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唐“安史之乱”之后,盛唐就不在了。

六神磊磊说:如果以诗人给唐诗划分阶段的话,初唐、盛唐、中唐、晚唐的界阶用两个诗人就可以划定,杜甫死,盛唐结束;韩愈死,中唐结束。杜甫的生前就是初唐,韩愈的死后应当就是晚唐。这大大简化了记忆难度,是个不错的简易唐诗分期方法。但大约在“安史之乱”之后,杜甫还未死(他770年去世),而韩愈还未走向诗坛(他768年出生),这个盛唐和中唐的夹缝里还有一个诗人值得一提,就是戴叔伦。

(戴叔伦)

戴叔伦(约732-约789,生卒年均不确)字幼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曾任抚州刺史,容管经略使等职。虽然自己是个官身,但他的诗却多表现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调(最后他请度为道士),这大概是受了他爷爷和父亲的影响,因为他的爷爷戴修誉和他爸爸戴昚用,都做了一辈子隐士而不愿为官,他所受的祖辈影响是隐逸状态的,但迫于生活,他最终还是走上了仕途。

戴叔伦写诗,后人包括唐人和清代的翁方纲、纪晓岚都认为他的诗“雄浑不足”或“皮松肌软”,其实,依他的性子,他还不至于完全是个没有“力道”的诗人,因为据说他任盐铁转运的差事(其实就是负责国家盐务与钱粮的运输)时曾发生过一件事,那年他负责的是湖南一带的盐铁转运,一次,戴叔伦押解钱粮路过四川云安,正逢叛臣杨子琳谋反,他劫持了戴叔伦并恐吓戴叔伦说:“把钱交出来,我就免你一死。”戴叔伦宁死不屈说:“身可杀,财不可夺”,最终杨子琳拿他没有办法,就又把他放了。戴叔伦还因此升官。这样性子的人,写诗应当不会软到哪里去,一般认为戴的代表作是《兰溪棹歌》,但我一直不认同,他最精彩的诗显然不是这一首,而是今天我们要读的这首诗,就是《除夜宿石头驿》,格局、用语,感染力都强得多,全诗如下:

(万里未归)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我们已经知道,除夜就是除夕夜,在这个夜晚,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人,还独自滞留在归乡途中的旅馆之内,因此,这首诗的背景时间点决定了这首诗的基调。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没有来相问,更显旅馆的孤寂,在这样的他乡旅馆里,只有一盏孤灯带来微弱的温暖。“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一年将近夜,交待了时间点,就是除夕之夜,万里未归人,交待了诗人待的地点,是在石头驿(就是现在江西新建县赣江西岸)。这四句,看似只是淡淡的情景描写与时间地点的记述,是景语,但其实,因为时间地点的特殊性,情已融入其中,在中国,每年的除夕夜,当然是团圆夜。而此时的诗人,孤身在外,万里未归,悲凉的基调已经铺满。

(孤舟万里)

有人说他在江西,距江苏不到万里,这里用词不准,但其实,在诗人的眼中,在游子的心中,只要还没有到家,就会有远在天涯万里之外的感觉,诗的语言这样写,是恰当的。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在这个时间和地点,一个人最容易生出悲寂之心,最容易回顾前尘,总结自我,诗人对自己不满意,对自己生平所遇不满意,于是,只好在现实的面前自嘲解忧。“支离”本指形体不全,这里诗人用来借指身体多病,戴叔伦此时已是四品的抚州刺史,他不该有游子飘泊之心,但当时间点和地点恰逢其时其地时,还是激发他写出了有他乡游子切肤之感的诗。戴叔伦后来任容州刺史时,上表辞官归隐,死在归乡途中,想必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因此,他在这里用了“支离”。

(万里未归人)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在无可奈何之下,诗人开始展望前景,过了今夜,明朝就是新的一年,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这里有两种理解方向:1、我这样的愁颜和衰鬓,明天又将迎来新的春天,这是正能量的,如果这样理解,这首诗就是哀而不伤的,其实这是诗歌的极境;2、但很多人认为应当理解为:明天又是春天了,可是年年待岁,一年老过一年,一年不如一年的衰老,这是负能量的,这样理解浅化了这首诗。

正是因为有这两个方向的理解,这首诗才是意蕴丰富的,既有迎新的喜悦,又有虚度一春的不安,这是每一个人在此时都可能生出的感慨,再加上孤馆除夜的凄清孤灯,种种情绪交织,因此感情真挚,寄慨深远。

(诗意图)

有人会问:一个封疆大吏(四品),怎么可能孤馆寒灯,因此有人断定,戴叔伦的情绪一定是无病呻吟的。其实,在“安史之乱”刚刚结束的唐时,官员的经济情况并不乐观,在早些年,杜甫不就因为俸禄无法养家,只好辞归自谋生路吗。因此,戴的情感当是真实的,切肤的,再加上,就算一个官员回乡,在除夕之夜仍然没有到家,他也会自然而然生出人生感慨吧。

至少,在有一年春节的归乡途中,我脑中一直盘旋的就是戴叔伦的“一年将近夜,万里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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