父道:“阿海,有啥事屋里厢来讲,屋里厢来讲。”说着话退了几步让我外祖父进了大门。”

      在进门的前一步,我外祖父转过身来,对众伙计兄弟说:“我进去搭伊啦‘扛棺船’去,(南浔话:意思是进去与他们论是非评道理)你们众人过一息如听到里面有个响动,出个嘈杂,只顾进了来拍东西,见啥拍啥,勿要顾忌!有事我顶着,牢间班房算我。”

      众伙计听闻外祖父此言一出,拿了手里家伙啪啪蹬着小巷子的青石板上,神情亢奋,嗷嗷直叫:“亲爸,就等你一声号令。勿进去拍伊个稀碎百漾出来勿好收成!”(漾字在南浔语中是溶化的意思)这帮伙计兄弟,年轻有力,精头十足。平日里无事也偷个鸡杀个狗,寻点衅滋些事来做做,唯怕天底下不热闹。今见自己东家、亲爸出面号令,出事还会担着,就更无所顾忌,擦掌摩拳,跃跃欲试。

      半个时辰后外祖父走出门来,对牢任老爷说:“今朝妠儿子额骨头高勿在,算伊交运!我把伊三日时光,等伊回转。记牢三日时光,今朝算第一日。等伊嘉兴回转定要把我个交待!”

    众伙计见外祖父出来,忙问是拍还是不拍了?来都来了,就不拍一通回去?外祖父转过身来对任老爷像是商量的口气道:“个就拍一顿吧,你看呢?解解老子触气!”然后提了提喉咙:“拍!拍伊啦个娘的!”

      众伙计在天井、堂屋里一番狂拍猛砸,水缸、玻璃、热水壶;条几、椅子,八仙桌。碎了一地。

      临走,外祖父掼下一句狠话:三天勿来,招呼“长兴馆”。

      第二天,任老爷陪了少爷任贤就到蜊壳弄外祖父家急急登门赔罪来了。……

      这天,方家老爷也被邀了同来。三家掌权男人通过协商,按照我外祖父的意思,达成一致目标:

    一、退亲。方四龙与苏州大姨解除婚约。

    二、返还聘钱彩礼。由外祖父返还给方老爷。

    三、任贤迎娶苏州大姨。此后苏州大姨成了任家少爷任贤的第四房姨太太了。

    四、任家赔付方家一百银洋。

    五、任家赔付外祖银洋二百,并给付彩礼一百。合计三百。

    六、苏州“振兴馆”生意划归苏州大姨名下。这个是我外祖为苏州大姨争夺的一份产业,作为日后的生活保障。

      协商定当,签字画押,不在话下。

    夏尽秋来,方老爷从“蚕桑节”到今天算是今年一年的生意了手,把放在心里多日的心思打算凑今天去了了掉,于是就来了我外祖堂前,寒暄坐定。方老爷对外祖父说:“今朝过来没别的意思,就阿彩的事想同你商量一下。起先也怪我方家门勿好。你看,我屋里个小少爷真勿是个东西,订了亲,一跑头,人影勿见,音信全无,到今朝是死是活屋里头没人晓得。世道又乱,日本佬当道,大家日脚都勿好过。三年了,是勿是?妠到算算看,是有毛三年时光了。阿彩同四龙订亲到现在有三年时光了,本来应当早就完婚,也就勿会生出个种乌七八糟的事情,妠说对伐?”

      “是呀,是呀一一!哎一一,怪来怪去只怪世时勿好,作孽一一。”外祖父摇着头叹息道。

      “阿海,”方老爷把手上的茶盅放到茶几上接着说:“我总心里厢觉得对勿起妠,对勿起阿彩!事情虽说办好了,你我还有任家三方面的面子统统捡起了,表面上看看还算光淌,过得去。咯,啥人想过阿彩囡儿家的面子呢?伊哪哈想?个种是没有人晓得的。怪来怪去,祸根出在我屋里,出在方家,出在四龙身上。我真觉得对勿住阿彩个囡儿家!再说呢,订亲后日脚过了毛三年,阿彩也算是我方家门里的媳妇了,做了三年的儿媳妇的,就差娶亲拜堂个一步。”方老爷把数月来心里的想法一古脑儿地说了出来,外祖父静静地在听着。

      “今天么,阿海呀,”方老爷接着说道:“想搭妠商量个事情:阿彩不是任家苏州的生意把了伊?平时到苏州去照顾生意勒啦(在的意思)栈房里落脚总勿是个生活经,所以,想把伊苏州弄份人家出来,我打算把伊买个房子,也算是我方家对她的一点心意、补偿。”说着从拎来的钱笼里取出了二封银洋钿继续说:“我看这个事情只有妠相帮我出面去苏州给伊买房子了。其实我手里的这点洋钿就是任家退赔的钞票,妠搭我收入,把阿彩去买个房子,可能洋钿还勿够点,你是不是也凑一份,就算你我做大人的对伊有一个交待!”

      外祖当即理会了方老爷心底上的意思了:让苏州大姨离开南浔,离开镇上人的视线。让时光去磨灭记忆;让流年去洗條痛疤;让各家重拾颜面。

      “生意人呢,真是生意人!”外祖父肚皮里想。

    外祖父思考了一段时间,想想方老爷说的不无道理,也就点头同意了。方老爷起身告辞,外祖父边留饭边送他出来,一道走到蜊壳弄口。方老爷停了步脚说:“阿海,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四龙订亲后我就弄了点家具,本来打算成亲用的,现在事情变了,四龙个人勒啦外世又死活不知,东西摆了屋里也没啥行用,就送了给阿彩囡儿吧。苏州房子弄好你叫船来载走。”本来方老爷还想说:摆在屋里看着触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留步留步。外祖父朝他背影挥挥手,道别回屋。

      当外祖父去装船载运家具时实实地惊着了,甚至有些瞠目结舌一一满满一船,一色的红木家具!其中,马桶有二只,也是红木的。

      外祖父心情沉重地回到屋里,反卷着手在堂前踱了几步,低头坐在了茶几边,用手指关节不停敲着茶几:如何与阿彩讲呢?但这件事讲还是定要讲的。外祖父使人把苏州大姨叫到了跟前。

      外祖父把刚才与方老爷商量好的事与苏州太姨讲了一通后说:“阿彩,任贤个东西勿好,乌烟老枪,是白相人,你是靠不实的,后头的日脚总是要靠妠自家过落去的。亲爸我个辈子该帮的应该都相帮了,事情弄到今天个一步也只好怪自己命运了。落去的日脚要靠自己过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自己多留点心思。亲爸我也只好帮到你这里了。”看着闷声不响的苏州大姨,外祖父有点心痛,脑子里起了恻隐之心。但最后还是硬硬心肠说了句:“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

      此刻,苏州大姨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方家彻底切断了她对方四龙的念想。她恨那个乌烟鬼,恨他改写了她的少女梦想,恨他改变了她的生活轨迹。多少次她梦中惊醒,梦见四少爷回到南浔,来到她身边,牵了她的手飞奔着去了四少爷说的“安顿好就来接你的地方”,那里太阳很温暖!“我要等他!我要等四少爷回来接我!”她心里倔犟地想着,张开嘴,流着泪,想把憋胸口已久的一股闷气喷出来,她想大声叫一声四龙的名字!

      可话到嘴边,哭出来的却是:“亲爸作主,听亲爸作主。”

      一个旧时代背景里的弱女子,除了逆来顺受,还能怎样?用我们南浔话讲:还想哪哈!……

      长话短说。就此,苏州大姨定居落户在了苏州观前街18号那座精致的庭院里了,做了任家少爷的第四房姨太太。

      由于苏州“振兴馆”产权有了明确的归属,任贤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嘉兴,即便在老家南浔,都被几个姨太太冷落了起来,觉得蛮是无趣。他照例抽大烟玩鸟笼,游荡世界,玩乐人生。平时基本住观前街与四姨太太过日脚。



      人活着总是平淡的日子多,并不是每天都有故事每时都会有精彩。在日复一日的平常里,抗战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取得了胜利,日本佬投降滚回了老家。

      那年,苏州大姨18岁,已为人母,生了一个女儿,二岁模样。每次抱着孩子,她总是想起与四龙在一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有温度带力量的怀抱。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会时常弯腰站在床前,看着孩子甜睡的样子,用手摩挲着这张红木大床的床背,潸然泪下。她知道她是在想心里的四少爷,她答应过他要为他生一堆孩子,可四龙在哪里呢?她想她只有等,等他来接她到温暖的地方去。她有时也会想,如果真等他来了,能改变了眼面前的一切吗?还来的及不?还有用吗?……

      然而,苏州大姨还是等来了方四龙。

      在南浔方家后花园里,方四龙别了就要成为他新娘子的苏州大姨,毅然踏上征程,参加了革命。在廷安接受了组织的教育与培养,短时间内成为了坚定的革命者。考虑到方四龙南京邮政专科毕业,学有专长,组织上安排他去了全国各地的抗日队伍上培训报务人员,为党工作。由于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允许与家人通信联系,若干年内失却了所有音讯。

      抗战胜利后,他申请了回南浔老家探视父母,顺便娶妻完婚。经组织同意并再三强调:要保持低调,尽可能减少人员接触,早去早回归,回来后有更重要的工作担子要他去承担。得了批示,他悄然回到了家乡,见了父母。

      方四龙在深秋后花园的石椅上闷坐到后半夜,触景生情,那些订亲后与苏州大姨在一起的日子,那个离家前夕俩人在石椅上的紧拥,一直到今天他还能感到苏州大姨身体的柔软与绵密。他记起了苏州大姨听他说话时的专注眼睛,那种无时不在散发着对他的依赖、温顺的神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双手用力合了合,脑海里浮现出了苏州大姨依在他怀里,身体微颤、呢喃呓语:要给你生一堆孩子。⋯⋯我等你来接我⋯⋯想到这些四龙鼻子一酸,有股情绪涌上胸来,眼里盈了泪花:三年多来,每每夜浓更深,我何不是⋯⋯。方四龙坚定地站了起来:我要去寻着伊!纵使天涯海角。

      方四龙拍响观前街18号的厚沉大门时,已是次日中午。来开门的是任贤,任贤便问你寻啥人?方四龙站在门口,见是个男的就问你是任贤老板?任贤说是,你是啥人,你有事体来寻啥人。一听是任贤本人,突然方四龙肚皮里就窜出一股怒气出来!只见他手里行李地上一掼便扑了上去。在观前观18号的天井里,方四龙出手迅猛,直攻任贤下三路,专照裆里招呼,几记下来,乌烟老枪哪是对手,早跌在水缸边上捂着裤裆狂喊乱叫了:“妠啥人,认也不认得为啥拷(打)人?妠作啥跑我屋里来拷人?”

      “作啥拷你?”方四龙指着地上的任贤,“今朝拷你,是让你晓得晓得人家是没有这么好欺负的,今朝是让你神气清清!”说着又上去照屁股上就是一脚。还不解气又屈回腿来,刚想再照小肚皮上蹬一脚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四龙?是四少爷!你们在作啥!作啥勒啦天井里打拢来?”苏州大姨在厅堂里听得外面响动,连连出来,已见任贤蜷转个身子撩在地上,脸色仓白,满面痛苦,手扶裆里呜啊呻吟。方四龙呼吸气粗还要攻击,苏州大姨见状立马夹在两人中间喝断。这任贤一听“四龙”二字,神志马上清了,抽个空档,夹脚屁股逃出门去,边走边喝:“姓方的,妠搭我等牢,老子个息(现在)叫人去!回转把你点苦头喫喫(吃吃)。方四龙追到门口,指着任贤的背影大声骂着:“我等着,妠个勿要面孔的东西精!老子告诉你,我石板上掼乌鸡(王八),硬碰硬!今朝敢来就啥也勿怕。”边骂边要跨出门槛时已被苏州大姨一把拖了进来:“难勿难看妠!我还要勒啦个塔(在这里)过日脚哩,纳搭我进来!”说着徒手关了大门。

      方四龙挣了挣被苏州大姨拽住的手臂,不但没被挣脱出来,反到觉得被更用劲地握住了。有股积蓄在女人胸腔里、血液里,甚至是毛发里多少年来从没迸发出来过的感情化作力量通过手臂传递了过来,方四龙瞬间就读懂了!他顺势就拥住她,那样的紧密!他想告诉她他想她,但她明显觉得此话是如此多余。话到嘴边变成了:“我刚从南浔来,家父告诉我妠在苏州。”

      “妠还来作啥。”苏州大姨用手推了推四龙,四龙没有放开怀抱的意思。“妠先放开我!”苏州大姨用了点力退了开来,进房里抱携出女儿来说:“你还来寻我作啥!还有屁个用场。木一一已一一成一一舟了!方四龙!”一字一顿说到这里,鼻子有阵楚酸涌上,心里硬了硬,没使眼泪落下来,但声音是有泣声的:“你自己看好了,小把戏都这么大了,毛三岁了。你真的还来作啥呢!”后面的话含了多少怨恨在里边,方四龙是听得出的。

      “可,一一可是,可是我想你。”方四龙急切又深情地说:“三年多来,你晓不晓得,三年多来,这三年多时光,我脑子里每天是你⋯⋯”

      “我何尝不是,你也不用说的。你先进屋里去再说。”

      二人进了厅堂坐定。苏州大姨接着问:“四少爷,个三年?个许多时光妠到底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妠一点音信都没有。你不晓得当时我的心里厢真当想……(苏州大姨没把死字说出口来)后来想想你,我想想你一定会来接我的,……哎一一事情呀过去好些年了,顶难个日脚我也勿是过来了。”

      苏州大姨停了停,看看方四龙不说话,就接着逗问:“四龙呀,妠到底去了啥个地方呀?”这是大姨非常想知道的地方,这个他说的温暖的地方到底在哪里。这个能让他割别自己,抛开富贵、家庭,义无返顾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她极想知道迷底,当然也包含了好奇的成分。

      “阿彩,我真不知道三年来你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想是我真的对不住你。当然,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一个对不起就能把事情撸平服的。但除了对不住我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坐在红木八仙桌边上的方四龙,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盅,低沉地在回应着苏州大姨,眼光始终没离开过苏州大姨,这是一个他欣赏的女人,这是一个他钟情的女人,或者说是一见钟情的女人。无论这个女人在什么生活状态中,他终究以为这个女人是他一生的最爱。世界就这么奇怪。

      方四龙吃了口茶,突然问道:“阿彩,个张红木台子是否南浔带过来的?”闻言苏州大姨笑了,脸上有了幸福的模样,脑子肯定闪过一瞬的回忆:“屋里的东西都是你家的,本来是准备成亲用的,公公统给了我,叫我亲爸船载过来的。搭妠讲实话,看见这些东西我就心里蛮适意的,好像看见你一式一样咯!”说罢,又问:“咯妠还没回应我这些年到底勒啦作点啥呀?”

      方四龙看看扯开话题不来事了,于是严肃了起来,对苏州大姨郑重地说:“哦,是这样子的,阿彩,有的事情我现在还不好跟你说,我只能同你讲,这三年来我只是去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去做的事情,现在日本佬投降了,这我可以告诉你,这几年我们在打东洋佬,非常艰苦,死了很多人,我算运道的,活着回来见着你了。我记得答应过你接你去一个温暖的地方,但去了那里后才知道并不是想想中的地方。那时太意气风发了,我搭妠讲,我在全国各地跑路。你也晓得我邮政电讯专科的,我在那里也是搞这个的。主要是培训人员,教学指导。

      “咯妠肯定是这个?”苏州大姨做了个八路军的手势,用神密而崇拜的语气很轻声问道:“共产党。”

      方四龙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只是看着惊在面前的苏州大姨,沉默着。

    方四龙打算离开观前街18号时,天色已近黄昏。他起身走到天井里,突然眼带恨意,转过头来,双手扣住苏州大姨的肩头说:“你知道男人有三大恨吗?其中一样是‘夺妻之恨’!原本我们可以在一起,生一堆小把戏的。你等着,我还会再来的,你应该是我的。”

      显然苏州大姨被扣痛了,但听到最后一句时,无限的幸福涌上心头:她是属于四少爷的女人。她不是啥个四姨太太。她有爱,她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她要专心做他的女人,一生守在他身边,为他生一推孩子。她有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四龙,四龙你抱抱我。”说完她就软在了他的胸膛里。这一次,方四龙着实拥抱住了这个思念了太久的梦中人儿了,他是如此用力,用心。“四龙,我要跟你走!”苏州大姨梦呓般说出了跟四龙私奔的想法!

      “我会来接你的,勿用太长时光,等我安顿好就来寻你!”方四龙在苏州大姨耳边温柔地说。

      “嗯,你又来了!不过我信,我等妠。”

      没曾想,苏州大姨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解放战争结束,新中国的成立。

      在苏州观前街18号,别了苏州大姨后,方四龙接受了组织的指派,第二次抛开儿女情长,将对苏州大姨的情感埋入心底,加入到了解放战争的队列里,在上海电讯部门做地下工作。(这里不作展开)


十一

      百万雄师在南京扬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时,那一年,苏州大姨廿一岁,已是二个女儿的母亲了。

      49年5月天,苦等三年打算抛开家庭抛弃一切,满心期待方四龙来接她走的苏州大姨终于收着了一封来信,方四龙邀她去上海见面。

      在上海十六铺“老码头”,西装革履的方四龙用深情的目光迎住了苏州大姨。面对滔滔黄浦江水,方四龙向苏州大姨讲述了他的一切,告诉他解放战争以来,他一直在上海为党工作,白色恐怖最厉害时,他曾隐居过苏州,但不能来见你,组织纪律不允许,他告诉她,那是一段最痛苦的时间,你就在身边,我却不能来见你,有时路过“振兴馆”想进来吃碗面,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你一定在店里的。“现在好了,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我想光明正大地与你在一起。我们不是约定了上?你来,我们在一道,我们应该在一道过日脚的。你来!好不好?你来?”方四龙最后说,语气里满是急切。

      苏州大姨静静地立在四龙身边,听他讲述了三年多来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沉思了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了:“四龙,时间已过了三年多了,我已有二个囡儿了,这三年多来,我除了想你就是养自己的二个囡儿。我已没本事出来跟你跑路了,今朝出门,我二个小囡是叫隔壁邻舍照看着一眼,下半天还要急赶回苏州去的。”顿了顿,苏州大姨看看方四龙没反应,张着嘴只顾呆木地看牢她,想想也没好的办法,只好温和的劝他道:“四龙呀,妠先回南浔去看看爷娘吧,三年了,伊啦也想妠的。”

      方四龙把苏州大姨送到火车站,俩人约定来生再续前缘后方四龙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苏州大姨:“我要你今生,我要你今生!我们说好要生一大堆小把戏的,……”说着抽泣着蹲在了地上,把头埋进自己的手臂里。

      火车起步很缓很缓,站在窗口的苏州大姨目视着地上的方四龙,她没哭。她知道,今起,她也要像四龙一样把痛苦埋进手臂,把至爱埋进手臂,确切地说是把爱埋进心底深处去!

      火车一声长笛传来……。

十二

      任贤照例乌烟老枪,长衫马褂,玩鸟斗虫。唯一让他感知到的是鸦片在市面上越来越少了,货很难弄得着。

      一日,他正躺在堂前抽吸乌烟时被人民政府军管委的几个同志带走了。50年初,新政府实施了强制戒毒,改造妓女。任贤被宣布强制戒毒二年。除吃药打针外,还加强教育学习。其间他结识了一批社会渣子。

    50年中期新中国第一部巜婚姻法》颁布。这无疑激发了苏州大姨重新选择生活的思想,该怎么办?何去何从,该寻个人来帮帮,她想到了外祖父,她写信求助。

      当时我母亲也正在家里闹着要取消从小订的婚约,几度闹到人民政府,外祖父正头大脖子粗,有股闷气没地方出。一见来信,劈头一顿,回话说不想过日脚就早讲一声,屋里(指我母亲)外头(指苏州大姨)没一个省心的。你们统要逼煞我为止啦!……。铺天盖地,掷地有声。

      苏州大姨见东头不着,那就西头着,她自然想到了上海,想起了决心埋他于心底深处的方四龙。

      方四龙回应很爽气:离!新中国了,人民政府了。等我,马上到!

      任贤就在方四龙到苏州的当天下午就收到了戒毒所转来的人民法院的解除婚约判决书!傻眼了,四姨太太不是他的了。

      80年到85年这一段时间里,我在厂团委工作,常要组织团员去苏州搞团支部活动。我们在杭州卖鱼桥码头乘晚上的游船出发,第二天早上醒来便到苏州了。那时的游轮“虎跑”号很洋气。由于我带队常去苏州,对苏州园林景区很熟,所以安排好事项后就寻借口去观前街苏州大姨屋里白相。当时她已退休在家,我们常有些书信来往,她跟儿子媳妇过,日子很不错。退休金又高。总夸我书信写的好,文笔精彩。有次知道我在厂团委办刊物写文章,眼睛就来神了,定要我写写她的事情,“我搭妠讲讲,我搭妠讲苏州大姨的事把妠听听,蛮有精头咯,个息(现在的意思)人老了,再不讲点妠听听真勿晓得哪天带勒地下头去了。”她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就细细听她讲来。

      办解婚的那几天,方四龙是在苏州过的。白天,他出门去看望几个老师战友,拜访几位老朋友。夜快边回到观前街18号。我不可能知道苏州大姨与方四龙之间这几天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但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眼里有幸福的光芒流露的。我猜想那几天她一定觉得眼面前有个结实胸堂的男人挡着日子过得真安稳。我猜想她一定在享受着爱情滋味时实现了她要为他生一堆孩子的梦想。她一定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一定的!

      方四龙在要回上海工作前对她说:“你要去外面做事。解婚后你没什么来源的,(振兴馆苏州大姨不要,归了任贤)早点出去寻点事体做做。”

      苏州大姨点点头后又疑或地问:“我一个女人家,还会做啥个事体。到啥地方去寻生活做?我想跟妠去上海,我要跟你。”

      “这几日我跑了几个老朋友,去了趟愽习医院,伊啦院里有我的老战友,帮你打听了一下,战争刚结束,伊啦院里厢太要医生护理人员了,妠先去了再说,我搭伊啦讲妠在嘉兴护理学堂读过书的,我老战友说蛮好蛮好,欢迎你去。你先去吧。”

      “还有个事,我也真想同你勒啦一道过日脚的,”方四龙接着说:“就是妠晓得的,我是有组织的,要向组织报告后再能定落来。再就是提提申请看,看我能否来苏州工作,你说好伐?等我回应,应该蛮快的。”

      确实是蛮快的,在观前街18号里这一别,就此却是近在咫尺,天各一方了。

      组织给出如下意见:不宜结婚!(女方背景复杂。男方工作部门及性质重要。结婚则调离岗位。如要续职不宜完婚。婚姻待组织安排)

      这次轮到方四龙傻眼了。但在儿女情长与组织纪律上他再一次放下了儿女情长。

      没有等着方四龙活人来苏州接她的苏州大姨,在愽习医院等来了方四龙的来信:来世再续吧!

      读完来信强忍了一天的苏州大姨,回到家里,看到眼前的红木大床,终于被触动到了神经崩溃的极限,猛扑下去!她双手疯狂拍打着床沿:“薄命啊!我是薄命鬼投胎啊!我命真薄啊。”……

      俩个囡儿脸上挂着泪站在边上呆呆地看着她。苏州大姨撑着坐起,拉过俩小孩子想:女儿还小,真的还小……应该回趟南浔了,老家还有自己的亲人,有亲爸有姐妹……该回去一趟了。

      日子不会因为谁的命薄命厚、命软命硬而停止脚步,生活总归要恢复它的平静。在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那些不经意过去的时间里,观前街两边的法国梧桐早已绿树成荫了。夏天,苏州大姨产下了一个男婴。男婴随苏州大姨姓。

      一个职业女性,拖带三个孩子,其艰辛可想而知。由于这些不是故事的主线,在这里就不作描述。

      戒毒二年的任贤回到了观前街18号,脸色明显比以前好看了,甚至有点红润。他腆着脸跟苏州大姨解释自己没地方好去了,还是想跟苏州大姨过。

      苏州大姨看着他,看了看任贤手里的拎袋,一股邋遢相,急忙用手指着门外说:“掼脱快点掼脱,喔唷,快点拎出去掼脱呀,蟑螂壁虱,快点拎出去!”

      见任贤出门去掼拎袋,苏州大姨轻声地啼咕了几声:“还回来作啥呢,面孔都没了,死死勒外面么算了。调我老早买块豆腐撞撞煞么好了。”显然,苏州大姨动了恻隐之心了。她打算收留他。

      不多时光,任贤耷拉着进门来,苏州大姨给了他几个角子,关照他先去剃个头,洗一洗。“我下半日2点要上班去。妠弄好早点回来,几个小把戏照管照管好。以后勿要瞎跑乱跑了好好之屋里蹲蹲。”一闻此音,任贤知道可以回家了,心里吊了半日的石头落了地面,有点宽心起来,忙带有讨好的口吻问:“个,个我夜里厢困啥地方?”

      苏州大姨没好脸孔给他,答道:“屋里房子这么大,妠自家勿好去寻只角落头,搭只铺出来咯?厅堂后背个房间里自家去弄弄!我没功夫。”说完准备上班去,任贤急急追出大门,苏州大姨见了,给了他一面孔的不屑,问他还有啥事体。

      “阿彩,想问问妠,”任贤吱唔了一会又问:“就是一一就是,屋里头个男小把戏……?”

      苏州大姨闻言,心里立马有点火大,显现在脸上,扳了面孔,瞪了眼,腮上有点淡淡的绯红。对着任贤抢白道:“去去去!个搭妠勿搭界,妠管好妠自家。”说完就走了。但想了想还是跟他说明白拉倒了,就停了脚步转过身来对任贤说:“反正可以告诉妠的,个男小把戏反正勿是妠咯!妠少管我闲事!”

      傻在路边的任贤看着苏州大姨走远的背影心里话:变了。

      不变是暂时的,变是永恒的。人永远是最适应环境的物种。历经这许多变异万千的生活磨砺后,谁还不改变点什么:脾气、性格。或思维、行为。

      1952年夏季时任贤出了戒毒所,而这一年人民政府开始了对全国范围内的复吸人员,贩卖倒买鸦片人员进行了重拳打击。

      那一天,苏州大姨从医院里回家,那股熟悉的味道一下刺激了她的呼吸神经,同时也刺激了她的心理底线。

      “妠又勒啦吃了!”苏州大姨几乎是对着任贤喊出来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会突然暴发的。随后厅堂里片刻寂静,任贤用沉默来应对。其实,两人虽同在观前街18号的院子里,各过各的,相安无事,苏州大姨也慢慢在心里接受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得过且过吧。可今天她终于容不得了。新仇旧恨,她想暴发,她要暴发!

      下边是一长段苏州大姨站在天井里跳脚拍手骂人的话,苏州腔调里满是南浔口音: 

      妠搭我滚!滚妠娘个蛋!早点死出去我好耳朵清净。妠个狗触个东西精,上半辈子害勒我勿够是勿是!是勿是还害勒我勿够?下半辈子还要想再来害我。我算看清妠个勿要面孔个东西精了,真勿得好死。早点死早点去死死掉么算了。妠个害人不浅个东西。妠搭我今朝就滚!马上滚蛋!18号里没你一样东西,一件东西都勿是妠任家门的,统统都是方家的。妠有点啥个东西留把我过?妠勿要以为我搭妠今朝一道过日脚了,又好同从前一样来了。我是看看妠可怜相才收留收留妠的,勿要神气勿清。告诉妠,新政府了,我再也勿来怕妠了。我看勒两个囡儿身上收留了妠,妠到好又吃起来了,妠个害人精,真是个害人精呀!勿要以为我搭妠养了两个小囡,我就是妠老婆了,我可以搭妠讲我心里一直想的是方四龙,毎日每夜满房子都是四龙,妠晓勿晓得,勿要拎勿清。妠懂勿懂,勿然我还活得过今朝呀!……。

      不几日,任贤就被人民政府带来的几个公安人员带走了。由于复吸加上与几个社会渣渣到买倒卖鸦片被判了重刑,20年。后来减刑到15年。文革后期回观前观来看过一次两个女儿。后就回了劳改农场,从此再也不提……

      日子继续回归平静。

      70年代初到70年代中期,我在南浔古镇读小学。经常在吃饭时外祖母突然会问外祖父,现在阿彩勿晓得伊哪哈了?于是,外祖父就反卷了手臂领着我去镇上南栅原先是私塾教书的章先生书信摊上写信。章先生教过我苏州大姨,认得她。章先生问过是否给阿彩写信后就开始了他的“八股”文章,千遍一律,封封如此:

      来信收到,家里一切安好,勿念!……母亲甚是挂念……。

      于是,苏州大姨调好班,请了假来……。外祖母让我唤她“苏州大姨”。意在区别另外的几个大姨。于是我就知道我苏州还有个大姨,我母亲的姐姐。于是我就知道苏州的棕子糖真好吃,透明的,能见着中间的松仁。还有苏州的玫瑰桂花糖年糕……。苏州人喜食甜品。

      那时她三十多岁四十不到,很漂亮,一件长枪拔领呢大衣,胸口别一枚毛主席像章,很小巧的那种,在尊敬的同时还起到了装饰与点缀作用,很合体。

      方四龙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庭。特殊时期受到了冲击。见到了“四人帮”被粉碎后含笑九泉。苏州大姨没去上海送别。她告诉我这些事时,很平静。我知道她已对过去的情感埋了很深了,不愿再翻它。

      我外祖父每年桃花开时就会来杭州白相。我二舅的女儿当年26岁,他老人家看见自己的孙女待字闺中,就做了把媒人,牵线苏州大姨的儿子,俩人一见钟情。外祖父促成好事!

      吃喜酒的时候我外祖双双选择了去苏州大姨方,这让苏州大姨欣喜万分。席间,苏州大姨叫过儿子来外祖跟前敬酒,外祖父意味深长地对苏州大姨道:“阿彩呀,我对方家的欠帐总算了了!”

      苏州大姨想了想后接口道:“老亲爸呀,哪有个了喔!”

      ……。

十三

      苏州大姨回光返照的几天里突然精神头好了起来,她叫儿媳妇阿兰过来,要伊点了香烛去门口接方四龙进来。“伊来接我了”苏州大姨说……。

      我想,那一刻苏州大姨一定被方四龙携了手向奈何桥走去,去赶赴七十多年前的那场盛宴。她是如此的欢快……

      于2021年2月,杭州。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乃是巧合。

你可能感兴趣的:(苏州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