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灰坟
钟声在头顶敲响,黄昏的夕阳越过树林将最后一道余光撒在所有人的脸上。
瑾彦拿出一支烟,刚要燃起,想起了什么。随后踩掉烟头。
后面的角落,火机清明的响动扯开包裹在坟园的寂静,一个谢顶男人夹着烟,眼睛快要被深陷的眼窝吞噬,两颊紧紧吸附在凹陷的骨架上,瘦弱无力的手臂垂在胸前,弯下的腰像耄耋老人难以直立的脊梁。他的神色黯然无力,像一支在狂风骤雨里惶惶发抖的蜡烛,就是这么一个阴冷辱弱的男人却散发着让任何人都不敢靠近的气息。菜头磨动牙齿,来到男人面前,男人将要抬起头,沉重的拳头落在缀了几根稀松胡茬的脸上。
浸在唾液里的鲜血打在青葱的草坪上,粘稠的液体里面躺着一颗布满锈黄的黑牙。
血沫粘在干净的草地。他的眼睛装着愤怒,但他没有再点起烟。
整理黑色的西装,别好胸前的玫瑰,此时的王慎有继续跪回原地。
黑色,静默,人群在死寂的树林里与夕阳沉默,他们有人含着眼泪,有人捂住嘴巴,有人捂着脸,却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安静像毒气一样充斥着这片小树林,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瑾彦低下头,像在回忆着什么。
她离开的时候很安静,仿佛世界的某处突然停下喧闹,某个还在阳光下欢笑的女孩突然转身。
红妈离开了,当情侣还在接吻,艺术家冥思苦想,诗人咏诗作对,勇者攀登高峰,时间就停下来,他们突然停下来,然后生命接着诞生,夜晚同往日升起,游戏顺利通关,死亡如约而至。
丧钟击破堤坝,声音像洪流席卷这个地方。女人们悲哭占领这片树林,孩子们的啼哭在为队伍伴奏,那个男人默默离开。
路有和麻子哭得像任性的孩子。瑾琪一声声抽泣,抽泣声里夹杂着模糊的话语,瑾彦走到很远的地方燃起一支烟。他平时很能忍的。
“菜...菜头...哥哥没...没有妈妈...了...琪琪也...也没有妈妈了...菜头哥哥。”
瑾琪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圆圆的脸蛋被眼泪浸得通红,泪水充盈在她大大的眼睛里,她呜咽的话语声让他突然感觉到心里的一股酸涩的涌流,他把瑾琪搂进怀里。
“以后...哥哥可以叫...叫琪琪,琪琪。”
慎有笑了一声,但笑得是那样乏力,艰难。他应该高兴,瑾琪终于让他叫琪琪了,可她没能分享这一份喜悦。
“她总是对每个她珍爱的人都洋溢着热情,没有人会比她的笑容更真诚。”
瑾彦在旁边自言自语,慎有抬起头,看不见他的脸。
漆黑的巷子里堆满腐臭发酸的垃圾,里面混杂着一些黄色肮脏的排泄物并与液体相互交织。
瑾彦抱着襁褓里的瑾琪躺在垃圾堆旁边,他把自己裹在一个脏到发黑的绿色军大衣里,身上沾满令人恶心的黄色和不明液体。瑾琪露出干净的笑脸安和地躺在怀中。
“喂,面包变质了。”
瑾彦下意识抱紧瑾琪,把面包塞进怀里,抬起头像只恶狼一样盯着他。
“你是谁?”
“那袋面包是我妈扔的。我叫王慎有,他们都叫我菜头哥。做我小弟,我让我妈给你好的面包吃。”
瑾彦看看怀里的瑾琪。
“有没有喂她吃的东西。”
菜头问:“她不是你妹妹?”
瑾彦把瑾琪抱进怀里,随时警惕菜头。
“我在外面捡的。”
菜头拍拍小胸脯,双手叉腰。
“你放心,在红田街就没事了,我妈在这里做大,没人敢抢小孩,有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菜头又想了想。
“你应该把她当成你妹,不然会被骗子骗走。”
瑾彦愣了一下,垂下头默默低语,他像记下人生箴言一般记下了菜头的话。
“她是我妹妹,叫瑾琪,我叫瑾彦。”
“好名字!”
瑾彦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随时堤防这个菜头的靠近,如果他有什么举动,他能及时从巷子的另一头跑掉。跟一帮恶狗抢食缠斗的日子教会了他绝不能逃向死胡同里。
“我妈告诉我听到别人介绍自己一定要夸他的名字。”
瑾彦垂下头想了想,他放松了警惕。
“你也,好名字!我喜欢吃菜头!”
只是在单纯地模仿菜头,他并不理解话中的含义。
菜头吼道:“笨蛋!我不是用来吃的!”
瑾彦不说话。
菜头接着说:“你在这里等着。”
菜头离开小巷,瑾彦绝不会听他的话坐以待毙,很有可能菜头会叫上一帮人把他围堵在巷子中间。他悄悄跟上去。
瑾彦跟着菜头来到一个周围是小楼房的院落里,一个体型肥胖的大妈在院子院子里做饭。
“妈!快给我奶!”
女人笑着用擀面杖狠狠拍菜头的脑袋:“傻蛋,你都七岁了,你妈哪里还有奶。”
“瑾琪是小婴儿,要喝奶。”
“瑾琪是谁?”
“她是瑾彦的妹妹!他们是昨天麻子看见来红田街的两个小孩。”
他人不错。瑾彦心里默默记下来,但他没有掉以轻心,他还没忘记上个突然请他吃饭的男人,就在他刚把瑾琪放到旁边,端起碗吃面时,后面出现一个女人差点趁他不注意偷偷抱走了瑾琪。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好像要偷走瑾琪,偷走对他来说最后一件珍贵的东西,他们都想害他。
女人想了想,对菜头说:“你在这里看着别让野猫把我的鱼搅和了。”
眼看她走出来,瑾彦抱紧瑾琪迅速躲到一边。瑾琪突然挥起小手咯咯笑出来,他慌乱中捂住瑾琪的嘴巴,偷偷往外瞄。
女人只是看看这里,带着那张天生的笑脸离开。为什么是天生的,在他看来那张笑脸挂在脸上没有一丝的违和,或者像手术缝合过的痕迹,眼睛一眯,嘴巴一弯,让他感觉不到任何藏起来的东西。瑾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脸。
他害怕被她发现然后被关在陌生的房间里。他讨厌只有一扇窗户的小黑屋。
喵~
“野喵子!”
瑾彦看见从院落里冲出来一只黑猫,嘴里叼着一只鱼,菜头从里面扛着拖把追出来,他的力气大的吓人,被丢出去的拖把差点砸中黑猫。
看到黑猫在远处的房顶津津有味地享用那条鱼,菜头气得在原地骂爹骂娘。
过了一会儿女人从旁边院子回来,手里拿着一瓶奶。
“小子,我的鱼呢?”
菜头指着远处黑猫消失的地方骂道:“被野喵子叼走了!”
女人没有生气,笑着敲敲菜头的脑壳。
“让你看个鱼,你又偷懒了吧,今晚你的鱼给瑾彦吃。”
菜头接过奶瓶,气得一路直跺脚。
瑾彦心想为什么女人要把鱼给他吃,他突然心头一紧:不好!她发现我了!他得快点行动。
瑾彦从角落冲出来,夺过菜头手里的奶瓶,飞一般一口气扎进红田街的人群里。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回头张望一会的时候,一头窜进旁边的角落里。瑾琪看到奶瓶,吱吱呀呀的向他伸手。
“琪琪,等等。”
他先尝了尝,感觉没有怪味,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反应,于是慢慢递进瑾琪嘴里。瑾琪夺过奶瓶拼命吮吸起来。他看着瑾琪瞪他的样子,轻轻笑出来。
“拿了我红妈的东西不说声谢谢,你小子是红田街第一人!”
女人出现在巷子口,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她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对他说欢迎。
但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可怕。尤其是这种没有见过的笑容很容易会对他造成一种错觉:她其实是个好人。可怕就可怕在那种其实。
他逃进灰巷子,却是个死胡同,他的大脑又开始接近疯狂地运转,狭小的空间,危险的处境,瑾彦的各种官能被自己无限地放大,无数次在这种危机的关头让瑾彦渐渐熟悉了自己的某种能力,他能通过从心里催生的恐惧控制身体某种物质的分泌,这使他在紧要关头做出打破僵局的行动。一种仅次于本能的反应。
当红妈站定在原地,他第一时间发现红妈身边的空隙,身体抢先大脑动起来,就在他以为可以顺利通过的时候,不料那里闪出菜头,两边都被堵住,身后又是高墙,他绝不打算屈服,就算去爬那堵对他来说天方夜谭的高墙,他也绝对不会屈服,这个清晰的意识对他来说堪比生死,实际他不理解死亡到底是什么,生又是怎么一回事。
“又没人跟你抢,你跑什么?”
他死死抱住瑾琪,随着红妈和菜头的逼近一步步往后挪动,永远与他们保持着安全距离。
当他退到巷子深处,就在他要殊死一搏的时候,红妈蹲下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发现她只穿了一双拖鞋。
就在他以为她要伸手夺走瑾琪的一瞬间,红妈突然站起来转身离开。
“我这里有鱼,来不来随你。菜头我们走”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听她说话好像能看见她的笑容。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机会来了,他拔腿冲出巷子。
“你妹妹还得喝六个月的奶,我们这里的奶妈管够。”
红妈在身后笑着望向他,他抱着瑾琪站在街头与他对峙,她的笑容仿佛在他们之间铺下一条红地毯,随时都在欢迎瑾彦踏上去。瑾彦转身跑出街口。
她的笑容没有她们那么好看。
“哈哈...慢点吃,小子没人抢,哈哈...”
瑾彦拼命将饭送进嘴里的时候没有忘记盯着红妈,瑾琪依旧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家伙看着上面枝杈丛生的天空她,咯咯又笑出声。
爽朗的笑声挂在大妈热情洋溢的脸上让他觉得奇怪,不过一点也不会不舒服,反而让他感觉相当亲近,但他不会因此放松警惕,太多的女人用笑容在他面前耍花样,她们总是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他在无意间放松下来。
“你刚才回去就是为了拿这件军大衣?”
红妈用木棍挑起他刚才从垃圾巷拿回来的军大衣。
“哈哈,小子,相信我,没人会想拿它的。”
“我叫瑾彦。”
“好名字!”
她不像菜头脱口而出,而是想了一会,认真地把它喊出来。
“红妈也是好名字!”
瑾彦模仿红妈激昂地回应。
红妈大笑起来,身上松垮的赘肉跟着她一起上下摆动。瑾彦也一起笑起来。
“我喜欢你这小家伙,你可以住下来,不过你得干活,在我这里偷懒的人没饭吃!”
红妈同样激昂地回应瑾彦,瑾彦皱皱眉头,激昂地回应“我不是菜头,我肯定有饭吃。”
红妈的手掌狠狠拍在菜头的脑袋上。
“哈哈,你小子偷懒都被瑾彦看见了。”
“好小子!”
菜头吐出一句,狠狠盯着瑾彦,但因为红妈在的缘故没对他做什么。
在便利店为瑾琪偷了一瓶牛奶被店主抓个正着,就在他趁机溜掉的时候,一个女人在门口把他拦下来,二话没说塞给他三瓶牛奶,他看着她拦下店主,对她说:“住下来吧,帮我看店,我们照顾你和你妹妹。”
说着她把手伸向瑾琪,他下意识将瑾琪往怀里收了收,未想女人以温柔不可抵挡的力量接过瑾琪,用手指拨弄她的小手,露出甜美的笑容。瑾琪被逗的咯咯笑。
看到这副景象,他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几天来天在这城市的奔波让他感觉到排山倒海疲倦,女人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随手从货架上拿下一块面包塞给他,对他会心一笑。
“吃吧,不收你钱。”
他已经饿了三天,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担心,他觉得面前的女人对他们都非常温柔,他相信她,直到他第二天一早被饿醒。
他看到门口有一辆车,他们站在车旁在与人交谈,男人数钱,女人怀里是熟睡的瑾琪。
“先点钱,再给人。”
冷落的声音让他见到了另一个女人。
他恍然大悟。冲出商店,就在三个人都在反应的时候,他绝望地从女人手里夺过瑾琪,向街口飞奔。
甜美的笑声在怀里响起,仿佛婴儿摇篮里的八音盒,瑾彦把眼泪与呼喊声通通甩在身后。他死死搂住瑾琪。
不知何时,他发现外面灰暗阴冷的天空,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躲在一座城市的水泥管里,这个城市一边是吵闹的城市,一边是宁静的大海,都是灰色,天空偶尔还会有一轮灰暗又明亮的圆月,他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何而来,在人来人外的人潮里他发现他和所有人都一样,镜子里的他也有一对眼睛,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巴,他发现在这其中最不值钱的是嘴巴,说出的的东西像烟一样消失在炫亮的灯光中,有人前一句生生世世,后一句便是永远不见,卖东西的人用尽了听起来很好听的词句,就只为了人们口袋里的钱,在他看来钱除了买吃的,似乎还可以做一些为所欲为的事情。一个女人快要扯断了男人的衣服,男人甩给她一个口袋,口袋掉在地上,里面是成堆红色的纸张,男人抱着另一个女人钻入黑色的车中。他们依旧说了很多,他在想他们都记住了多少呢。看样子,可能只有一句永远别再见面。不过还是有几个看起来鲜活的影子,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公园里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孩子们,她总是来公园,却很少说话,她大概明白些什么他还没法理解的东西。鲜活的影子里也有一些叫做流浪歌手的人,他们身无分文,却唱着深情的歌曲,他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也不知道究竟什么原因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或撕心裂肺,或儒儒弹唱,可他们也不爱说话,也总是一个人,和他一样。唱不算说。也有些鲜活的身影和他一样,他们爱笑,笑起来毫无遮拦,笑得人仰马翻,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们都是孩子,和自己一样的孩子,可和自己不一样,他们有两个看起来很亲密的人,有的只有一个,但比起什么也没有的他来说,那也算是。他开始试着努力回忆,那种被称之为记忆的东西只起始于他来到这座城市,在那以前,他的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原,还有暗无天日的太阳。只有白色在他灰暗的世界里格外明亮。他还会一种叫哭的行为,第一次哭是饿肚子的时候,后来发现并不是每次饿肚子都会哭,他也发现,随着成长,人哭得次数越来越少,大概又是一种叫做坚强的东西起了作用。他还发现,小孩并不是突然变成了大人,有一个叫做过程的东西。而过程有需要一种叫做时间的东西。
走过许多地方,他认识到了一个叫社会的鸟笼,鸟笼把鸟儿关在里面,社会把人关在里面,而社会又像一种被叫做套娃的东西,社会里有学校,公司,医院等等很多鸟笼,而在这些鸟笼里又是一个个套娃一样的小鸟笼,从幼儿园里出来,是一个鸟笼,从小学出来又是一个鸟笼,从初中出来又是一个鸟笼,从高中出来还是一个鸟笼,这个鸟笼比前面的都要大很多,可还是一个鸟笼。他发现,所有人最终都要被放出所有的鸟笼,投入进社会这个大鸟笼里,有些人却又钻进了大鸟笼的其他鸟笼里,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接着往外飞呢,只差一步啊,难道社会之外还有鸟笼。这不是几岁的他能够理解的东西。比他高大很多的那些人看起来都很累,他们都比自己强壮,看起来很有力的样子,为什么会有人觉得累呢。有人在黑夜里望着天空,眼睛好像在和他一样思考些什么,然后有些悲伤地叹口气。有些人下了班还不回家,慢慢走在下雪的街道,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还有人像柳树一样垂下脑袋,然后把手指塞进头发里,可惜他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明白,他一定有什么问题,后来他明白那叫苦恼。他们都是叫年轻人,还可以叫青年,电视上,书本上把他们形容得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可他看到的是他们奇形怪状,大概那样是为了在人群里区分自己,动物世界里动物区分同类都有独特的方法,人不也是一种动物吗。
他也该为自己取一个名字,他看到新闻里在报道一则上当受骗的新闻,电视里的人说:请广大市民日后谨慎小心,提防上当受骗。谨,谨,就谨好了,但是感觉还缺一个字,颜色,他听到过很多听起来奇妙的颜色,他希望能看到红橙黄绿青蓝紫那些神奇的颜色,谨颜,就叫谨颜。他兴奋地从旁边的树坑里找到一根树枝,在雪地里凭借记忆画起来,他的小拳头紧紧攥住树枝模仿记忆中人们写字的方式,颤抖的树枝歪歪扭扭地画出两个字:瑾彦。看起来有点奇怪,不过激动的他已经沉浸在为自己取名的高兴中无法自拔,没有空顾得上细想到底对不对。在这个重要的夜晚里,他每次经过一个路口,都要大声重复三遍瑾彦。从此,这件事让瑾彦明白一件事:既然名字都可以自己取,他能够不依靠任何人生活。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写错了,不止如此他还发现彦字发验字的音,而不是颜的音,在红妈教他写字的当场他生来第一次羞得遮起脸。
游荡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某天他在废铁场里听见这个世界最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吸引了他,他觉得只有这个声音可以相信,他听到哭声不加掩饰,真诚地向他传递讯息:她需要他。而且小小的婴儿没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他抱着她穿过嘈杂的人海,穿过十字路口,穿过天桥,她一直在哭,人群跟她一样也好像在哭。他们挂上别扭的笑容,说着不值钱的话,迈出电视里军队行军的步伐,追赶前方虚无的东西,好像那里有令人兴奋的宝物,这些宝物足以慰劳他们的疲虑与焦急,也许只是着急着吃顿饭。他现在只想好好吃顿饭。哭声突然消失,在嘈杂的声海里,他感觉自己陷进了一条人潮,盲目的人潮。
她眨眨大眼睛,露出半张嘴沉浸在周围的世界,口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渗入襁褓里,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这个世界多了一抹颜色,瑾彦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描述这种颜色,在这个世界一直存在却从未有人注意,它就在眼前。她在笑什么呢,一张连牙齿都没有的嘴巴,里面藏着一条泥鳅一样的小舌头,圆明的大眼睛睁得像月亮一样,小手小脚来回晃个不停。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这么开心。不过能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开心,那也是一件好事。他不希望她像那些街道上的人一样,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他们都不会开心。他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说,我叫瑾彦,那给你起个什么名字。”
他用指头去瘙她的痒,她突然把手收回来攥住他的手指。从小婴儿的触碰中,瑾彦感觉到了绿色的味道,还有一点蓝色外加一杯牛奶。与灰色不一样,是那种纯洁干净的白色。
“瑾其。”
不知道为什么,几岁的他脑袋里东拼西凑就突然凑出来其这个字。
“以后你叫瑾其,怎么样。”
她只是咯咯笑个不停,他用手掌抹去小家伙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水,放在嘴里尝了尝:满满的乳味。他发现,婴儿总是浑身充满着让人想要保护的气息,这还真是有趣的现象,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吸引人们的关注,和电视上的那些明星不一样,他们总是做出一副漂亮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是那样,让人们以为他们生来就是那个样子,并且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但他就是清楚,他们并不是那个样子,他虽然能从电视上学到很多东西,但他天生地明白上面的东西都是给人们看的,让人们想的,不会有多少人看。他并不知道这个被灰白充斥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至少不是眼前的一个模样,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人也可以创造世界,是这个灰白的世界把人联系在了一起,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发现还有其他联系的方式,不过,他意外地发现当一个人表现出生气,或者高兴,失落之类的被称之为心情的东西时,也能将人与人联系起来。如果有人情绪低落,身旁的人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嘿,没关系,要加油啊。如果有人在哭,很多人会围在他身边默默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总会好起来的。但如果有人表现得非常危险,所有人都会远离他,它被称为愤怒。但是...如果这些都没有表现出来,或者不被人在意,也会好起来吗。他看到经常被安慰鼓励的人都能重新振作起来,那些被忽视,被冷漠的人呢,会不会也会这样对待其他人。算了,他只是个随时都在担心下顿饭着落的几岁小孩,这些东西摸起来太遥远了。
菜头是个粗鲁的麻皮小气鬼。
第二天趁红妈不在,瑾彦被菜头和其他两个人堵在墙角。
菜头是三个人里最高最壮的,虽然只有七岁,但身板却有初中生雏形,两条交叉的手臂在一起就像两根拧在一起的铁管。
菜头身旁站着的是一个身体像竹竿一样的家伙,他的眼睛差点就陷进了眼窝里,两只筷子腿巍巍颤颤地立在地上,让瑾彦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躲在后面的是个胖子,一直躲在菜头背后,看起来胆小怕事,像一个圆滚滚的皮球,四肢比菜头的要粗一圈,瑾彦想象他每天该怎么上厕所和上床。
“你是我的小弟,不能在红妈面前告我状。”
“红妈知道你偷懒,你根本没在看鱼,你当时在抠鼻屎!”
旁边两个人嘿嘿笑起来,麻子狠狠瞪他们一眼让他们闭上嘴。
“瑾彦!烂名字!”
“对!烂名字!”
瘦竹竿跟着菜头一起喊,只有圆皮球没有说话。
“菜头!好名字!我喜欢吃菜头!”
瑾彦并没有模仿他们,而是用红妈的方式大声回应。
麻子看看他的眼睛对菜头说:“菜头哥,这小子在耍你。”
菜头听完立马变脸,伸出一只手拎住瑾彦。
“臭小子,找打!”
说着举起另一只拳头,一副要把他揍一顿的样子。
这个时候,圆皮球怯怯的拉住菜头的胳膊,说:“菜...菜头哥,算了吧,我还要回家...”
“闭嘴,你想挨打吗?”
“可...可是如果让红妈发现了...”
“你也想告密?”
“菜头哥,我看路有这小子八成想开溜去叫红妈。”
路有有些生气,用手指向麻子。
“没...我...麻子就知道挑拨离间!”
菜头松开瑾彦,两巴掌拍在他们头上。
“去,你俩动手,否则让你们好看。”
两个人互相低声谩骂,却不敢违抗菜头的命令。
不过两个人都是怂包,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没有一个敢上来动第一下。
菜头等的不耐烦了,推开两人一拳挥上来,他的拳头虽然恐怖,但动作笨的像头老牛。
瑾彦按住背后的瑾琪,一个闪身把菜头摔到墙上,菜头被这一下摔得没愣过神,瑾彦右脚在他身后一挡,右手往后一拦轻松放倒菜头,菜头被摔醒。
“你们俩愣什么,上啊。”
两个笨蛋稀里糊涂撞上来,瑾彦把路有往麻子那里一推,路有重重压在麻子身上,疼得麻子直叫唤。
瑾琪突然挥动起手脚,眼睛弯成月牙,一边蹦一边咯咯笑。
“哈哈~”
红妈的笑声在屋里回响。
“你们三个竟然打不过一个瑾彦。”
菜头气得从脸一直红到脖子根,瑾彦在一旁和瑾琪玩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这里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话说回来,你们三个怎么的和瑾彦打在一起了?”
“瑾彦突然把我们三个拦下来说...说...说要我们当他小弟!”
麻子抬起头看着红妈。
红妈看向瑾彦,瑾彦耸耸肩膀,摇摇头。
“你撒...谎。”
麻子刚要反驳,红妈带着笑脸一直盯着他看,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满嘴跑火车。”
红妈握紧拳头在麻子头顶捶下一直没有拿起来。她弯起的嘴角在皱起的眉头下有些勉强。
麻子把两只瘦弱的手臂背到身后,手指羞涩地相互揉捏。他的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
红妈沉重地拳头变成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他们的头顶,不注意间严肃的眉头被悄悄收起,她的微笑缓缓掠过眼前三个孩子,仿佛是午后温暖的阳光。
瑾彦眼前出现一片沐浴在耀眼光辉下的向日葵花海,那是阳光与向日葵交织的黄色。
她的笑容凝固在灰色暗淡的相片里,直到永远的永远,她不会死。
“人死有三个,”瑾彦默默吐出几个字。
“一,心死”
瑾彦取下胸口的玫瑰。
“二,人死”
瑾彦走到石棺前,单膝下跪。
“三,忆,死。”
瑾彦重重吐出三个字,抬起头看向远方滚滚袭来的乌云。
“她永远死不了。”
瑾彦用最后沙哑的嗓音说出这句话,然后闭上眼睛,他手中的玫瑰在微微颤抖。
“人为什么会死?”
瑾彦坐在板凳上,看着用奶瓶喂瑾琪的红妈。
红妈轻轻摆动瑾琪,带着慈爱的笑容看着怀里的她。
“那是生命的一部分。”
“为什么?”
“就像瑾琪,你和我。”
红妈看着他。
瑾彦垂下脑袋,过了很久,他摇摇头。
“我不明白。”
“人都走在同一条路上,我在你前面,你在瑾琪前面。”
“我要追上你。”
瑾彦坚定地说。
红妈弯起嘴角轻轻摇头。
“人既然要死,为什么还要在这个世界呢?”
瑾彦说完垂下脑袋,瞳孔开始收缩,眼前一片灰暗。
红妈将熟睡的瑾琪放在床上,用宽阔的身体将他搂进怀里。
“因为你是我的礼物。”
尽管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和蔼的笑容已经出现亲切的声音里。
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眼泪疯狂的从他眼睛里奔涌。他哭了,但他很高兴,在他记忆里那些曾经见过的眼泪都是灰暗没有阳光的,而他的眼泪充满了太阳的背影,那是天空的颜色!
“红妈...”
瑾彦呜咽着。
“嗯?”
“我...病了,我...我哭了,可我...我很高兴。”
红妈没有说话,她紧紧搂住瑾彦,就好像瑾彦紧紧搂住瑾琪。
“傻孩子。”
瑾彦伸出手想要抱住红妈,但他手臂太短,她对他来说就是一颗无法独自抱住的大树。
“我要长大,直到我能抱住你的那天。”
瑾彦只有五岁。
也许红妈已经忘记他的那句话,但他在心里刻下了一生之中的第一个承诺。而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五岁的他不应该记下的东西,他只有五岁而已。
他和他们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干活,一起打闹。
他的世界,他的眼睛里不知不觉中出现灰色以外的颜色。他开始因为来到这个世界而感到高兴,红妈的笑脸总是出现在每个地方,她拥有很多好看的笑容,每一张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菜头的势力逐渐扩散到红田街,尽管他只有两个小弟,但他们已经不是那个时被他弄翻在地的小鬼。
瑾琪会说话了,她的第一句话叫出了红妈。
这一切在一个夜晚戛然而止,那是瑾彦第一次见到菜头的爸爸,他很瘦,瘦得吓人,就像一具在外面裹上一层皮的骨架,这让瑾彦想起橱窗里的模特。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像动画里的死神一样,把红妈和菜头从这里带走,从这个世界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菜头
两点烟火在黑暗里先后亮起,菜头和瑾彦站在距离石棺很远的地方。
“直到后来李郁合的妈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离开。”
菜头瞥了一眼角落的那个男人。
“那晚第一次流泪,笑容第一次从她脸上消失。”
“后来瑾琪总是去见她。”
“你再也没有去。”
“...”
瑾彦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的黑暗把沉默交给嘴里的一口烟。
黑暗笼罩在他们周围,安静伴随而来。
沉默打破。
“我第一次言而无信。”
瑾彦把烟掐灭,踩在地上。
“我对他承诺要抱住她。”
“她一直都向瑾琪问你。”
“别说了。”
瑾彦独自步入另一片黑暗之中。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声音淹没在黑暗之中。
“菜头哥哥。”
琪琪哭过之后的声音十分柔弱,所有的力气都遗失殆尽,菜头记起当初那个襁褓里弱小的婴儿,那个在垃圾巷肮脏的角落里对这个世界微笑的无害的孩子。
菜头一瞬间看清了过往的所有,遮住眼前的大山突然倒下,这个世界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就在她离开之后。
“菜头哥哥?”
琪琪拉拉菜头的袖口,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嗯?”
菜头取出衣服里的手帕拭擦琪琪眼角的余泪。
“哥哥会很难受的。”
他本应该是在场所有人中最难受的人,但菜头觉得瑾彦才是身体最沉重的人。
红妈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在一个本该在父母怀里任性的年龄,去追逐红妈的脚步。而他后来才发现,红妈的路上没有别人给予的阳光。这些都是瑾彦抽起烟一句一句讲给他的。
那天,他再一次见到瑾彦。
“Everybody,请允许我在这里代表高一新生向你们送上一场表演,”
这是一场新生欢迎会,所有的节目都属于高二高三的学生,每一场表演都是高年级人的骄傲,而这种骄傲不允许低年级的人侵犯。在主持人宣读完谢幕致辞,比他还高的瑾彦在所有人沉默的疑惑前翻上舞台。
他像个小丑一样站在衣着华丽的主持人旁边,而当他张开嘴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的气息如炸裂的煤气罐,引爆了在场所有人。
尖叫在女生中扩散开,他的伦敦腔完美地俘获了所有女生。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配合每一句话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亲切感,让他仿佛看见电视上西方总统的演讲。
“就像作家奔放的笔墨,就像演员深情的表演,不是吗?”
瑾彦后来在Dear Blue与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演讲。
真正落幕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让菜头睁大眼睛。
“谢谢大家,我是,瑾彦。”
他的声音谦诚,却不带卑微,就连那个时候气盛狂躁的他因为他的最后介绍,原谅了他的冒昧借场。原因并不只是往日的重逢,他就像春晚的主持人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送别观众。
在所有人面前,他扮演笑星的角色,让所有人都能因为他的话语露出笑容,而他的笑容让他想起红妈。
只不过,那一夜又一次的重逢,却让他对这个开朗,阳光又积极的男人产生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那晚的瑾彦没有笑脸,在路灯的遮掩下,他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麻子的腿断在他手里的钢管下,路有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倒在血泊中。
菜头第二天扔掉了所有手里的生意,本应该跟随而来的麻烦,本应该像那个男人后来的结果,永远没有发生。那个男人曾告诉他做容易,不做,难。
菜头明白。
路有第二天跪在妹妹面前痛哭,像只发了酸的臭老鼠。
菜头明白。
麻子再也没有去找过那个不属于他的人。
菜头明白。
而瑾彦依旧带着那真诚的笑容每天出现在他们面前,在大家的面前,他总是一个跟着他的小弟。
而当他们单独在一起,他会变成一个不允许他插嘴的陈述者。
菜头从骨子里明白一个道理,为什么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是因为不够威慑力,瑾彦只用一次就让他们明白他们以前的打架只是过家家。他不想压制他们,他想杀了他们。
那种对死的恐惧冰冷地贴在心脏上面,始终提醒他远离危险。
他改变了他们,他可以神奇地消失在人海里,也能华丽地出现在舞台之上。他看见校规被改变,他听见学校改规之后的升学率成为辰市的第一。
他还看到他们走后变得肮脏不堪的红田街后来变成辰市最大的商业街,他仍然看到瑾琪还像那个躺在瑾彦背后襁褓里的天真无邪的小婴儿。
他把这一切告诉了红妈,红妈弯起的嘴角继而消失,她的眼睛又一次失去了光芒,十年以来的第一支烟在他面前再一次燃起,她别过脸注视着窗外。
眼泪默默从脸颊流下。
他不明白。
她走之前最后的一句话:他只是个五岁的小男孩。
他不明白。
离开墓林,回去的路上车窗落下,他们没有找到瑾彦,琪琪在一旁望着窗外,一直自言自语,虽然声音很小,但他听见她一直重复两个字:哥哥。
车窗外突然掉下的小雨打断菜头的沉默。
(九)楚萌
她瘫倒在沙发上抬头望向天花板,她第一次因为夏怡的单独外出而担心,她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夏怡出去时候的急切。
因为憎恨,她不再留恋那个男人,正因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再让那个男人再伤害她一点。
楚萌夺门而出,眉宇间爬上从未拥有的坚定,如果看见他,她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耳光,他一定要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话骂得他无地自容,她要让他知道她们的世界没有他的存在会更好...
然而,她却停在楼梯口,停在雨的面前,她又像那个时候一样抱着双腿蹲在原地,她把脑袋埋在宽松的校服里,坚定还是骗不过自己,堆在眼眶里的眼泪出卖了她,她很明白夏怡的心情,她们其实都离不开他。
然而楚萌再一次皱紧眉头,站起来,用手背擦去挤在眼眶的里眼泪。
“萌萌不哭,萌萌最坚强。”
她勇敢地跨进雨中,奔跑在雨与灯火交织的城市,公园,广场,车站,超市,所有夏怡去过的地方,她都没有放过。
雨越下越大,她越跑越快,脚下的积水溅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神依旧坚定,可嘴角已经在颤抖。
她迫切想找到夏怡,这样就能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他肯定会伤害夏怡,她要保护夏怡。
掠过灯火阑珊的橱窗,她隐约听见那首熟悉的歌曲。
“细雨带风渗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晚风,是那伤感的记忆...”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思念”
楚萌一点一点张开嘴,淋湿的长发披在两边,遮住前方的视线,却给她提供了一点小小的空间。
“以往片刻欢...欢笑扔挂在脸...上”
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哽咽把它逼了回去。
“愿你此刻可会知,是我衷心的说...声。”
她还在向前奔跑,嘴角在微笑与苦涩间挣扎。
“喜欢你!”
她双腿滑进冰冷的水池,雨声压过她的声音,压在她的脊背,她已经没有了唱下去的勇气,湿透的头发黏在她的脸颊,泥水沾满她的衣服,雨水冷漠地在耳旁喧嚣,没有了音乐,她就像个摔倒在地,被苹果砸在脸上的小丑。和小丑一样,她还在露出欺骗自己的微笑。
红田街。
那是她坐在地上,仰望周围看到的字。
“那双眼动人,笑容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
她的身后响起熟悉的歌声,高大的身影像大山立在她面前,立在歌声里,立在雨里。还有一个人抱着苏夏怡。
她对抗迎面打来的雨水,缓缓抬起头,雨水遮住视线,让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就是知道眼前这个穿着黑色西装,别着红玫瑰的男生。
她哭了出来,豆大的眼泪在这个还是高中生的男生面前倾泻而出,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忍了那么久的眼泪,明明可以再忍下去,明明还能控制得住,明明...
他用双手以近乎春天般的温柔捧起她的身体,那种和那个男人一样熟悉的温柔碰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莫名的情愫喷涌而出。
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声孤独地在夜雨声中独奏,一声接着一声,没有顾虑,没有迟疑,眼泪无忧无虑地从脸颊淌下。此刻,她像个被抱起来的摔倒在地上的孩子,尽情地哭着。
记得...
不知何时她睡了过去。
记得...
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
记得...
隐约中坚实的身影把她全身的衣服褪去。
记得...
冰凉的手碰到她的皮肤。
记得...
温热的毛巾擦过她身体的每个被淋湿的地方。
记得...
模糊的身影为她穿上衣服。
记得...
一只充满力量的大手把她轻轻抚起。
记得...
温暖苦涩的液体流进她的身体。
记得...
舒适的棉被盖在身体上。
看见...
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晨光映进房间,她盯着天花板。
她想抬起头,换来的是大脑沉重的疼痛感。她觉得嗓子不舒服,发出的第一声干哑咳让她明白:她感冒了。
她担心夏怡。
拖着沉重的身体,她走出房间,客厅与昨晚的混乱的场景截然相反,所有东西都整齐的摆在原处,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走进夏怡的房间,她换上了睡衣,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们走了。
桌子上留下一张用黄色便签写的纸条:假已经替你请好了,饭在冰箱,拿出来热一热和你母亲吃,多注意休息。——陈翟。
她想起昨天抱着夏怡的男人,原来是辰老师,她还以为...还以为...
敲门声在清晨的房间里回响,她看见晨曦透过窗帘躺在她身上,尘埃在空中漫游,她仿佛身处密野森林的小屋里,像一细浮在阳光里的灰尘,聆听门外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萌萌姐姐?我是琪琪。”
她瞳孔收缩,从沙发坐起来,打开门。
琪琪穿着校服,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
“琪琪怎么在这里?”
“哥哥和老师真是坏蛋!竟然...”
“干嘛这么着急,先进来。”
楚萌拍拍琪琪的后背,把她带进房间,她给琪琪倒了一杯水,琪琪一口气喝一下去。
“他们竟然把姐姐和夏怡单独留在这里。”
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没关系,辰老师还有课,他得回去上课。”
“所以都怪哥哥!”
琪琪抬起小脸,用倔强的眼神看着她。
她心的地方好像被棉花糖塞满,身体又一次无可奈何地软下来。
“没错,都怪瑾彦。”
笑容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无法藏身,楚萌用手轻轻掐在琪琪的脸蛋,温柔地说。
“姐姐快回去好好休息,我来给你做饭吃,琪琪可是红妈的亲传弟子!”
话音刚落,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突然暗下来,星星坠落天边,她垂下头,眼睛里闪着泪花。
“其实哥哥没来学校,到处找遍了就是找不着。”
楚萌蹲在她面前,用手擦去琪琪快要掉落的泪珠。
“琪琪怎么了?”
她突然爱惜起来这个小姑娘。
“有什么事跟姐姐说,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
“不是哥哥的错。”
琪琪抱住楚萌,一声一声抽泣起来。
“哥哥现在特别难受,琪琪已经好久没见哥哥了…昨晚他没回家…琪琪…琪琪一个人睡很害怕,以前不管多晚哥哥都会回家,琪琪…琪琪现在特别担心…担心哥哥,担心…担心他和…和红妈妈一样永远离开琪琪。”
琪琪在她怀里痛哭。
她想起来那天的一幕。
他扔下夏怡和她走出门,好像诀别,但特别温柔,夏怡在房间里哭。她特别害怕,她的感觉告诉她: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男人,他真的很温柔很体贴,可他就那样一声不响地离开,如果他解释,她真得会相信,如果他肯说,她一定会理解。只要他能说出来,哪怕...欺骗也好。
但他没有,瑾彦也是。
她恨他们。
琪琪哭累了,躺在她的怀里,她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把黏在脸上的头发一根根拿开,她又一次发现她像个照顾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但这一切在周围温暖的阳光里已经变得不重要。
“萌萌?”
夏怡揉揉惺忪的睡眼站在卧室门口。
“还有瑾琪?”
她有些好奇。
“你认识琪琪?”
夏怡起先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夏怡也在为她能称呼琪琪而感到意外。后来她坐在琪琪旁边轻轻抚摸着她。
“红田街,她和那个坚强的哥哥。”
夏怡把双手夹在大腿间,感性让她的双腿变得亲切温柔,并在一起的膝盖,分开的双脚。眼睛静静看向撒在屋里的阳光。
“某一天,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背着瑾琪,蹲在路边托着小脑袋呆呆看着地过往的人群。我那个时候还在商场里工作,每天下班都能看见这对小兄妹。后来红妈告诉我,他们是在垃圾巷被菜头发现的。”
“他总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人总是撒谎,为什么这个人们总是急匆匆的之类的,我摸摸他的头,给她一块糖,就在我想要去摸摸他背后的瑾琪时,他像只松鼠一样地躲开,死死盯着我,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直到后来,红妈告诉我我才明白他经历了什么。”
“而短短七年当我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变成了除那个男人以外,唯一让我惊讶的男…”
夏怡停顿一下。
“男人,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让我这个成人都自愧不如呢。”
夏怡叹叹气。
“我恨他们。”
夏怡看着她。
“我恨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们,我恨瑾彦一声不吭离开琪琪,为什么是男人都要这样?”
夏怡想要张口,但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嘴。
楚萌坚定地看着夏怡。
“就算有千因万果,他们都不应该离开依赖他的人。”
她对夏怡喊了出来,但她后悔了。看着夏怡愣在那里,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吼。”
没想到夏怡竟然把手伸向她,抚摸她的脸。
“萌萌,我一直想做个好母亲,但总是你一直像个母亲一样照顾我。我没有当过母亲,我只是你爸爸身旁的小女孩,但我一直在尽力做,也许你妈妈还在的话,会比我更了解你,懂得怎样去爱你,阿姨一直都把自己当做是萌萌的母亲,但阿姨一点也不了解萌萌的心情,阿姨没有那样的经历...”
楚萌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愚蠢的吼声完全出于下意识,像一个青春期叛逆的孩子,她知道不对,可…
“阿姨今天很高兴。”
夏怡眼角泛起泪光,她笑起来。
“因为萌萌终于第一次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母亲。”
她发现自己那一瞬间忘记了她们从前的关系。她明白这是一个女人无私的倾诉。让她仿佛想起来,某个曾经从未发生但很熟悉的爱。
“我出去买饭。”
她穿上衣服走出门,下过大雨的夜晚充满寒意,星星明亮地点缀在天空,她想起曾经哭过的那个夜晚,星星也是这样明亮。
今天特别不想做饭,一下子经历这么多东西让她心情十分复杂,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心情。首先,关于男人们的事她一概不想再去触碰,其次,今天夏怡突然对自己袒露心声让她实在困扰。
她觉得自己还是无法完全接受夏怡这个妹妹一样的母亲,她没法忘记曾经与她经历的一切,那些点点滴滴都是构筑她们如今姐妹关系的砖瓦。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像刚才那样对我呢。”
楚萌把一口蛋糕塞进嘴里,抬头望向星空。她想起来曾在某节美术课里见过梵高的那幅《星空》。
“过往的大神呐,我感觉我的心情快和你一样了。”
当然,她可看不懂那幅高深莫测的画,楚萌只是突然想起来,致敬一下梵高,顺便再感慨一下自己的心情。
也许是昨晚的眼泪,她觉得自己今天重新认识了很多东西。
“还是给她一次机会吧。”
打开家门前,她对自己说。
“我讨厌昨天上电视的那个男人!他满脸大胡子,难看死了!”
琪琪的声音传来,当她试图寻找那个女人的时候——
“对对,还有那个跳进水里的笨蛋!她的蘑菇头蠢死了!”
楚萌被突如其来的无奈打倒了。夏怡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和琪琪一起在看少儿节目。
“唉,好了,都快来吃饭。”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底气就这样消失在欢馨的氛围里。
“萌萌,这集看完!”
夏怡眼里闪着热情,兴奋地望着她。
“萌萌姐,就这一集!”
琪琪露出可怜巴巴的眼神也注视着她。
楚萌心里感觉到无奈,她放大声音,严厉得像个对待自己调皮孩子的母亲。
“不行!先吃饭,不然谁都不许看!”
两个人灰溜溜地走上饭桌,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她小声嘀咕。
楚萌又好气又好笑,有两个这样天真的孩子,她怎么能不像个母亲一样照顾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