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大伯家的屋檐下,阳光从豆角藤上落下的光斑投在一块牌子上,上书“提供白事一条龙服务”,大伯和我父亲,操持这套白事吹打班子已经有二十年了,是远近闻名的一班人马。大伯咧嘴笑着,滔滔不绝地说着送丧的故事。我坐在一旁抽烟,风吹起我的长发拂在脸上,提醒着我与村庄的格格不入,我已经成为一个外来者。
1984年冬,那一天村庄的黎明还没有到来,我出生了。父亲想,他完成了奶奶的心愿,他有后人了。母亲显得比他要高兴,问男孩女孩?父亲说,是个伢子。母亲说让他抱着我去找算命先生刘老头起个名儿。
父亲抱着我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刘老头家,天刚亮。父亲拍了拍门,半晌后门开了。刘老头打着哈欠,看到父亲抱着我,问,生了?父亲说,托您的福,是个伢子。刘老头接过我,摸了摸我后脑勺,眉头紧锁,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爬上了山边,阳光映在树林边的雪地上,一直延伸到我父亲脚边。
刘老头把我送回父亲怀里,说,就叫冬旭吧。你看今天这日子,他一降生,雪都停了,太阳也出来了,暖人哪。父亲把一篮鸡蛋放在他门槛边,道了声谢,就转身离开了。他抱着我,嘴里不停念叨,冬旭,冬旭,听这名儿你都该比老子强。
刘老头能算生,也能算死。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起名、看姻缘、看营生、看墓地这些事情,村人都找刘老头。刘老头参加过抗日,至今没有结过婚,是村里的五保户,但他因为会算命这门营生,日子也过得去。父亲说,他谁都能算,就是算不准自己,不然怎么能个婆娘都没有?打仗怎么没弄个大官当当?
但大伯口中的版本和他说的有差异,他说,你别看刘老头,可是睡过国民党连长太太的人。连部进攻时,刘老头在背后放黑枪,连长的马受惊,连长倒栽下来死了。刘老头年轻时是个俊后生,虽说老了,但鼻子眼儿还是有棱有角的。连长太太差点被日本人活捉,就是他给救下的,两人就这样掺和到一块儿了。本来是打算混个名堂,和她过日子的。那是混乱的战场岁月,刘老头为这个女人在战壕里和敌人拼命时,女人直接跟营长走了。女人留下话,她想活命,跟上官大的,就不容易死了。
从那时起,刘老头开始相信命运。大伯说,有天晚上和刘老头喝酒时,他讲这些,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说人一生有多少天活,吃多少粮,是定死的。人和命对着干,只会累自己一生,还不得善终。那个倒霉的连长,也是他命运的一部分。如果不死,或许营长就当上了,又会是另一个结局。
我想像,二十多岁的刘老头,抱着枪坐在战壕里,听子弹嗖嗖从耳边飞过。他一定忧伤于这个女人以活命的理由跟营长跑了,还想着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到战争结束呢?这些心理活动,刘老头没有详细说过。最后他会带着所有的秘密,和我的祖辈们一起,被埋在家乡的山冈,成为另一种存在。但是我相信,每个有灵性的生命,在自己的生命里,都是一个传奇。
这些传奇的村人,是我命运和故园记忆的一部分,至死无法剥离。
我的童年和少年缓慢而苍白,戴上红领巾的那天,我迎着朝阳向国旗敬礼。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演出,我成为班上带头的文艺分子,因为我会唱会跳,尤其声音明亮。我遗传了母亲的才能,和父亲狭隘的心胸。二班的王继花上演出得了第一名,我看着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你的嘴巴涂得像个鸭屁股,结果在台上,王继花嚎啕大哭,我被父亲狠揍了一顿。母亲把我藏在身后,大声吼道,你要再打我儿子试试!父亲望着母亲的脸,气焰就下去了。
母亲是个美丽女人,所以这让我一直弄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会嫁给我的父亲,母亲读书时成绩特别好,高中考大学时仅仅差一分,在家里哭着跪在地上请外婆再给一年时间。外婆说,家里六个孩子,你是老二,耗不起啊。你还是准备嫁人吧。
偶尔问起母亲,她的回答清描淡写,媒人说的特别好听,小伙子长相端庄,国家职工。后来见到真人后,我真怀疑你父亲是不是饿大的,长得像豆芽一般。在煤矿下井,勉强算个国营单位吧。我不同意,你父亲就死命追我,有一次我们约好在河边见面,走到河边时我就想回去了,结果大冬天里,齐膝深的河水,你爸踏河而来。我拼命跑,后来跑不动了,就从了他。我丝毫不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我对我母亲,向来言听计从;我对我父亲,从来都是誓死不从。
我以全校第四名的成绩小升初,成为父母在村里炫耀的资本。那一年我十三岁,拿着成绩单像个斗士般递给我的母亲,母亲笑了,说你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个穷地方。我不懂这些,只是觉得,我终于慢慢长大了。来不及转身向童年告个别什么的,就听父亲说,你将来得继承我这门手艺,得有个传人啊。我誓死不从!
但那个暑假,我还是跟他学了打锣,跟大伯学了喊丧的手艺。原因是,挣到的钱分一半给我。我的脑子里立刻换算出了一堆雪糕、汽水和小人书。然后再分点给王继花,因为我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对于好看的姑娘,我一向不讨厌。
我和王继花一同到镇初中上学,并分在同班。她是文艺委员,我什么都不是。为了彰显我是个人物,我和村里几个孩子组成联盟,成为学校的一方势力。在班里,我是成绩好的一群同学中最会打架的,是会打架的一群同学中成绩最好的。整个学校里,唯一害怕的人,可能只有王继花,怕她的笑,更怕她的哭。
这是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稚嫩的我们朝着光亮肆无忌惮地生长。所有的心动、忧伤、愤怒、自由都是最真实的。王继花说,你再惹我告诉你妈去!我就老实了。王继花说,二班的刘国平老是对我动手动脚,于是第二天刘国平就鼻青脸肿了。王继花说,你说喜欢我,是怎么个喜欢法?我就跑了。
凡有生长,就会有死亡。这一年的大年初一,给我起名字,计算我命运的刘老头死了。
天上还在飘雪,整个村庄银装素裹。村书记走进门来对我爸说,刘老头过世了,你们收拾好家伙,去帮帮忙吧,村里出钱。刘老头棺材停在大堂,显得格外冷清,刘老头无儿无女,遗照由村书记来抱。
大伯安排好礼数,一声锣响后,村书记抱着遗照走出门口,八个汉子抬起棺来紧跟着朝外走。大伯大声吼道:刘存礼,上路咯!他示意我开始喊丧,我清了清嗓子喊道:送新亡,将新亡送到一道关口。一道关是奈何桥,七尺三寸宽四丈高,……送新亡,将新亡送到二道关口,二道关是破陷山……锣、钹、鼓、长号、笛子此起彼伏,村庄热闹了起来。
刘老头和我唯一的联系,是给了我一个名字。我生的那天,太阳毫不吝啬地映照着村庄;但他死的那天,雪下了整整一天。大伯说,太冷,可苦了那几个掘土埋棺的人了,冻了几天了,地太硬,挖起来费劲。但看这天气,明年一定能有个好收成。我说,这就叫瑞雪兆丰年。大伯说,对对,到底是个读书人。
在村子里,死亡这件事情既远又近。每年的冬天,死去的人数量最多。多数老人都想着能过完这个春节,但也通常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大伯、父亲生意最好的时候,我问父亲,你们是不是盼人死?父亲说,人想通了就简单了,就是我埋你,他埋我的事儿。没有我们这些人,他们走的不是更冷清?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死亡与往生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基本谈资。
我是在1998年秋天开始思考活着的意义的,那一年王继花成了我女朋友,我在学校后的橘树林里吻了她,她说你这样,就得管我一辈子。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一直管你到死。
这一年也是我最后一次替人喊丧,因为王继花的母亲。
王继花的的母亲在水塘边洗衣服时,滑到水里淹死了。她的父亲来请我父亲的时候,我正躺在房间里给王继花写信探讨爱情真谛。我听到他俩的谈话内容,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我不肯去。父亲说,她要是你丈母娘你去不去?我恼怒,那就更不能去了。父亲说,为啥不去?我也是做父母的,还没看到姑娘嫁人,就去了。那能甘心啊。你去了,给喊几句,相当于有儿子给送终了,她听着也舒服啊。
我做了半天这个已故女人的女婿,王继花的老公。
王继花披着白孝布,跪在棺旁,哭红了双眼。我拉起她,在她耳边轻轻说,请节哀,今天我实在不该来的。她哭着说,你怎么不该来,你就喊你是她女婿给她送终来了怎么了?她都没等到我嫁你的那天呢?
这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父亲和她几乎说的一模一样,我怀疑我是否真的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世界。但我的成长真正开始了。那一天我全身充满了担当的力量,对王继花来说,我第一次真正像个男人。
天下起大雨,落棺的坑还没挖好,我跳下去挥舞着锄头,泥土在脚边翻滚开来,我用尽全身力量为她母亲安置着这个将要长眠的家。她替我撑着伞,一直在哭。雨浸湿了我的全身,裤子上满是泥泞,但我毫不在意,因为这坑的上方,是我爱的人。
没有谁能够撑控命运,就像你不知道何时会下雨。但每个人的命运间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继花说,我欠你的,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得完。如果几年以后,你还看得起我,我就嫁给你吧。
母亲说,你一定能考上大学,能离开这个穷地方。我和王继花都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办法就是读书考大学。黑色高三,我们再没有那么多时候呆一块谈情说爱。书桌被试卷和书堆满,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考到同一所大学,然后一起长大、结婚、衰老。
我们似乎也逐渐学会了改变命运和接受命运,比方说我们知道读书意味着什么,该怎样走出亲人离开的阴霾,她说人一出生就迈向死亡,我们得享受这个过程,以至于不容易想起结尾。很多事物的懂得,源自于王继花。
我相信母亲也一定能懂这个道理。她病了,躺在市一医院的病床上对我说,人活着,你笑,天就对你笑;你哭,天就对你哭。像一面镜子,人没有死过,怎么能知道死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呢?佛说有六道轮回,只有过去了才能知道到底是怎样。我这一生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等不到你结婚生娃了。你考上大学后,就能混出个名堂来了,离开这个穷地方,越远越好。
母亲得了淋巴癌,发现时已接近晚期。靠化疗抑制癌细胞扩散,这一种向死而生的疗法,只要是细胞,好的坏的全杀死,再通过注射药物把白血球提上来。母亲的头法脱落的所剩无几,父亲给她买了假发。好多个晚上,我让病床加一个床位,我睡在母亲旁边,看她安静地睡着。
但我已经没有眼泪。
王继花来看过一次母亲,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多好看的一个女娃,要是将来能成我儿媳妇就好了。王继花脸红地低下了头。母亲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对我说,继花是个不错的女娃,如果将来你们能在一块儿,就好好待她,但还得看命啊。
母亲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置办棺材,办宴席。母亲对父亲说,她死了,事情还是由他和大伯操办,自己人放心。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终于离我而去了。母亲出殡那天,村人都来了。像任何一场丧事一样,热闹地把往生者送上山。记得王继花母亲死时,是由我喊丧。她所谓欠我的情,其实在我母亲出殡那天,她就已经全部还清了。母亲手上的镯子,是她帮忙戴上去的。她里里外外忙着招呼客人,别人说她像极了我媳妇。
高中毕业,我考上外地的一所大学;而王继花落榜留在村里,和父亲生活在一起。2005年冬天,我呆在广州石牌村的一间小屋子里,蜷缩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短信的声音响起,我翻开,是一个陌生号码,短信写道:知道我是谁么?我要结婚了,这个月18号。我知道你来不了,因为相隔太远。我欠你的情这辈子可能还不了了。但命运是不由我们掌控的不是么,如果我们的母亲都在,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我知道没有那么多如果……好了,不说了,祝我幸福吧。
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打了一行字:祝你幸福的像花儿一样。但我迟迟没有点发送,我将头埋在被子里,像是去迎接一个虚假的黑暗。
那一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由村人组成的队伍,走在花丛中。从面儿上我看不出是红事还是白事,也许是送亲,也许是送葬,一直在走,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隐约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少年的愁是因为不知道怎样称作活,中年的愁还是因为没有活明白,老年的愁是因为活明白了发现好像很多想做的事情来不及。罗师傅、刘老头、王继花母亲、我的母亲……他们一定有好多秘密没有来得及说,又或者,根本说不出来。
我记得有一种动物,面对生死无比坦荡,它是我们很多人心中,那永恒的向死而生的凤凰。翌日清晨,当我推开窗户,南方温暖湿润的风迎面吹来,街边的木棉花开得如火如荼。我发现,广州的春天提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