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曾死于格拉丹东

等到十几年后,我才明白,

人在年轻的时候,

都会莫名地喜欢诗,

但会不会写诗并不重要,

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华章;

他总是梦想去远方,

但去不去旅行并不重要,

因为他走的每步路都踏在异乡。

只有丧失了青春的人,

才会创造青春这个词汇,

才要去追求诗和远方。


如果,如果

有一天,我就要离去


破旧的北京吉普212停在无人区的草甸上,薄暮笼罩四野。

从雪山深处奔突而来的风掠过,车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细小而起伏,啮咬着车内四个人的心。

司机“长头发”猛地推开车门,站在草地上抽烟。

向导“老树皮”抽出那把脊面黝黑、刃如雪银的小刀,削下一块风干牦牛肉,递给我,又削下一块给狗哥,然后兀自吃着,慢慢咀嚼。

我和狗哥接过肉干,面面相觑,无言,把肉放进嘴里。

牦牛被宰杀后,不煮不腌,生肉血淋淋地挂在外面,自然风干。

一丝没有被风带走的血腥味在口腔中漫延,还有一点咸。

“血里面就含着盐,风干了自然咸,还要腌它干啥?”

十个小时前刚进无人区,强烈的兴奋感还主导着我和狗哥,在疯狂的颠簸之中,我们还能和“老树皮”找话聊,请教他肉干是怎么做的。

刚刚爆发了一阵争吵,现在只剩下死寂一样的沉默,我们开始后悔向“老树皮”请教了太多事。

比如无人区里有狼,到了夜里只有零下50度,比如往常每年大概进来两三百人,得留下一二十个,永远出不去。

不知道是真是假,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老树皮”。而在半个小时前,他告诉我们,他迷路了。

绝望并非暴袭而来的拳头,倒像缓慢上抚的冰凉的手,从脚趾到躯干。

“我们今天必须得出无人区,回到公路上,否则,要么冻死,要么被猛兽袭击死。”

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听起来更像是“老树皮”在例行公事,我和狗哥还乐呵呵地应了句“哎!”。

现在这句话回荡在脑海里,像一篇首尾呼应的文章,到了要画上句号的时候。

我和狗哥有点激动,吼道:“那怎么办?难道等死吗?!你是向导,我们请你,钱是白花的吗?”

“长头发”毕竟是年轻的藏人,捺不住火气,从驾驶座转过身,凶狠地看着我们,大声说:“要不是你们从山脚下回来得那么晚,我们现在多的是时间!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不是命吗?要死也是被你们害死的。”我和狗哥也愤怒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好了,安静会,让我想想路在哪。”听到“老树皮”的话,“长头发”慢慢地回过身,掏出烟,递给“老树皮”一支,恭敬地帮他点上,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

没错,从青藏公路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了路。去往格拉丹冬的无人区地形复杂,有山坡、有草甸,有宽阔的冰面,有解冻的小溪流,错落交替,没有标记,一切都在“老树皮”的脑子里,除此之外,别无依傍。

“长头发”抱怨我们差点害死他,冷静下来一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其实,我和狗哥在此之前已经差点死过一次了。

我艰难地咽下风干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自己也要被吹成风干肉,成为狼的口粮了。


走吧,走吧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


狗哥,我的发小,一块儿干坏事长大的损友,一个二十出头就秃顶的忧桑过度的年轻人,一个永远黑着眼圈眯着小眼浪笑的夜游神,一个学会计却当了黑客的伪文艺青年,行走的荷尔蒙。

刚开春没多久,北京的杨絮纷纷如雪,身上的汗毛和心里的骚动就一起炸了开来。

我站在中国地图前,跟狗哥说,我要去看长江源头,格拉丹冬雪山脚下的万年冰川。

狗哥小眼一睁,精光四射,肃然道,走起。

这是我第二回看到狗哥这般认真,上一次是高中时代,追求低年级的学妹被拒,这个理科男竟然为此硬生生憋出了个剧本,可能由于精气耗费过大,自此后,狗哥背也驼了,顶也泄了。

等到十几年后,我才明白,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莫名地喜欢诗,但会不会写诗并不重要,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华章;他总是梦想去远方,但去不去旅行并不重要,因为他走的每步路都踏在异乡。只有丧失了青春的人,才会创造出青春这个词汇,才要去追求诗和远方。

在地图前指点江山后第二天,我和狗哥就踏上了从北京开往西宁的火车,两个空空的行囊,两身单薄的衣裳。

在西宁好好吃了顿羊肠面后,转战格尔木,我们要从格尔木租车沿青藏公路行至唐古拉山乡,再从当地找司机和向导穿行几百公里无人区到达格拉丹冬雪山脚下。

从格尔木走青藏线,西大滩总是要停留的地方。

虽然高原反应让胃的运转变得迟缓,但司机还是会不停地劝你多吃几块羊肉,毕竟过了西大滩,就再也很难遇到像样的店家。

店老板掰了块砖茶,扔进水壶里煮,再倒出来,就是杯酽黑的液体,粗且咸,利于消化肉食。

我们的冲动在延续,行囊里多了几瓶简易的罐装氧气——因为听说唐古拉山乡的海拔就到了5000以上,身上披了件军大衣——因为确实是寒冷入骨,仅此而已。

狗哥还在猛啃羊排,我小口啜饮着砖茶,看着燃着牦牛粪的炉火发呆,恍若隔世。


卓玛,卓玛

草原上的格桑花


亚东的歌声被困在城市的楼宇车流间时,显得普通且流俗,现在,我们把它解放在了青藏公路上。

路如巨蟒,缠绕盘踞在云与山的波端,歌声随路一起蜿蜒。我们租的红色夏利,就像忙碌在蟒背上的甲虫,奔向流淌着奶与蜜之地。

夏利司机只有一盘磁带,亚东的专辑。一大早出发,天黑透了才到唐古拉山乡,一路十几个小时,我至少听了几十遍《卓玛》。

戈壁的远处,青藏铁路的桥墩立了起来,人也许正在征服自然的秘境。

车在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队伍中倏忽而过,人却仍未抵达自己内心的秘境。

卓玛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个美丽的姑娘,你心中的一切美好,或许都可以叫做卓玛,我想。

唐古拉山乡的大通铺又硬又冷,头疼欲裂的我们一夜难眠。继而凌晨五点就被揪起来,跌跌撞撞、昏昏沉沉地进了无人区。

车剧烈颠簸,我们迷糊一阵,清醒一阵,脑袋就像一碗滚烫的豆花,我们端着它奔跑,还得尽力想办法不让它撒出来。

进入无人区六个小时以后,到达了格拉丹冬山脚。

看着面前的一片乱石荒地,我们茫然问道:“万年冰川在哪儿?”

“长头发”淡淡地说,“一直往前走,还有五公里,车开不进去了,自己走进去吧。”

必须得承认,那一刻,看着不远处的雪山,渺无人烟,我的内心在强烈地挣扎,进退两难。

几瓶简易的氧气罐显然支撑不了太久,在呼吸急促的情况下,军大衣成了沉重却不可或缺的负担。我看着狗哥,他的眼神也流露着犹豫。我们被自己的莽撞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强烈的自尊心迫使我们硬着头皮离开如同安全岛一样的吉普车,向朔风肆虐的旷野走去。

氧气消耗得极快,步履却拖动得很慢,呼吸频率是日常的三倍,心跳是呼吸频率的三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步入了山的阴影之下,天依然湛蓝,但阳光却突然消失了。

风入乱石的尖啸如妖魔现世,昏昏然之间,仿佛山体在晃动,大地在颤抖,我们如同置身于风暴眼的惊涛之上。

巨大的恐惧让我的腿瑟瑟发抖,本来就已沉重的步伐如陷泥淖,无法自拔。更要命的是,狗哥回头看了看,对我说:“我看不见吉普车在哪了。”

这句话击垮了我残存的那点勇气。看看前方,已经能看到万年冰川的白色身影,即使在峰峦庞大的阴影之下,依然闪着圣洁的光,目测还有一公里多就能抵达。再望向身后,所有的草坡和岩石都似曾相识,来路早已无法辨认,而“安全岛”不知何时失去踪影。

曾经睥睨一切的骄傲,成了可笑的妄念,我们成了溺水的濒死之人,只想活着,本能。

我们迅速放弃了继续前行,转身往回寻路,不断爬上高处的草坡,试图重新找到吉普车,抓住那棵救命稻草——这是唯一的希望,否则——后面的事情,从未设想过。

在精疲力竭、快要绝望的时候,狗哥看到了远处点燃的火堆和黑烟。我们尽力疾走,当到达吉普车边熊熊燃烧的火堆旁时,热浪瞬间包裹了身心。

“长头发”暴跳如雷,因为天色见晚,但仍不见我们的踪影,猜到可能迷路,所以他从车里抽出一些汽油,点起了火,还和“老树皮”一起在火堆旁不停高喊。

我和狗哥无力辩解,只是低头靠在车边感受着火的温暖。“长头发”愤怒至极,话语间夹杂了些藏语,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词汇,连“老树皮”都阴鹜地看了我们一眼——我感觉得到,他的眼神所落之处,是我全身唯一感到冰冷的地方。

但现在,看起来死亡并不想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老树皮”迷路了。


回家,回家

别说,不会有结果


漫长的沉默离间了所有人,在每个人之间都建立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越来越坚硬。

“老树皮”开始用藏语跟“长头发”沟通,我和狗哥只听到了一句,“试试吧”。

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老树皮”曾经听其他走过的向导提起,现在只能凭借记忆中的碎片去摸索了,听天由命。

随后,“长头发”便进入了撒野的状态。他冲上60度斜角的草坡,冲至半山腰,马力无法支撑,而北京吉普212两驱换四驱的杆又扳不动,他索性扔开方向盘,任凭车在坡上乱窜,用两只手去扳驱动杆,一不小心脚又松了油门,车就在重力的牵引下,疯狂地倒退下滑,所幸在到谷底前,换成了四驱,车又冲上了草坡。

之后,又是一次上冲,坡中间有块冰,“长头发”没看见,车轮在冰上打了滑,整个车侧滑出去,停下来的时候,三分之一的车身悬在崖外,我正好就坐在悬空的那一侧,我们打起十二分小心,爬下车,用尽一切办法让车回到实地上。

路虽然找到了,但回到青藏公路之前,要穿过一处冰封的水面。“老树皮”踩了踩,怕承重不起,便让我和狗哥下车,自己走过去。车灯无法刺穿蓝黑色的夜雾,只能照到脚前不足十步的距离,却正好让我看清冰层内部的裂纹和冰下流动的水影。我和狗哥步步惊心,冰不断开裂的闷响,回荡在寂静的时空中,弥久不散。

深夜,回到青藏公路边,“老树皮”和“长头发”要去喝酒,拉我们同去,我和狗哥实在没有胃口,也没有兴致,便留在车上等他们。

与内心的恐惧反复纠缠的结果,就是深深的麻木和疲惫。


一个星期后,我们回到了北京。

拉着朋友喝完一箱从青海带回的青稞纯净酒,醉倒在城市的街头。

之后,我和狗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段经历。

十几年后,狗哥继续在帝都忙着大展宏图,而我则跑到遥远的南半球安宁度日。

我知道,那一次,我的青春就埋葬在了格拉丹冬。我还知道,狗哥也是。

我知道,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我远没有自己曾经期许的那样勇敢。我还知道,那个曾经纠缠过我但又放了我的死亡,其实一直都陪着我,如影随形。

我只期望在某一天,当我再次遇到他的时候,能不再恐惧,走完那最后一公里。

然后,拥抱他,亲如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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