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马蜂（静静的汉江节选）

苗一  

二牛家的院子里长了很多的李子树。坐北朝南三间瓦房的边上是一条水渠。水渠从房子的后面出来后，按照垂直方向向南流去。从正面看，水渠和瓦房形成垂直分布的L型。房子被浩浩汤汤的流水半包围着，像个半岛。水渠坎上，长满了茂盛的李子树。由于屋子前面没有人家遮挡，李子树享受着充分的阳光照耀，吮吸着从秦岭山上流下的甘泉，长势特别得好。枝干粗壮遒劲，花叶肥大茂盛鲜艳，结出的果子则清香脆甜而略带酸味。大个的李子金黄中泛着深厚的绿色，像是用黄金和翡翠打造的工艺杰作。

前几天，二牛刚把树上的李子摘下拿到城里去卖掉。本来他留下一棵大树的李子，想带给镇上的大牛。可那些贪嘴的城里人偏是口味刁钻，吃得上了瘾。骑摩托车带着女人撵到家门口指着那棵大树要买。几天时间，树上所剩的李子全叫城里人摘光了。地上落下一层树叶和折断的枝丫。

二牛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个刺头，是个恶人。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干尽了损人利己的事情，甚至是损人而不利己。他觉着大牛天生下来就是恶人，是上天为增加生物的多样性。也许，大牛是社会养成了他病态的生存思维。比如说，他走到村子里，用弹弓把人家在草堆里翻捡食物的母鸡打死，自己则甩手而去。他既不是为自己获利，也不是为了寻仇，单是为自己的痛快。满足无聊和发泄。他还打断过村里人家的狗腿，他说：我看着这家伙就不顺眼。

那天，大牛带着一个说着普通话的女人回家，想摘几个李子叫女人解馋。女人艾艾是大牛的新爱，柔软的黑发湿漉漉的卷着浪花，就像刚沐浴的处子样新鲜和秀美。女人穿着镶黑色花边的确良衬衫，大红的喇叭裤，乳色的高跟皮鞋。艾艾漂亮的脸上戴副墨镜，遮挡着她漂亮的丹凤眼睛免受强烈太阳的辐射。丰满的胸脯上两个红红的圆点在白衬衫里隐现。大牛带她回来，一来是为满足艾艾的好奇和贪嘴；二来是向村里人夸耀自己的能耐。你们别以为我进过监狱就瞧不起我，藐视我。我一样带回了城里最高贵的女人叫你们看看。艾艾，我日弄的女人！你们看见没有？她的漂亮，她的高贵风度，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你们为我骄傲吧，你们应该为村里出了我大牛这样的人感到自豪。你们可以毫不客气地到处去宣扬，去吹我大牛，去吹我大牛漂亮的女人。

叫大牛想不到的是，二牛竟敢把所有树上的果子都摘完卖掉了。他冲着在核桃树下乘凉的二牛说：“谁叫你把树上的果子都摘光的？你他妈的是吃了豹子胆怎么的，也不问问我？”

二牛正看着大牛和艾艾发呆，没想挨了当头一棒。

二牛：“你别骂人好不好，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呀。”

“听你妈个屁！你不把老子放到眼里。你狗日的，小心我扒你的皮。你说，谁叫你把果子都卖光的？你说？”

大牛一边说，一边就往二牛身上扑。他要教训这个自残的无用的兄弟。大牛打心里就瞧不起二牛。他认为这个坏怂给他丢人现眼。他妈的！跟着我大牛，老子叫你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玩不够的漂亮女人!你他妈的怎么就把先人留给你的本钱剁掉了？你这个佬种！

再说了，父母亲死了，家里的财产有我大牛的一半呀。他妈的，别说你个残废孬种，村里谁家的果子不得请我去吃。谁家的女人只要我想，还不是想怎么弄就怎么弄？那还要看大爷我给不给面子！你他妈的，摘果子都敢不跟我说一声，打个招呼？你以为我稀罕这些东西！房产，地产实际都是你在张罗。家里的一针一线我都没有沾过。我不要并不等于我没有支配权呀。你他妈的残废得跟我打声招呼不是？家里的一切我都不要，我要了也没用处。我可怜你，毕竟你是我的兄弟。但我这口气不顺呀。你总不能叫我在艾艾面前丢人吧。人家会说，你吹牛说，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你的兄弟都不把你放到眼里呀。你是不是光知道爬到老娘的肚子上吹牛使劲呀？

二牛挨了重重的耳光。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愤怒。

二牛抹去嘴角的血，说：“哥哥，今天我叫你一声哥哥。我无能，我没出息。但你不能打我。”二牛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非常激动，他不想让这个漂亮女人看自己的笑话。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二牛平静下来，语调缓缓地说：“你是我哥，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的。至少一半是你的。是的，你有本事，也很有钱。家里的东西你没要，你看不上。你施舍给我，我应当感激你才对。可你有多大的恩惠，你也不应该打我呀。你得听我说话，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再下手不迟吧？母亲死得早，父亲也死了。家里就剩你我弟兄两个。按理说，当兄比父。你有权教训我，但应是我做错事的时候。当然，那次我的腿摔断了，是你出的钱给我治好。这算我欠你的。但今天我要说，你这人太自高自大。你为人做事凶强侠气，是非不分，恶贯满盈，你已是天怒人怨。你该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该收手了。我这辈子无所谓了，家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尽管拿就是了。生命对我早就没有意义了。我该走了。只要你活着，你可要好好活着。”

大牛怒从心头起，他抓住二牛的领子。一记耳光狠狠地摔下。“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也敢教训老子。我看你是活腻了。老子今天不卸掉你两件子，你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大牛要寻找家伙拆卸二牛的零件。

艾艾看到事态要闹大，他紧紧抓住大牛的胳膊。艾艾撒娇说：“老公，别这样嘛。你不是说好今天领我出来散心吗。干吗又这样呀，你这样我可生气啦。你听不听话？”艾艾的肉香和化妆品的芳香送进了大牛的牛鼻子，送到大牛的其它器官。总之，大牛的牛脾气马上就消了，他温顺地叫艾艾牵着牛鼻子走了。

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呀。艾艾拉着大牛到院子里看树看花去了。艾艾拽着大牛在院子里看风景，果树上还有些没摘干净的果子，就像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散落在绿色的海洋里。远处稻田坎子上那棵高大的李子树特别显眼。繁茂的树叶顶上，有一个马蜂窝悬挂在树杈上。像一个高高悬挂的探照灯似的。马蜂在巢的周围悠然自得的飞舞着，充分享受着正午安静、宁谧而又清新芳香的空气。翠绿的李子树伸展着叶片，懒洋洋地躺到万丈阳光里沐浴。生命的航程告一段落，它在休息，在等候下一个漂流。突然，艾艾发现在树顶上，在探照灯旁边，有几颗硕大的金黄的李子在太阳的强烈照射下发散着金色光芒。

夏日的乡村是那样的宁静和安详，太阳照在大片的绿油油的秧田上。空气灼热地发出轰轰的响声。秧鸡发情地呼唤着配偶。只有它们的欢叫才打破着正午的寂静。谁家的母鸡下蛋了，它大声喧叫者，在向主人报功。想得到主人家的慰劳：吃一点苞谷呀。

艾艾发现了李子树王身上仅存的几颗李子。她惊呼着，尖叫着，快乐地呼喊着。大牛高兴地拿着长竹竿去捅树王顶上的李子。

这颗李子树有多大年纪，谁也说不出来。树干得两人合抱。树冠高大宽厚，枝叶密密麻麻。夏天的白雨都不能把它穿透。它是行人春夏秋三季躲雨的极好去处。

当时，二牛在摘李子的时候，看到马蜂凶狠地在蜂巢周围飞鸣，显得有些气愤。他知道那些生物也需要自己的领地不被人类破坏。它们在示威，在警告，在勇敢地捍卫自己神圣的领土不被敌人侵犯。二牛不想惹它们，也怕它们给自己找麻烦。每次从树下经过，他都要抬头瞧一瞧，瞅一瞅这些危险的邻居。二牛想跟他们和平相处，我不招惹你，想必你也不会危害我吧。所以，二牛目送马蜂在自己的领地巡守，没有动那几颗闪光的金黄的诱人的李子。二牛知道贪婪和欲望是人类最终毁灭的直接原因。

灾难发生了。几十只马蜂像轰炸机群轮番出动，朝着大牛的头上，胳膊上，腿上，手上，脚上，脖子上攻击。大牛起初还在反抗，扑打，躲藏，一切都是徒劳。他躺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翻滚，扭打。不知是痛苦完全控制了他，还是他不愿意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装熊。大牛到死都没有呼叫。

大牛是第一个硬着脖子去见上帝的人。

艾艾吓得跑到二牛的房子里钻进床腿里面不敢睁眼。

二牛眼睁睁地看到灾难发生的每个细节，而无能为力。

人与自然的战争。

二牛将卖了李子的钱，买了一个火柴匣子。把大牛弄到黄土坡上，胡乱掩埋了。

二牛进青龙观做了道士。李子树成了道观的财产。

2019.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