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路

2016年10月 | 葬礼前5天

2016年10月的一天,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工作日。

我在英国纽卡斯尔(Newcastle upon Tyne)市中心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刚刚和客户开完一个电话会议,在会后整理他们发来的材料时,我发现其中资产负债表的一些细节非常不清楚,所以我打算给客户追一封邮件,请他们能提供更多信息。

我的思维全力集中在邮件的内容上,所以当手机上出现一条未读邮件提示时,我完全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我只是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做好准备把它当做一条广告邮件删除,然后继续去写我的邮件。

随后我看到了这封邮件的发件人,“范晓娴”,这个名字我好像认识,可能不是一封垃圾邮件。

一秒钟后,我突然从工作状态中清醒过来。

邮件的题目是“师父的葬礼”。看到这几个字,我的脑袋好像突然被敲蒙了,全身像是被泼了冷水一样,身体甚至不禁打起寒噤。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控制不住了。往事就像洪水一样凶猛地灌进我的记忆,我的脑子好像突然被塞满了,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画面。

5年来我一直试图避免去回想这些事情,随着它们已经远离我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逐渐淡忘。我曾经幻想自己来到新的地方、有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印记就可以渐渐褪去,我就可以成为一个崭新的我。然而在今天,随着这一封邮件的到来,它们全都回来了。我意识到它们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躲在记忆深处,随时准备回来。

范晓娴是我的师妹,我俩已经很多年不联系,即便是我们还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以这种淡漠的关系,她决不会发邮件来戏弄我;可是算了算,师父今年才64岁,难道他已经去世了?自从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过师父的消息,难道是我的背叛,让他身体垮掉的?一想到这里,5年来死死纠缠我的自责又涌上心头。

我鼓起勇气打开邮件,不出所料,在邮件里师妹告诉我师父已经去世,计划下周举行葬礼,并希望我参加。她的语气平铺直叙,甚至连怨恨都懒得表达,与其说是在邀请别人,倒不如说是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吧。也难怪,除了背叛师父,她对我还有另一层厌恶,给如此憎恨的人写信,估计也是花了很大力气。

我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我需要做一个决定:到底要不要去参加师父的葬礼。当初我费尽周折,千里迢迢来到地球的另一边,就是为了不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我努力经营着自己新的生活,小心翼翼地把往事收藏起来,也是为了这些破事不再打搅我。我似乎成功了,在外人看来,我过上了普通移民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会计师工作,有自己的婚姻家庭,从此衣食无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有着藏也藏不住的痛苦,那就是我对背叛师父这件事的愧疚。我对这件事并不后悔,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我对师父的感觉很复杂,我既恨他,也感激他,对于给他造成伤害,我心里很难过。

这种感觉萦绕心头,我没法摆脱它,如果这个心结解不开,也许它会跟着我一辈子,让我永远没法过上平静的生活。

考虑到这点,我觉得这次葬礼我需要去参加。虽然不知道会面临什么,心理负担是会更严重还是会缓解,但我觉得我需要做些努力。

做好决定后,我调整状态,迅速处理好手头的工作,然后向老板请假回家。

傍晚妻子回到家,我向她说起回国参加葬礼的事情,其实我并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她说,对于我和师父的事,她也并不完全了解,不知她会不会感到意外。

可没想到和她说了我的打算之后,她流露给我的,是宽慰的眼神。

“去吧。死者为大,你应该回去看看。”

她可能发觉到我吃惊的表情,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到她的支持。

“阳,你可能不知道,好多次深夜里你做梦,嘴里不停地喊着‘师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猜这一直是你心里的一个心结。你不是一直说想做一个‘普通人’吗,如果这个心结不解开,我们永远没有办法成为‘普通人’,这次回去也许是个机会,也许我们就真的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普通人’的生活了。”

妻子的支持让我感动,我一把抱住她:“子乔,我们一起去吧。你说过不在乎我之前的所作所为,现在我们一起去原谅它。”

2013年07月 | 3年前

7月份是纽卡斯尔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和国内相比还是异常寒冷,尤其是下雨的天气,我已经穿上了秋冬时节的衣服。早上跑步5公里回来,顺路在超市里买了一个简单的三明治,然后回到我温暖的单人宿舍里洗了个澡,拿上材料去图书馆,开始了一天的复习。

自从去年10月份开始在纽卡斯尔大学(Newcastle University)学习财会专业(MSc Accounting & Finance),过去的两个学期里,我都非常努力,我的基础很差,再加上书本里全英文的陌生概念,我学习起来异常吃力,但一直咬牙坚持着。本以为随着几个月的学习我的状况会好起来,但现在临近期末考试,面对这些题目我仍然显得吃力。明天早上要考的“资产评估与投资管理(Asset Pricing & Investments)”这门课很难,我的办法也很原始,就是不断地做题,在题目里找感觉。

现在面对这些题目,我心里有些发慌,这种感觉很难说出口。

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我其实是投资移民来英国的,从师父那里拿来那么多钱,我其实根本不缺钱。我也根本不需要像同学一样,在这些闹心的题目里煎熬,最后拿到一张学位证。我根本不需要去操心这一切。

但我有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隐藏了自己的目的,我给自己申请了在这里读研究生的机会,让自己和大家一样上课、学习、考试,甚至因为基础很差,我比他们多付出好几倍的努力,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件事:我想证明我是能做到的。

自从我高中毕业以后,我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我的学历、资历、头衔、出身,所有这一切都是编造的,而且随着时机不同,我会随时切换自己的身份,这就是过去7年来我的生活。甚至连我申请这所学校的大学文凭、英语成绩,都是假的。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我不想再让自己是伪造的,我把这一切往事藏起来,和大家一样学习考试,就是为了证明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货真价实的认可。

作为一个连大学文凭都要伪造的人,直接来读研究生课程,我所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但两个学期以来我都咬牙坚持下来。我从不作弊,从不耍什么花招,完完全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去考试,也都还算顺利。现在面临最后几门考试了,我不想前功尽弃,更害怕自己真的做不到。我不想被别人指着鼻子说,“萧阳,除了骗人你什么都不会!你注定是个骗子!”

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上了学院里的一个女孩子,她叫陈子乔,是营销专业(MSc Marketing)的学生。我想要和她表白,却发现自己一丝一毫追求她的资格都没有。这件事放在以前,我用伪造的身份和头衔,表白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但现在,除去那些原本不属于我的资产和身份,我发现自己却成了一文不名之人。我期待拿到学位之后,对生活有一个新的向往,那时候才有勇气去向她吐露真心。可如果连这个简单的小目标也完不成,所有憧憬都会落空。

想到这一切,我的身体有些发凉,我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抬头看看周围,大家都在复习,有说有笑的,好像很轻松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基础差,要付出比别人更多才能拿到和他们一样的结果,但我还有时间把剩下的题目全部做完,并且仔细琢磨其中的内涵。我还有机会,沉住气,把该做的事情做好。

(4个月后)

我坐在纽卡斯尔大学的礼堂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要记住这里的一切,灯光的刺眼、声音的嘈杂、座椅的质朴,当然还有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的气味,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天堂。虽然有一科重修补考,但最后我还是通过了所有考试——没有任何花招,完全凭借自己。我看到在场的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而我比他们更加高兴,我比他们更加需要这个学位。有些人需要它去找工作,而我需要它去找我的人生。

这时候院长已经站在台上,逐一叫起每个人的名字,人们则一个个上台去领学位证,并和院长合影留念。我注意到他叫到陈子乔的名字,陈子乔走上台去。她身穿学士服的样子显得特别知性,认识她有大半年了,每次和她在一起,都会有一种很贴心的感觉,而这正是我从小到大都缺少的。

我看到陈子乔在不远处落座,我向她打招呼,她也向我挥挥手笑了笑。我之前约了她明晚来我宿舍一起做饭吃,我猜她也能感觉到我对她的感情吧。

终于叫到我的名字了,我大步走上台去。原本以为我会夸张地大笑,在礼堂里留下一个张扬肆意的笑脸。可当我来到聚光灯下,看到院长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学位证,面目慈祥地等我上前,我的眼眶突然湿了。等到我来到院长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学位证,眼泪已经顺着我的脸颊不断滴落下去,院长用他苍老的手帮我擦去泪水,大笑着跟我合影,我此刻也很高兴,但他不知道我高兴的是,终于得到了货真价实的认可。

2016年10月 | 葬礼前2天

我和子乔安顿好英国的事务,经过15个小时的旅途,从纽卡斯尔来到杭州。

我们从萧山国际机场打车去师父家所在的主城区,途中刚好路过萧山区,这正是我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我高考之前的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在“萧山福利院”度过的,我的名字“萧阳”其实也是来源于此:当时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给孩子们起名字,为了方便,就都以“萧”为姓,名字也基本上都是“萧天”、“萧地”、“萧山”、“萧海”这种。后来这件事让师哥知道之后,来自东北的他足足嘲笑了我好几年。想想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想法,也挺快乐的。

那时候师父经常来福利院看我们,而且每次来都要带好多东西送给我们,大部分是文具和图书,偶尔也会带些好吃的。他似乎很关注福利院这群孩子的学习情况,他知道在这方面我们是缺乏管束的,所以每次来都要挨个问一遍。从小师父就很喜欢我,他经常对我有一些“特殊照顾”,很多人都告诉我师父把我看做他自己的儿子,但我们始终没有确立过收养关系。据福利院的一位老阿姨说,师父他是愿意抚养我的,但他不愿意让我承担未来赡养他的义务,他说这可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尽管师父把我照顾得很好,他始终没有收养我。

这些事,也是我第一次和子乔讲起。她听得很入神。

很快我们就来到师父家所在的小区,远远地就能看见临时搭建起来的灵堂。我和子乔下车走到近前,我好像认出师哥和师妹忙碌的身影,5年不见,师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而师哥则显得苍老了一些。他们很快也认出了我,各自停下手里的事情。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本在心里排练过各种形式的开场,现在全都显得苍白。我就直愣愣地站在灵堂门前,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师哥大步向我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师哥名叫叶标,原名叶彪,他从很早就和师父一起做事,也比我们年长很多。师哥虽然人高马大,但性格温文尔雅,继承了师父的做事风格。但此刻,我从他脸上看到罕见的愤怒,这一定是他心里积聚多年的愤恨。

“咣!”

师哥一拳狠狠打在我的脸上,将我打倒在地,口腔出血。

“你干什么!”子乔见状,赶紧蹲下来扶我,并冲他大吼。

我拉住子乔,没有必要。

“保持冷静”、“不使用暴力”、“自我克制”,这些都是师父最重要的人生信条。而他刚刚正是违背了师父教给他的、多年来一直信守的做事原则。我的创伤在脸上,他的创伤在信仰,远比我的要严重得多。

果然,将我打倒在地之后,身材魁梧的师哥像泄了气的充气城堡一样摊坐在地上,看上去极其沮丧,人类最原始的欲望促使他打我这一拳,以至于超越了他的自制力,他内心一定非常自责。这恐怕只有我和师妹能理解吧。还有师父,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师妹赶过来,身材瘦小的她试图扶起师哥。这时周围人已经注意到我了,他们都是师父的故交,自然也知道我的事情。我能听到他们的议论:

“萧阳?”

“萧阳回来了?”

“他还有脸回来!”

“孽畜!”

人们对我的议论,倒也在我的意料之内。我挣扎着站起身,走过去和师妹一同扶起师哥。师哥站稳后甩开我的手,径自走进师父家里去了。

“我们进去说吧。”师妹抬眼看看我,也走进去。

我给子乔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休息。

“你…”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到对我人身安全的担忧。

“没事的,我跟他们进去谈谈。”她不知道,其实在我心里,师哥师妹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两个人。

房间里,师哥坐在椅子上,没有看我一眼,可能还在生气;师妹给我们倒了几杯水,然后也坐在一边。我们沉默了一阵,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哥、师妹,师父他出什么事了?”

“你还好意思问?你对师父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还有脸关心师父的状况?师父出了什么事,难道不都是因为你吗?”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紧,难道师父真的是因为我,从此一病不起,最终去世?

“师哥,你知道你走之后,师父有多难过吗。”师妹语气平静,她的功力很到位。

我沉默无语。

“师父难过不是因为钱,一丝一毫都没有,他难过只是因为你。”师妹继续说。

“你摸着良心说,咱们几个人里,师父对你是最好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偏心你,最后养出你这么一个孽种,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师哥的心情还没有平复。

师哥说得没错,师父拿他们当徒弟,拿我却当儿子,所谓的“偏心”也很好理解。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我只是不想再骗人了。”面对讨伐,我低声说。

“你过得不好吗?你觉得自己当年,凭什么在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能那么富有?单是存款就有几百万,你还想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而这一次,师妹也没有说话。

“师哥,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你们。我想最后见见师父。”

师哥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师妹起身制止了他,“我带你去见见师父吧。”

师妹带我来到隔壁的主客厅,师父就躺在客厅中央。我鼓起十足的勇气,才敢走到近前看师父一眼。师父的脸上没有表情,我不能说他走得很慈祥,尤其是我想象到师父因为我的离去而病倒、躺在床上一病奄奄的样子,就赶紧把目光从师父的脸上移开。

我没法面对师父,没法原谅我自己。

2011年05月 | 5年前

我正在办公室里给师父整理材料,他下午就要出发去重庆会见“客户”。

这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坐落在一处偏远且不起眼的写字楼里,“克制”与“低调”是师父做事的一贯原则,他希望我们能尽量隐身在这座忙碌的城市里。因为我们的工作内容,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们平时就在这间窄小的办公室里办公,需要会见“客户”的时候也会飞往全国各地。这次师父要见的人是一家地产商的副总,师父要帮他“解决”政府审批里的一些问题。当然,师父是“解决”不了的,我们只是走一遭流程,最后以“办不下来”为借口,套取一部分可观手续费。简单来说,我们就是在骗他的钱。

我正在抓紧时间给师父整理材料,包括房地产开发的审批环节、政府官员列表、他们的职责关系等等,师父看到这些,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和“客户”谈,师父在这方面非常出色。

师妹在整理其它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跟进什么;师哥出差在外,正在会见其他“客户”。我们所接触的“客户”里,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这也是师父的生财之道。从这些人手里骗钱,并且数额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对我们来说既容易又安全。

中午的时候,我如期把所有材料交给师父,他略微看了一下,就准备出发了。

“后面再需要什么材料,我打电话给你和晓娴。”

“好,放心吧。”

“记得给花浇水。”说完师父拉着行李箱出门了。

师父走后,我继续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其它事务,一个小时以后,我拿上自己的东西,起身出门。出门前师妹看了我一眼,可能她也奇怪我要去哪,不过她没有问我,我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这样最好。

这一步对我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从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开始逐步转移师父的资金。我转移了他大部分资金到自己名下,只给他留了一笔,虽然是很可观的一笔。除此之外,我还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护照、签证、移民中介、机票、学位证、英语成绩,我要移民英国,割断之前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我并非过得不好,我只是受够了,我受够了当骗子的生活。我跟着师父当了七八年骗子,师父的骗术很巧妙,也给我们带来殷实的物质生活,但这并不能消除我心理上的痛苦,我不想当骗子。

师父对我太信任了,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我来打理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把师哥师妹当做徒弟,而把我当做家人,自从师母过世之后,他的生活逐渐由我来照料。我的手法很高明吗?可以说我几乎没用到任何手法。当一个人信任我的时候,骗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迈出这一步,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我的良心备受煎熬,这也是我犹豫很久的原因。我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不管是物质上还是情感上,师父给了我一切,让我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生活好得多,他让我比他们更加富有、更加见多识广、得到更多关怀。师父只对我这样,他对师哥师妹有很大差别,很多时候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嫉妒。

但这一切带给我幸福吗?

本质上我还是一个骗子,不管多么优秀多么富足。尤其当我想到,是师父诱导我放弃大学,走上骗人这条道路;在涉事未深的时候,我本来有机会重新选择我的生活,也是师父的诱导,让我以为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死心塌地一条路走到黑。

从始至终师父逼我了吗?从来没有,但却是他一次次的诱导让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责与自卑中,我不想做骗子,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我多么希望自己当初去上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份普通的工作,过着工薪阶层的生活,这种心情,恐怕世界上根本没人可以理解。

正是这些让我最终狠下心,拿走师父的财产奔赴异国他乡。我知道这不会让师父变穷,他的各种资产多到我根本拿不走;我也知道师父没有办法通过法律途径去追究我,那样只会给他自己带来更多麻烦。我唯一担心的,是师父会因此而难过。

这是一个矛盾的想法,我拿走财产、背叛师父,向往开始新的生活,却不想让师父难过。作为一个孤儿,师父从小到大都非常照顾我,他对我很好,他难过的话,我的心里也会如同刀绞。

哎,如果我能开始新的生活,师父的一切还能照旧,那该多好啊,可惜没有这样的办法。难道要我隐姓埋名、去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重新生活吗?这绝对不行,我也有私心。移民是最好的办法,别无它选。

当天傍晚的时候,也就是师父正在飞往重庆的途中时,我搭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起飞前我在心里默念:师父,再见了,我既怨恨,也感激;请原谅我抛下一切,去追寻自己的生活。

祝一切安好。

2016年10月 | 葬礼后1天

今天就要启程回英国了,临行前,我和子乔特地来向师哥师妹道别。

昨天出殡送走了师父,我们的行程也将要结束。昨天在长长的出殡队伍里,我孤零零地走在最后,而且离队尾还要保持一定距离,没有人愿意让我出现在队伍里,他们希望我越远越好。我当时边走边想,如果当年没有离开,我现在应该会走在最前面吧。

晚上所有活动结束以后,我找到师妹,转天就要离开了,我把带给她和师哥的礼物交给她,师哥现在还是不能原谅我,我不便打搅。

我和师妹已经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她收下礼物之后,让我坐下喝杯水再走。我发现师哥这时已经回家了,房间里就剩下师妹和我两个人,她可能有话要跟我说。我开始还有些慌张,生怕她提起我们当年尴尬的关系。

“师哥…”

“嗯?”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拿着师父的财产,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开始生活,现在被人问到过得怎么样,我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我还没弄清楚师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好吧。”我说。

“嫂子她…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吗?”

说到点子上了,她似乎是在质疑子乔和我的感情。“在这趟回来之前,她只知道一些。但我跟她说过我以前做的事情很不光彩,虽然不违法,但也绝对算是遭人唾弃。我告诉她我厌倦了那种生活,我想要做普通人,就是靠自己工作赚钱、安安稳稳生活的那种。”和师妹讲起这些,我脑海里似乎还能浮现起当年在宿舍厨房里和子乔讲这些话的情景,真是感慨。

师妹盯着我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

我以为这就是她今晚找我的目的,继续说:“她说她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她小时候父母到深圳打拼,完全舍弃了自己的生活、家庭,甚至健康。她不想走这条路,她想让自己普普通通的。”

师妹用手托着下巴,换了一个坐姿,她的肢体动作似乎表明有些焦虑。

“然后我们就一起在英国…”

“师哥…”师妹打断我的话,这让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想要说别的事情。她顿了顿:“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是恨你的,就像叶标师哥一样恨你。”

我沉默地点点头。

“可是就在前两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开始对骗人这件事感到特别厌恶。我当时想,自己不愿再继续做这一行了,我想要离开。可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啊…”

“师妹,我知道…”

师妹伸手示意我不要说话。“师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自己做不出背叛师父那样的事情;可我想过,即便是把所有一切都留给师父,自己孑然一身地离开,我还是做不到。我既没法割舍师父和叶标师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始新的生活、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那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师哥你做的一切,真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啊。”

原来,这才是她真正想对我说的话。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我恨你,但我更羡慕你。”

我想了一下,说:“师妹,现在师父去世了,你和师哥都该想想自己以后的生活。也许你可以重新考虑一下之前不忍心去做的那些计划。你比我当年更幸运,你的资产现在足够多,而且你上过大学,你现在可以选择的出路很多。”

“我现在还没想好,可能出路有很多,我需要再想一想。”

“如果有我能帮到你的,我都一定帮你。”

“嗯。”

“叶标师哥他呢?”我问。

“我们不用担心他,叶标师哥有自己的生意,你忘了他一直是和师父分开做吗,他和我们不一样。就算从现在起退休回家,他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这我知道,我只是怕他失手啊…”

师妹看看我,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去和师哥师妹道别,然后准备出发去机场。我和子乔刚刚坐上出租车,就看到师妹从楼上跑下来,到车窗前。

“师哥,我和你说件事。”

我只好让子乔稍微等我一下,走出车门,和师妹站在车边。

“师哥,叶标师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其实师父不是因为你的事去世的。”

“你说…什么?”我有点吃惊。他们之前一直对师父去世的原因讳莫如深,难道这件事不是我造成的?

“你出走之后,师父确实难过了很长时间,但那段时间他的身体并没有问题,生意也还是照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偶尔会提到你,对你有些抱怨,后来渐渐地他也不会提起你了。之后的这几年,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跟师父做生意,师父也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那师父他是怎么…去世的?”

“胃癌。几个月前他被查出胃癌,很突然,病情恶化起来也很快,没过多久师父就撑不住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他抱怨过你了,直到他最后生病这段时间也没有。师哥,我就是想告诉你,师父的离世和你没有直接关系。”

一块压在我心头的石头好像突然被挪开了一半,我可能已经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在师父尸骨未寒的时候是不合适的,可我真的高兴。我努力控制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捂住嘴,可还是笑了起来。师妹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也笑了,我知道她不是在笑话我。

“师妹,谢谢你。后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找我。”

师妹点点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师哥,我为你高兴。”

她仰头看着我,阳光照射得她把眼睛眯成了缝,让我看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因为我要走了,这句话类似于“有缘再见”吧。

2009年11月 | 7年前

师妹自从几个月前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师父这里帮忙。其实师妹在上学期间就经常来给师父帮忙了,不过她还是会拿出一部分时间来去应付大学的学业。她读大学的费用名义上是她给师父“帮忙的酬劳”来负担的,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基本上可以算是师父在暗中资助她上学。

我有些嫉妒师妹的处境,因为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去读大学,高中毕业之后就来跟师父一起工作。有时候我会看着师妹,想象如果自己也是从大学毕业,气质上和谈吐上会不会比现在更优秀,会不会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其实学历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我自己就有三个硕士学位,还有一个博士在读的身份,当然这些都是假的,它们都是出于工作需要将我自己包装成的不同角色。如果我需要新的学历怎么办?师父再帮我伪造一个就行了,这也是他当初不建议我去读大学的原因之一。

但不管外人怎么看,我自己是知道其中的差别的:上学取得的学位是真的,伪造的学位是假的,而假的就应该被人们唾弃。我不喜欢伪造的东西,但除了它们我现在一无所有。

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师父会经常来看我,他也很喜欢我。后来小学中学的那些年,都是师父在背后支持我,虽然他不在福利院生活,可我们之间的接触很频繁,所以在上高中的时候,师父就已经让我参与到他的工作中了。那时候我平时去上课,周末和寒暑假师父就会叫我过去帮忙,我当然也知道他做的事情属于什么性质,不过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让我深度参与,只是帮忙整理一些材料、在网上找找信息之类的,所以我虽然很不喜欢骗人,但也从来没有去骗人。而且作为一个高中生,在同学都只知道作业和考试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跟着很多企业做生意了,这让我有一种成就感。

在之后的几个寒暑假里,我对工作的接触越来越深入,有好几次师父都直接让我去和客户会谈,我作为一个高中生简直都紧张死了,但会谈下来感觉还是挺有意思的。一直到高考前夕,我还去会见了一个客户,我并不会把这些事当做负担,它没有影响我的学习成绩,我还顾得过来,只是当时我没有想过后果。

高考之后,我跟着师父去山西、内蒙、河南跑了好几个地方,那个时候我们的很多客户都是煤老板,工作也挺繁忙。在内蒙出差的时候,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上海财经大学。

但入学的那天我没有去。

因为收到录取通知之后,师父和我谈过好几次,表达想要挽留我在他这里工作的意思。师父并不逼我,也不会断我的粮,他只是觉得学历不过是一层皮,仅仅是身份象征的一部分,而在他的经验里,身份是很容易获得的。而且那时候工作很忙,需要人手,除了师父和我之外,师哥常年在外开拓其它生意,师母从来不过问我们这些事,而师妹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和我们也不熟悉,其他人也并不值得信任。师父一次次表达挽留之意,并且告诉我即便是不去大学也可以获得一样的学历和身份。

我就是这样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虽然后来师父让我拥有了各种学历和身份,但对于这件事的后悔在之后这些年一直深深刺痛我。

后面的往事让我羞于去回忆,我越陷越深,师父的工作中已经离不开我了。我们虽然从没犯法,但不代表没有留下把柄;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只是因为对方没有追究,当然这也是师父“低调”“克制”的智慧,从不贪大。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师父常说。

再后来,师妹逐渐加入,我们的生意也一点点转向地产和基建。师父对于市场的把握是我们学不来的,他虽然年长,可很容易接受新东西,也善于发现市场热点,也就是我们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师父的生意一直有条不紊。

现如今,师妹大学毕业直接加入,师父的生意红红火火,师哥一个人在外面也小有所成。

我和师妹原本关系很好,因为我俩年龄相仿,而师哥要比我们大很多岁。师妹身材瘦小,所以在学校时每当寒暑假,我都会去学校宿舍帮她提行李,她的室友一直起哄说我是贴心的男朋友。我和师妹互相对对方也都有好感,只是一直没有确立关系。

但在师妹毕业来师父这里工作之后,我却突然从心里不能接受她。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友或者未来的妻子是个骗子,这个我最最鄙视的职业。我甚至连自己都鄙视,怎么可能接受另一个同行呢?

我对师妹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这在她看来莫名其妙,可能也就是我俩后来爆发矛盾的原因吧。

师妹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态度突然变化,她开始和我争吵;我不想争吵,这也不是她的错,只是我心里不能接受,我开始有意躲着她。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僵,那个时候办公室里似乎时刻准备爆发战争。

最后还是惊动了师父,他来出面调停。师父先问了我对师妹的看法,我当然不能说出真相,只是和师父说不想要在一起。师父去安抚了师妹,之后她再也没有和我争吵过。

其实是,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2016年11月 | 葬礼后1个月

我和子乔回到英国以后,继续以往的生活,师妹忙于项目,她自己的事还没有想清楚。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子乔已经了解我从前的经历,大部分是回国期间我讲给她听的。我其实有些担心这会影响她对我的看法,现在的平静生活来之不易,我不想轻易打破它。不过好在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多年,子乔很了解我。

“给你讲了我以前的这些事之后,你还爱我吗?”我问子乔。

她沉默了一下,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不管以前怎样,你以后可不许骗我。”

“保证不骗你,我不会再骗人了。”

“要是骗我怎么办?”

“那就…”

“那我就骂你是大骗子,让你滚回你师哥师妹那里去!”她捏着我的鼻子来回摇来摇去,真的把我捏疼了。

转眼过去一个月。

今天我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子乔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见我回来,指着桌上说:“这里有一封信,寄给你的。”

从邮票看,这是一封从国内寄来的信,我很好奇这个年代谁会用纸笔写信、然后用平邮寄过来呢?但是在打开信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蒙了。

这居然是师父寄给我的信!

阳:

我从心里原谅你了。

好久不见。

冯道

2016.09.27

这是师父去世以前写给我的信!从师父颤抖的笔迹里可以看出,他当时已经非常虚弱,应该是用手努力握住笔一点一点写出来的,不过师父的签名我认得,这肯定是他亲笔写的。

我赶忙查看了一下邮戳,发现国内的邮戳是9月28日,而我是今天才收到这封信,也就是说这封信漂洋过海历时将近2个月,才终于寄到我手里,我简直要问候两国邮政公司的全家了。师父怎么知道我的家庭住址?估计他老人家肯定有办法吧。

除信之外,信封里还有一张剪报,是一个则小故事。故事讲的是古罗马的一个奴隶得到主人极大恩惠,成为全罗马最富有的奴隶,其他所有奴隶都羡慕他。但最后,他还是将主人杀死,远走他乡过上了自由人的生活。我惊讶于故事是以赞扬的口吻来描写这个奴隶的,而师父却将它寄给了我。

我让子乔也看了信的内容和剪报上的故事,她用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贴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而我像木头人一样,坐在沙发上仔细琢磨这封信。

我想,这寥寥数语,是师父临走前给我的最后一道符咒,它把我头上的紧箍咒去除了。我彻底解脱了。

“子乔,我想以后每年回国的时候,都去看看我师父。嗯,还有师哥师妹。”

“我陪你一起去。”

1993年09月 | 23年前

今天我放学回到福利院,一进院子,就看见冯叔叔坐在院子里。

“萧阳,你看谁来看你了。”旁边的阿姨说。

“冯叔叔!”

“哎!过来过来。”

冯叔叔把我搂在怀里,卸下我的书包。“书包这么重啊,背着累不累。来来来,坐下吃块西瓜。”

我像往常一样抓住冯叔叔的胡子,我很喜欢玩他的胡子,所以用力一扯。

“哎呦呦呦呦呦…”我把他弄疼了。

旁边的阿姨刚要过来抓住我的手,被冯叔叔拒绝了。“没事的,这小子力气还真不小。”

“萧阳,来跟冯叔叔说说,今天上课学了什么呀?”

“嗯…今天学了汉语拼音,ā、á、ǎ、à。”

“ā、á、ǎ、à!”冯叔叔在读最后一个音的时候,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像被踩到了脚,把我逗笑了,福利院的阿姨们也都笑了。夕阳斜射到院子里,土地被照成暖暖的橘黄色。我沐浴到阳光中,伴随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我感觉好像这里不是福利院,而是我的家。

<完>

你可能感兴趣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