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红楼梦痴迷的故事,晚清学者邹弢在《三借庐笔谈》里记述过一个:“闻有某贾人女,明慧工诗,以酷嗜《红楼梦》致成瘵疾。当绵惙(病入膏肓)时,父母以是书贻祸,狠而投之火,女在床乃大哭曰:‘奈何烧杀我宝玉!’遂气噎而死。杭州人传以为笑。”
红楼梦是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而后成的巨著,字字血泪,自问世便受读者追捧,沉迷其中也在情理之内。然而,虽说“哪个少女不怀春”,贾宝玉是否完美到值得这位妙龄女孩臆想成疾,终致送了性命,倒还真的是件值得推敲的事——至少宝玉并不算是有担当的人。
夏日午间,王夫人歇晌,金钏儿在旁捶腿,宝玉无聊闲逛,挑逗金钏儿戏闹,金钏儿玩笑开得大了点,王夫人怒从心起,一巴掌抽过来,宝玉立刻跑得没影。事情是因宝玉起的,后来知道要撵金钏儿出去,宝玉一声也没言语,早忘了当初和金钏儿说的:“我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
金钏儿投井死后,贾母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那天,偏巧也是金钏儿生日,宝玉瞒着众人到城外水仙庵祭吊。回来恰遇着玉钏儿垂泪,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哪里去了?”这一处,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宝玉是在作秀,很有求心里安慰之嫌。
忠顺王府的人来问询蒋玉涵下落,没三两个回合,宝玉就招供了:“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还要这样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五一十告知藏身地址,置朋友下落于不顾。
如此无原则无担当,着实为人不喜,但这也怪不得宝玉,豪门富户的公子,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事事有人打点,时时有人伺候,能本分体面已是万幸,谁还要求他们有担当呢。担当是什么?他们没有机会学习,也不需要学习。
担当二字,别的上尤可,唯感情不能缺此。感情里模棱两可犹豫不定,是最危险也是最可恶的,它会让另一方收不到明确的讯号而进退不定,只能靠着内心感觉摸索行事,稍有偏颇便会伤害三个人。
看黛玉和宝钗对宝玉的感情,黛玉自不必说,与宝玉几年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相处中,早已倾心于他。宝钗是把内心藏得很深的人,曹公没有直接写她对宝玉的感情,而是通过心直口快的晴雯侧面点出,有回晴雯与碧痕拌了嘴正没好气,偏又听见敲门声,她以为又是宝钗,于是发牢骚:“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宝钗往怡红院跑得的确太勤了点,不为了宝玉,还能为了谁?
就像贾母说的“统共一个宝玉”,供小于求,这就产生矛盾了。黛玉和宝钗当然清楚对方的心思,黛玉是以真我示人的典范,吃醋了生气了从不藏着掖着,全都写在脸上;和黛玉的重感觉不同,宝钗是重结果的,管它道长且阻呢,只要达到目的不就行了么,所以面对情绪化的黛玉,宝钗装看不见,该干嘛干嘛。
事情就这么发展着,后果是黛玉的情绪化愈演愈烈。第五回宝钗初进贾府,“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且行为豁达,随分从时,深得下人之心,人谓黛玉所不及”,黛玉这时心里便有了不忿之意。
正月里湘云到贾府做客,因为宝玉从宝钗处来,黛玉不管不顾吃起醋来,偏宝钗把宝玉拉了去陪湘云,黛玉气得直哭,宝玉到底放心不下林妹妹,跑回来用“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一通安慰,两人说来说去,最后都说出了“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才好了。
到芒种时,黛玉因为前一天吃了闭门羹,只顾葬花,不理宝玉,摸不着头脑的宝玉说了一篇掏心掏肺的话,还把自己给说哭了,黛玉也哭,两人边哭边说心里话,哭完了又笑。
过几天,元妃赐端午节礼,宝钗和宝玉的一样,黛玉次一等,宝玉将自己的送黛玉,黛玉吃醋:“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之人罢了。”宝玉急了:“我心里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说:“用不着,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闹来闹去,没个了局,读者都替他们着急。到五月初一,贾府在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想给宝玉提亲,宝玉心里不爽,黛玉也不高兴,两人回来又怄气,这次非同小可。宝玉气得砸玉,黛玉刚吃的药也吐了,紫鹃袭人一起来劝,潇湘馆的老婆子们怕出事,把贾母王夫人请了来,闹得人尽皆知。
为什么闹?还不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心里不踏实。潇湘馆砸玉事件后,贾母急得抱怨“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传到宝林二人耳内,竟歪打正着,初听见此话的二人好似参禅一般,相互念着对方的好。
宝玉看的明白,知道黛玉难过,哭闹皆是因为宝钗的存在而心里没底,解铃还须系铃人,林妹妹的心结还是要他去解开。砸玉事件堪称是黎明前的黑暗,这之后的宝玉悟出太多道理,所以他才会在这之后见到黛玉时说了简单有力的三个字:“你放心。”
这三个字比一切情话都动人,它让黛玉那颗终日猜疑的悬着的心放下了,黛玉不计较其他,只要能得到在乎的人一个确切信号就足矣。所以接下来宝玉拉着她还要说时,她直接推开宝玉:“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径直走了。女人的安全感就是这么重要,从此,黛玉再没因此和宝玉使过小性子。
宝玉和黛玉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那边宝钗完全不知情,有事没事还往怡红院跑。中午宝玉睡觉时她又来了,袭人很是识趣,搭讪着走了,留下宝钗和睡梦中的宝玉。多情的少年躺在床上慵懒地午睡,怀春的少女坐在床边绣着他的肚兜,这时间、这空间是独属他们的,宝钗沉浸在这静谧美好中,却不想正听到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曹公写道:宝钗听了这话,不觉征了。一个征字,饱含万千情愫。此时的宝钗如梦方醒,那一瞬间她大约是顿悟了,她终于明白宝玉睡里梦里忘不掉的人是黛玉,是那个小心眼、爱哭鼻子、行动就恼的小女生黛玉。
宝玉的话如一盆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也让她一瞬间清醒起来,没办法,爱情里一定要学会认输,因为从来就不是你不够好,才赢不了。纵使自己处处比黛玉高上一筹,终究不是那把能打开宝玉心门的钥匙。
就在宝玉睡梦中发表爱情宣言后不久,宝钗去探望黛玉,说了很多掏心掏肺的话,黛玉和宝钗之前较劲无非是因少女的小算盘小心思,这边厢天资颖慧的宝钗一通透一释怀,那边厢冰雪聪明的黛玉马上感受到宝钗不同往常的姿态,于是水到渠成,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人终归是要成长的,二人芥蒂全无,真正情同姐妹。
在宝玉终于明确地说出了内心的选择后,大观园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少男少女们建诗社、赏雪景,恣意挥洒青春。而宝玉,就像他在梨稥院见到龄官和贾蔷的虐恋后有感而发:“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个人得个人得眼泪罢了。”终于完成了感情上的自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