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有子入我梦席,扰我清净。



魂幡这一生,总是居无定所,四处奔波。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严格来说,她并不算是此间中人,有定所才奇怪。

魂幡是他们的名字,也是他们的职责;他们世代徘徊在阴阳的夹缝中,维持着生与死之间的秩序,鲜少在世间显露踪迹,神秘到无人知晓其存在。

——也不是全然无人知晓。毕竟这一代魂幡在东神祝岛安了个家,还曾在岛上停留过很长一段时间。



东神祝岛在魂幡的记忆里,一直是很浅淡的颜色,像月神宫的雾莲池,雨家的听雨轩,书家的弹墨舍,或者自家的旧道观一样,都是青瓦白墙,干干净净,带着点湿润的草木香气。

她能看见东岛的气息,清浅时似山泉林溪一层薄薄流水,浓郁时便似镇净山上无边缭绕云雾。不管怎样,都是安静的,让人安心。

东神祝岛,是她心里一个有着不可言说的归宿感的故地,是繁喧尘世里一方难得的素寡。

她在旧道观里存放了许多法器,装作一副其实很需要它们的样子,以此为借口隔三差五就回岛一次。

这事只有道观的原主人鹤鸣皋知道,不过幸好那人也是个行踪不定的主,平时见不着,也不至于让她需去想什么搪塞用的解释。

鹤鸣皋是个自称江湖骗子的神秘男人,受故人所托,小时候照顾过魂幡,也算是她半个长辈。

对带孩子没什么经验的鹤鸣皋,照顾她的方式是把她丢给书家。

本该生来与世隔绝的魂幡,就是这样被送进了人间私塾,并在人烟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书家的私塾叫弹墨舍,夫子就是家主本人。书墨夷平时教学生一些文史伦理,有兴致时会摆弄些琴棋书画,偶尔还会传授一些机关术——书家机关术闻名天下,只是由于精巧玄妙,东神祝岛又避世不出,因而大多数人只闻虚名,未见其实罢了。

魂幡其实不太需要学这些,毕竟手握一门传承,像天文地理文学秘史之类,恐怕这老书生了解得还远没她多。但鹤鸣皋执意要她跟着书墨夷,她也乖乖听话,每天就坐在学堂里埋头钻研自己的传承。

魂幡在外习惯把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从不引人注意,与外界互不干扰,安静得很——除非雨家丫头来了学堂。


雨家丫头,指的是雨莺梨,雨家二小姐,小名雨二鸟。


雨莺梨是整个东神祝岛上最调皮的孩子。

据说她打娘胎里就不安分,出生时便害得母亲难产而死;四岁习武,五岁开始找邻居家孩子打架,逼着老爹不得不隔三差五上门道歉;八岁偷自家法器假装能呼风唤雨,结果整出了一场大雷暴劈塌了自家一半屋子;十岁离家出走扬言要成为一代大侠除暴安良,刚出岛门就被父亲抓回来关了三个月小黑屋……等等等等。

诸多劣迹,数不胜数。

她爹怕她带坏别的孩子,平时不让她来学堂上课,亲自在家教她功课。她便隔三差五从家里溜出来,跑到学堂去兴风作浪——主要是作魂幡的浪。

原本雨莺梨的捉弄对象是书家父子,魂幡来了,就变了目标。每次雨莺梨来弹墨舍咋呼,都要在魂幡面前闹上一闹,次数多了就变成闹一闹魂幡,最后演变成了拉着魂幡闹一闹。

魂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上了这么个倒霉孩子,也不知道到底算怎么回事,反正两人就是这么熟起来了。

雨莺梨后来解释,她当初就是觉得魂幡很特别,人特老实说啥都信还从不生气,捉弄起来可有意思了。

魂幡:……



魂幡第一次收到礼物,是从雨莺梨那里。


那是一天清晨,她坐在学堂里看书。突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一晃眼,书页上悬着一枝梨花。

雨莺梨捻了一枝梨花递到她面前,有点别扭地道:

“那个,昨天把你符咒撕破的事,对不起哈。”

“雨小姐这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魂幡一脸茫然,不知道对方在干嘛。

“我在道歉!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好吧你看起来确实不太明白。”雨莺梨看了看她的表情,有点头痛,“总之就是我弄坏了你的东西,但是我给你送了礼物,你不能再生我的气,知道了么?”

魂幡懵懵懂懂地听着,看上去倒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魂幡哪会生气呢。符咒这种东西她会画,弄坏了再来一张就是,虽然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但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精力,也并不会因此产生什么不满的情绪——魂幡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或者说很淡薄。根本没有生气的意向,更遑论原谅了。

但她第一次收到礼物,感觉很是新奇。于是她确认道:“礼物?”


雨莺梨却以为她连礼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是一阵头疼。

“……礼物……就是人们为了让某人开心而送的东西。就像我送你这花,是希望你开心。”雨莺梨耐着性子给她解释。

看到对方沉默不语的样子,语气不自觉又软了许多:

“我本来想赔你一个一样的符咒,但我根本找不到和你那张一样的……正好看见院子里梨花开了,就折了一支。”


魂幡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被弄坏了东西不会感到生气,同样的,收到礼物也不会有开心之类的情绪。

昨天的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根本无法和现在的情况联系起来。她努力去理解雨莺梨的话,猜测她的想法,但依然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最后只是“嗯”了一声。



雨莺梨笑了:“什么嘛,看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我干嘛自作多情白整这么一出呢 ”

但手还是很温柔地摘了一朵梨花,别在了魂幡头上的豆包上。

“嗯,你这个发型特别适合别东西,像梨花团子似的。你吃过吗?很甜。没吃过没关系,我姐姐每年春天都会做,明天给你带一壶……”

她侧身坐上魂幡的书桌,摇晃着一双小腿,说起细碎的闲话。

魂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花枝上面:“那个……有什么用?”

雨莺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魂幡说的什么:“啊,你说这个。”她拿着花枝当剑耍了个里花,“没什么用,就是好看啊。”

“好看……有什么用?”魂幡困惑道。

“好看就是它的用处啊,看见美丽的东西能让人心情愉快。我爹喜欢梨花,看见梨花就会想起春天,就给我取了这名,说这样就可以把春天都送给我了……酸得和书家老头一样,是不是?”雨莺梨笑道,“不过我看见梨花只能想起团子,我还是决定直接送你梨花团子。”


说完,她把花枝往魂幡书桌上一插,就翻了个身,从窗户走了。

翻到一半,回头:“我觉得,你戴朵梨花挺好看的,别急着取咯。”



魂幡追着她的身影看向窗外,人已经没影了,却撞见了满眼雪白。

书家的院子里栽的是白玉兰,现在已经全开了。


以前……倒是从未注意过。


她低头。有一片圆润柔软的花瓣落到她翻开的书页上。

没想到雨莺梨随手一插,那梨花枝竟便稳稳立在了她的桌角上,香气逼人,白得晃眼,说着新生。


这便是春天吗?

她活了这些年,第一次看见春天。



大一些的时候,雨莺梨从父亲那里听到了一点魂幡的事情,这才想起跑来问魂幡是什么人——后来魂幡每想起这点,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魂幡,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我爹说你身份特殊,以后肯定要满世界跑,是不是就不回东岛了?”

比起魂幡的身份,雨莺梨显然更在意她的去处。

魂幡肯定道:“魂幡居无定所,大抵如此。”

“咿,真好,我也想满世界跑。如果没有家要回就更好了。”雨莺梨哼哼唧唧。

魂幡不解:“世间诸多危险动荡,有一归宿乃是幸事。”

“……啧,你说话怎么跟那个小迂生一样,酸酸的。”雨莺梨的眉毛拧了起来,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说话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度:“你说这种话……岂不是显得没有家的你很不幸一样?听得人难受。”

魂幡一脸茫然。

雨莺梨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对于魂幡来说有点难以理解,只好试图解说:“就是……会让人觉得你在伤心啊。”

“??吾没有伤心。”

雨莺梨一跺脚:“和你这榆木脑袋说不明白!”

想了想,又道:

“唉,算了……你不也是要满世界跑的吗?带上我怎么样?放心,你遇到危险我肯定会保护你,你要是想要归宿了,就回东岛,我给你留个家。”


这是雨莺梨对她说过的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一段话。魂幡的一生那么长,可历辈历代,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样的话。

这样直白而单纯,却最动人。

后来魂幡真的在世界各地游荡时,每想起这段话,都有种莫名的眼眶发热的冲动。

虽然当时的魂幡完全没感受到雨莺梨的好意,直愣愣地回了一句:“可是吾不需要你保护啊。”

……

雨莺梨气得想敲她。



虽说如此,当雨莺梨决心离家出岛的时候,魂幡还是非常配合地陪着她一起离开了。

而书墨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乖最让人省心的学生被雨二鸟拖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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