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马依风

九华山巅,空阔的顶原不复往日的杂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一新,挂满了红绸。

最老的一株南榕上,用朱砂写了一个硕大的“囍”字,颜料极其浓重,勾转处流下一行细细的红泪,又被凛冽寒风吹得迅速渗进树皮,树干整面都呈现出诡异的图案,喜不像喜,倒像催命符咒。

空地中央摆了十来桌喜宴,月上中天,万籁俱静之时,喜宴却正在兴头上,宾客们觥筹交错,虽无丝竹,却请来了擅歌的渔民作乐伴,篝火熊熊,酒烈肉厚,这才是人间至味。

说也奇怪,来赴宴的人不少,也不见有人来添菜,桌上的菜肴却总不见少。

喜宴上,身着红衣的新娘子来回敬酒,不见新郎官。但她一丝异样也无,发上簪着闪闪发亮的

有人取笑:“三姑把才子放倒了,连自己的喜酒都喝不到,可是过于苛刻了些!”新娘子朝他婉转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动人:“林掌门的大话我可记下了,下个月您娶那第十六房姨娘时,我定要带上这儿所有的人去讨杯喜酒喝!”

众人一听又有酒喝,谁去管林掌门的脸色,只管高声叫好。其中一个还故意揶揄道:“今儿晚上过了我就再不吃了,留着肚子等林掌门那一顿。”

新娘子率先鼓掌应和,顿时哄堂大笑。

酒过三巡,一个苗疆打扮的老者下了场,站在榕树下朗声道:“今日是三姑的大喜事,我以族中大祭祀的身份,为三姑献傩礼。”说罢向众人躬身,一声清脆金铃响,他身后忽地闪出十来个着苗服的小孩来,都戴着半扇面具,随着他手中铃声环绕大树翩然起舞,口中还轻轻哼唱着苗族的歌谣,稚嫩童音,在夜空中十分悠远美妙。

谁知一曲未了,被一声大喝打断:“妖女,好大的胆子!”那声音中藏着内劲,宾客们酒酣耳热,并不防备,不少人当场被震得喷出血来,余下的反应过来,纷纷操起兵器怒视来人。几个脾气火爆的直接冲了过来,被他一掌掀翻,再爬不起来。

那人轻蔑地笑了笑,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因为这一笑而显出几分阴森,一身绸衣在月光下,越发银白了。紧接着,一群家丁抬着华丽的步辇上来了,帘子掀开,家丁扶着一个中年人迈了出来,他的容貌与年轻人有些相似,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却不知为何在深更半夜上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打搅一场与世无争的婚礼。

“如何?”中年人问道。年轻人神情倨傲:“乌合之众不足挂齿。叔叔可放心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四字一出,众人霎时一片哗然,在场的人互相都有几分交情,哪容得他如此胡言乱语。正欲上前理论,新娘子从人群中款款走出,伸手拦住了他们,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是冲我来的,诸位不必沾这点腥。”

“你!”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竟敢说我们是腥?”

她一面掩着嘴轻笑,一面摇摇食指:“我说的是那些腐了烂的鱼啊,虾啊,肉啊,看着光滑透亮的,谁知那么不禁放,任老板怎么吹,也成不了大器,只能丢在路边等秃鹫吃掉,没有半点用——您说是不是呢?”

年轻人额筋一跳。家丁们五大三粗,叔叔也早生了皱纹,唯有自己面上毫无瑕疵,这话不是说他,还能是谁?不由怒从心头起:“哼,指桑骂槐,果然是妖人做派。快将我我表弟送出来!”

“哦?我倒不知道,我这些客人里还有你这么个表哥?”新娘子似是对“妖人”二字毫不在意,反而回头问道:“有谁走失了表哥不曾?”客人们齐声应道:“不曾!”先前说要饿到林掌门摆酒的那位又接口道:“我倒是二十年前走失了儿子,不知阁下可少个爹?”

“哈哈哈!”大家笑得极为放肆,年轻人脸都扭曲了:“好,好,那便是逼我动手了!”见家主未反对,遂右臂一展,一条金灿灿的长鞭就甩了出来,重重拍在地上,登时多出一条裂痕,他借力飞身而起,直取三姑。

新娘子挥袖退开众人,自己旋身避过,扯住鞭尾,反把年轻人拉近前,照着他面门便是一把青灰,而后轻飘飘地落到后方。年轻人眼睁睁看着无往不利的金鞭轰然断成几截,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觉眼前一片漆黑。

他有些慌乱起来:“不好,叔叔!这妖女使了妖法,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中年人冷哼一声,隔空将年轻人抢了回来,对三姑道:“龙家待你也算不薄,虽无姻缘之福,也有故交之分。如今你将犬子掳走,又打伤我侄儿,真要同我龙家反目不成?难道,你就不怕良心遭谴,天打雷劈!”

三姑像是听到了最可乐的笑话,笑得直不起腰来:“龙家主,你是天底下最懂得出尔反尔的人,竟也有同我说良心的一天?”她笑够了,擦了擦眼泪,指尖染上眼角的一抹朱红,她望了眼,在喜帕上轻轻拈去了:“今日大家都在,不妨为我做个见证。我要问问龙家主,我同金错自小定亲,十里八乡人尽皆知,怎么,苗家一时失了势,龙家便忽然多出一个皇家的儿媳妇了?”

龙家主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故人之后,只要不做错事,我自然会照拂于你。”三姑点点头:“听起来好极了,想来当初逐我出龙家的命令定然也是某个糊涂人下的,并非家主大人。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金错堂堂龙家嫡子,他又做错了何事,要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折了四肢?”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

“因为他被你灌了迷魂汤,一心想要去找你这妖女!”年轻人忍不住大叫,疯狂地挥舞手中的鞭柄,抽了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拥而上手忙脚乱按住他。龙家主旁若无人:“此乃家务事,不劳他人操心。”

“好一个家务事!”三姑攥紧了拳头,“龙家的家规,唯有从族谱中除名的人才会受此重刑,既然如此,金错已不是你龙家人,更不是你的儿子,他往后只有一个身份,便是我苗三姑的丈夫!”

龙家主竟毫无反应,镇定接道:“若你将本属于龙家的御赐宝贝交还,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三姑拍拍手:“终于来了,从头到尾你想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东西吧?不错,它就在我手里,你面前这场喜宴,也是用它变来的。”

年轻人听到此处,禁不住气闷:“鼠目寸光!那可是皇帝赐下能镇万军的宝贝,要留给龙家上阵杀敌的!不是给你拿来摆酒炫耀的!”三姑手一扬,一枚小巧的香炉便出现在她手上:“哦?可皇帝明明是赐给我夫君的,同你们龙家有什么关系?”

龙家主遥遥向她伸出手,再次重复道:“东西给我,犬子可以跟你走。”三姑被他冷漠的态度激怒了:“跟我走?你将他手脚都折了,翻身尚且都做不到,你要他如何行走?天下竟有你这般狠心的父亲,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说着身影忽地消失,下一秒便出现在龙家主身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腹部:“实话告诉你,我将金错救走的那天,他便在我怀中死去了!他受过的苦,我要你一分一毫都尝遍!”

寒剑拔出,带起大片温热的血浇在干涸土地上,迅速由红转黑,剑上明显是喂了毒。家丁们吓得不敢动弹,年轻人更是怒不可遏,循着声音连滚带爬地叫骂着往这边来了。龙家主万万没想到她竟真的敢对自己下手,他捂住伤口,目光冷然:“你,你……咳咳,等到天亮,我龙家的大军就会进山,到时候,你会死得很惨!”

三姑一脚踩住吵闹的年轻人,一剑抹了他的喉,才抬起头道:“我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出去。”龙家主望向前方:“你的客人可一个都跑不得。”

“哈哈哈!”三姑仰天大笑,“他们?他们不过是我变出来热闹一场的,龙家主,你未免也忒自信了些。”说着手腕一翻,香炉消失的瞬间,宾客们也无影无踪,铺天盖地的红绸连着大桌的喜宴都不见了。

龙家主脸色剧变:“不可能!我的人分明看到了他们从家中往这边来……”

“因为那都是我的好兄弟,情愿陪我演一场戏。”三姑似是疲惫之极,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所以,你的龙家军,也都不必回去了。”

“什么!”龙家主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立刻滚下山去把人轰走,奈何手脚疼痛到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三姑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盘腿坐下,点燃了枯枝。藏在浅草下的火油瞬间燃烧起来,窜起几尺高的火舌,迅速在山顶上蔓延开来。龙家主努力想要后退,双腿却无力地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面前一身红衣的女子将自己觊觎已久的宝物砸了个粉碎,霎时泪流满面,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碎片试图拼回去:“不,不,不……”

他手里捧着碎片,尖利的棱角划破了皮肤,只觉得心痛无以复加,比起这个打击,浑身的伤都不算什么了,他脑中不断回放方才的情景,像自己的梦想一朝破碎的声音。

家丁四散逃开了,年轻人嚎叫着在火中翻滚。三姑毫不理会他们,自顾自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它和红衣一同化为灰烬,洒下灰白的粉末:“金错,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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