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杏知道,一切都不是按照自己预想的发展下去的,她就只是想想而已,也没有权力无端地改变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她想什么都没有用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家庭条件太好,使得从顶峰到低谷的缓冲时间很短的话,她恐怕一辈子都感觉不到普通人的苦楚。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这并不好。她看着眼前一片荒凉的景象,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因为她刚好扶着一把椅子,她可能就要瘫坐在地上了。这些景象,不是她所期望的,它们不应该出现得那么快。她受不了。她看到父母的拖鞋凌乱地摆在床头,看到他们送给她的玩具一个个消失掉变成维持生计所需要的钱款,哦,不仅仅是玩具,还有家具,还有一件件值钱的东西,她还看到,灰尘漫漫无人收场。这种场景很自然不是吗?这种情形,还有谁能收场呢?家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她的父亲因为做生意破产而踏上了不断还债的艰苦之路,而她的母亲也因为得了重病而躺在医院的病床里。还能有谁可以帮助她呢?现在,她的心态不再那么美好了,她甚至有些痛恨自己的家庭以前会是那么富足。原来,自己拥有那么多其他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优势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些东西到最后什么都换不来,只能换来自己的一事无成和长吁短叹。
可是她还能抱怨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不要面子地去追寻自己有可能再也联系不到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真的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她还能求助谁?在她的脑海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可那个人的名字转瞬即逝,然而现在小杏除了询问他也别无他法。那个人叫伏见弓弦,他曾经在小杏家里做过一段时间的打杂。这个人的号码自从小杏认识他之后就从未删过,虽然小杏至今都没能想通自己为什么单单要留下这样一个“地位低下”之人的号码,但是至少她现在庆幸自己留下了这个简单的数字;何况,他现在可能都要比自己地位高了吧。她现在非常需要这个人,真的,哪怕她已经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对自己的行为非常不满的。
伏见弓弦并不是小杏家的第一个执事,在此之前,有两三个人都曾经在她家打杂过,只是他们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而不被她或她的父母接受。第一个人,脾气暴躁,总是觉得自己说的话都是对的,别人提出一丁点的问题她就可以说一阵子;第二个人,脾气是挺好的,可是动作有点缓慢,有些事情根本就做不好;第三个人,时不时地哼歌或是非常大声地打电话。当时她的父母和这几个人交流的时候也并不愉快。小杏虽然并不懂这些,她的父母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大人的事情,可是她仍然觉得,这几个人根本不像是来服务的,而是来享受的。
所以,这个看起来非常正经的人就成为了最佳人选。小杏很能理解她的父母为什么那么欣赏他;他明明才二十多岁的样子,可是却透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成熟和热忱;他的成熟是他的稳重带来的,而他的热忱,则仅仅是指对待事务的热忱;他好像就是为了服务别人而来到小杏家里来的。他实在太恭敬了,连父母看到他鞠躬时都觉得没必要这样,他当时说:“我来到了你们的家里,就应该承担起照顾你们的责任,不管是什么方面。”
他的所有话语都不是空穴来风,他是真的这样认认真真地做下去的。小杏原来以为他只是和其他执事不一样而已,他身上的气质只是他稳重安静的附加值,可是那只是因为自己想象得太简单了。他甚至比自己想得更多。她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家,自打她一出生就把她放入一个貌似永远保持温暖的温室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安排好了的,因为她家里有钱,她可以做得比普通人还好,她甚至可以逾矩或者走后台。可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这样一来,她就会做什么都没有欲望,永远也不会知道努力的感觉,她更加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她不是一个提线木偶,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的,而不是被其他人所支配的,哪怕这种支配是无尽的权利和金钱所带来的。
可是这一切是她能决定的吗?她这个人一直就是被操控的啊,她什么都不敢想。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的父母都为她规划好了,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发生变故,她有可能就会变得非常叛逆,真的,叫她如何反抗父母的指导都不足惜。而且,按她的性格,她恐怕永远也学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更确切地说,她也很害怕变故,哪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顺风顺水,会有变故发生的,只是不知道具体时间而已。
所以,她害怕这些,更加害怕自己会从此以后失去这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她并不喜欢。可是她一定得承认,她不能没有这些。
而当时在他们家服务的伏见弓弦虽然并不了解他们家的琐事,但有过无数服务经历的他却对这些事情有超乎常人的敏感。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应该照顾的,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为他们家打扫房间、做饭、完成她的父母托付的事,这些私事应该由他们家庭内部解决而不是由自己这个外人,可是伏见弓弦还是想要帮帮她。他的人生信条一直是这样,能出力就出力,能改变多少就改变多少。何况,他也心甘情愿。这段时间,这家人帮助了他太多太多。就像他们家找了好几个执事但最终都无告而终一样,他的服务经历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最开始在一家餐厅上班,由于是第一次服务别人他还有点生疏,他一丝不苟地完成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之后他还去了附近的旅馆和商店工作。他从这些地方离开倒不是因为不喜欢,毕竟他的小心翼翼为他博得了无数顾客的欢心;可是他总觉得,那样并不好,因为会让他失去了无数个不断认识自己的机会。何况,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工作,和千篇一律的、没有挑战性的工作相比,他更加想要迎接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更加想要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
伏见弓弦真的是这样做的,小杏可以感觉得到。如果他很不喜欢自己这份工作,他为何要如此认真,就连他要服务的对象都要了解得非常到位,连这些琐事都要去管理一下呢?虽然小杏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别人面前,有时连在父母面前都不愿暴露,可是不知为何,她又非常愿意让伏见弓弦了解自己的想法,而且她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让自己这个家变得越来越好的。
小杏至今还记得他拿起书本看书的那一幕。看得出来,他并不懂书中所描写的内容,然而他的认真劲儿却无法让小杏的视线从他那里移开。她不知道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什么来头,为什么就连做这些非常卑微的事情时都不放弃学习。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有一次她趁着伏见弓弦去买东西的当间儿,溜进了客厅,看到了放在茶几上的那本已经打开的书。她翻到封皮,看到了书上醒目的几个大字:《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就连自己这个生在贵族家庭里的孩子都没读过,她很好奇,于是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你在看书吗?”
“嗯。”
“好看吗?”
“好看。”
小杏看得过于投入,居然忽略了身边这个正在问话到人是伏见弓弦,他买完菜刚刚回家。
“你回来了?”
“是啊,我刚买完菜回来。今天去买菜的人很多,所以我回来晚了。没想到一回到家就看到你在看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不用紧张,我也就是没事看看书。”
“嗯。不过……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我接受每一个人的问题,尤其是小姐的问题。”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看书呢,明明你现在的条件并不适合读书啊。我看过无数个为我家服务的人了,他们都没有这样的爱好啊!”
“哦,是这个问题啊。”他笑笑,非常从容地答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
“诶?”
“作为一个生在贵族家庭的孩子,你们可能一辈子都体会不到那种需要努力的感觉,因为你们的起点就比别人高。”
“哦?”
“可是我对于这种需要努力的感觉体会得太深了。”他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尽是无助,“我如果不读书、不努力的话,有可能就吃不上饭。是生活把我逼到了这里。”
“可是……我明明看你工作得很从容啊!”
“因为我必须从容得体。”他顿了顿,“这些事情我做得多了,自然会顺畅。”
“是这样吗……”
“多学一点东西对我自己可能会好一些吧,你们自己也是。”
“是啊。”
“这样的话,如果未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你们至少还有准备。”
“准备?”
“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可是……至少这个样子你们就不会慌张了。”
“诶?”
“好了,我去做饭了,书你看多少遍都可以。”他温柔地说,“咱们两个都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多看书没有坏处。”
小杏非常惊讶,他不仅惊讶于他有那么高的文化修养,也惊讶于他理解其他人的能力竟然如此之高。她也觉得,她终于认识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分享心得经历的人了。她希望自己能够和他一起读书。有些事情,自己的父母是不会理解的,比如,她有多么不喜欢身边的人全部被金钱蒙蔽了双眼从而不再努力,她有多么不希望身边的人眼睛里全都是钱而忽略了最应该珍惜的东西。然而,只有伏见弓弦能够理解她。
其实,伏见弓弦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从来都不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她。他知道,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分享想法的人有多么不容易,他也很开心,这位富家小姐居然会认同自己的看法。他不求这位小姐能够在乎他因为他们的身份本身就是不平等的。他平时喜欢读书,现在则更加喜欢,因为有人陪他一起读书,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分享自己的见解;可是,伏见弓弦也很心疼她。她并不是不想让自己的家庭好起来,她每次看到父亲拖着一副喝醉酒的疲惫身躯回到家中就想发火,很想告诉父亲不要再喝酒,不要疲于应付饭局的事情,应该将多分一点精力给自己的公司,可是她的父亲总是不听,愣是不停地参与饭局。小杏知道谁都喜欢人情,可是她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亲这样浪费自己的身体,忽略自己的事业,可是她除了劝说,别无他法;伏见弓弦也一样啊,他知道小杏非常希望自己的家庭有一个很好的未来,他也很想插手,但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话什么用也没有。他连小姐的话都不愿意听,还愿意听自己一个外人给的建议吗?
伏见弓弦本来想着自己至少能够在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后,做好一些事情,可是他也正是在那时要回家,因为已经过年,他想要休息了。可是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知道小杏未来一定会找到自己,于是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还有地址留给了她。
现在,小杏真的要去找他了。她走在路上,非常好奇他的归属,他在做什么呢?是否还在忙着服务别人呢?他一定会是这样的吧,毕竟,他那么好,一定是那种想要时刻工作而又停不下来的状态吧。
真好啊,他那么认真,一定会过得比自己好的。
她最终在一个理发馆找到了他。他拿着剪刀,俨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伏见……弓弦……?”
“您好,这里有人找我,我先出去一下。”小杏看着他和那位被服务的顾客悄悄说了几句,然后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你是……小杏……小姐……?”
“是我。”
“怎么了吗?”
“我们家里……出了点事,你能……回来吗?”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和我一起……打理一下家事……”
“我其实一直很不放心你们家里。”他顿了顿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服侍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