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间似乎对所有人来说拥有同等长度,对小孩来说又似乎格外漫长。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个害怕孤独,又不得不与孤独为伴的小孩。每天睁开眼,家里空无一人。锅里往往煮了粥,桌上摆着一碟冷掉的小菜。我唯一的娱乐方式是搭着板凳爬上阳台,小区旁边有一所全托幼儿园。
我趴在七楼的阳台上,看幼儿园里的小孩做操、上课,或者看空无一人的彩色塑胶操场。
后来家里发现我总是爬阳台,我能看到的景色就被防护栏切成了一块一块。
那阳台的窗框是黄色的,其中一扇玻璃碎了角,用透明胶贴上。延伸出去的不锈钢防护栏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盆景,假山石上爬满苔藓。往下看,是每栋楼前四四方方的公共小花园。大部分花园是荒废的,除了靠近围栏处的一排女贞树,中间尽是杂草。视线越过最左边的停车棚,就是我看了许多年的那所幼儿园。
我成年之后,这幅画面也常常在梦中出现。
等待父母下班的时间非常漫长,漫长到还不懂得何为人生的我总觉得自己度过了一生又一生。偶尔小区里同龄的玩伴招呼我下楼,但是父母上班时,我必须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他们在楼下嬉戏,我趴在阳台上看。
一楼住着我的发小,一个小我一岁的女孩。第一次对她有记忆,她还是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
她也像我一样被要求每天看家,但不必严格遵守。因为她住在一楼,就算没有钥匙,也能从厨房窗户翻进翻出。父母对我管束极其严格,翻窗户进出家门在我看来出格得离谱,但又实在惹人羡慕。
我猜我在所有的小孩里,遵守着最多的规矩——家里没人时不能出门,独自下楼玩耍不能离开那排窗户能看见的范围,不能去别人家,也不能待在门洞里。
于是,和玩伴们在一起时,我最怕听到谁提议到某人家里去看电视,或者去小区外不到二十米远的小卖部买零食,再或者去步行五分钟距离的一所小学玩运动器材。这意味着一旦他们通过提议,我就将被撇下。
一群小孩的意志往往不会为了照顾一个小孩而改变,何况我猜在某个人家中享受大人们提供的零食然后嬉戏打闹着看动画片一定比在院子里疯跑更有乐趣。所以,我常常一次又一次在小孩们离开之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在我平时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抬头仰望那排黄色的窗。
还没到回家的时间,但比待在家里更寂寞。
某次我鼓起勇气,和发小挤在她家里的沙发上吃冰淇淋。我记得那种冰淇淋叫好兄弟,一黑一白两支贴在一起,抓卝住两根棍就能一分为二,白色是牛奶,黑色是巧克力。
我已经忘了我们看的什么,但想来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一边看一边对着任何一个桥段发笑。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我的名字如惊雷般在小区里炸响。我妈喊得歇斯底里,以至于没睡着的人大概都能听见。
我手脚冰冷,且发抖,慌忙跑出去,抬头一看那黄色窗户里果然站着个熟悉的人影。我妈问我跑去了哪里,我谎称在门洞里玩。于是,门洞也变成了我不能逗留的新禁区。
如果不想被关起来,透过防护栏看被切割成块的风景,就必须待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随时被他们检查。
那时候,我偶尔会在玩耍时产生幻听,总觉得谁忽然高声呼喊了我的名字,于是,我立刻抬头,对着那黄色的窗户应声。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过度保护。我妈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比如她会隐晦地给我讲小女孩怎样被朋友家看上去值得信赖的爷爷伤害,又带着点鄙夷告诉我,某间绝对不可以靠近的房子里,住着的男人是单身。
我似懂非懂,出于对挨揍的恐惧,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也许那时,孤独的种子已经缠上了我。当我再也不必被限制行动范围后,我俩依然如影随形。
我的上一任东家有个小女孩,我离职前她才六岁。也许是看她年岁渐长,东家夫妇有事外出时,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公司里。他们倒也不刻意交代谁去照顾女孩,大概是觉得孩子年纪大了,可以自己独处。
那天小女孩先是开开心心用打印纸画画,把她的画挨个拿给我们每一个看。大家都在各自忙碌,夸奖几句便无意继续和她搭话。
她继续画画,画着画着,忽然开始落泪。
她不吵,不闹,也不纠缠谁陪她一起玩,只是止不住地掉眼泪。我见过她为了达到目的扯着嗓子嚎哭耍无赖的样子,也很容易看出这次的哭泣是源于发自内心的委屈和无助。同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却知道她为什么哭。
因为孤独,一个小孩最难抵抗的孤独。
我把她抱到休息区的沙发上,她开始抽噎着反复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打开手机,放着音乐陪她唱歌,又教她和Siri对话,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平静下来。
孤身一人的小孩像忽然被风吹起来的蒲公英,想要有谁抓卝住它,让它落在踏实的泥土里。
我妈常常不在家,只要不工作,她就会去麻将铺消磨时光。周末休息的我爸会带我出去喝茶。他和朋友喝茶聊天,偶尔打牌,给我三五块钱买零食,再叮嘱我不要离开茶园的大门。
我爸常去的那家茶园兼备钓鱼功能,园子里有个在我看来巨大无比的鱼池。池边有座巨大的假山,和我家阳台上的小盆景颇为相似。
我常常需要和这个鱼池相处整整一个下午。发呆,看别人钓鱼,数水面奔过有着细长脚的水黾,或者趁着管理人员不注意,爬到假山上面去。
大人也许不会理解小孩独自玩耍的寂寞,也不知道我正熬着时间,等我爸从屋子里走出来,招呼我一起回家。
每一次,都漫长得像度过了我的全部人生。
断奶时我被送到了外婆家,外婆说我很乖,可以一个人待一整天。长大后我依然很乖,我爸让我不要离开茶园,我就在园子里等,一直等。
小学时有了第一个朋友,我们住得很近,每天都结伴一起上学。我们都喜欢看书,被班主任安排做班上的图书角管理员。三年级时我写了一篇作文,名为《我的好朋友》。语文老师积极举荐我参加作文比赛,把它印在了一本那个年代常见的小学生作文大全上。
我对她分享我的一切,包括零花钱。
她也对我分享她的家庭:她来自农村,父亲是个小村官,因为想要男孩,生下她妹妹之后,丢了官职,还被罚了款。他们只好来城里谋生,和她的一位叔叔一起做生意。
那个叔叔家有个男孩,也是全家唯一一个有零花钱的孩子。某天,她的那个表兄看见我们放学时一起吃零食,便率先回家告了一状。等我们走到她家店铺门外时,我看到她的母亲拿着扫帚冲出来,不由分说挥舞在了她身上。
某一天,她突然告诉我,不想再和我一起玩了。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只是喜欢你给我买零食。
她又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是个女孩,却可以有零花钱。
我不知道我从这件事里学到了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难以忘怀。我忘不了的不是那个冷漠说着不喜欢我的小女孩,而是为了挽留住一份友谊拼命把拥有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的自己。
在这之后,我又拥有过许多朋友。她们使我免于孤独的折磨,却又令我在独处时倍感寂寞。
初中后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台手机,虽然是我妈用旧的,但这意味着我可以随时和朋友保持联系。我开始和另一个在兴趣班里成为密友的女孩打电话,常常一小时两小时。我妈每次看到,都会有意无意表现出不满:你们有这么多话题要说?
我妈不喜欢我交朋友。儿时她尚可在那排黄色的窗户后窥见我的一切,对于看不见的地方,她觉得那里潜藏着洪水猛兽。
我坐在我妈身旁,回复朋友一条信息,她立刻皱着眉:我不喜欢你和我在一起还跟别人聊天。
每当她见我打算出门赴约,就会板着脸看着我,等我自己察觉到她的情绪,然后主动取消约会。
我搬家了,黄色的窗户和防护栏不见了,但我依然被囚禁在那里面。
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常常独自一人。我升入了一所可以住宿的高中,离家一小时车程。这里没有人管束我,甚至没有人对我给谁发信息提出意见。但是我总是一个人徘徊在偌大的校园。
周遭的同学谈论明星、恋爱,或是学校里某个惹眼的人物。我从宿舍踱步到生活区的小商店,只为躲开两个热切聊天的陌生舍友。在那里,我看见了我的第一本乙一。
有人说读书像是在和作者聊天,而读书也的确是消磨我无数个“漫长一生”的良方。我一个人待在宿舍里,一边吃泡面,一边和乙一聊天。
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害怕独自去食堂吃饭是一件矫情的事情。可是孤独这种折磨,往往正是置身于人群中时才被激活。升上高中,直到交到第一个朋友前,我都鼓不起勇气一个人走进食堂。
那时有个女孩突然出现在人群里,蹦跳着跟我打招呼。她单眼皮,高鼻梁,长着一张像孩子一样可爱的脸。
她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新来的舍友。
原本睡在我对面的那个女孩因为想和同胞妹妹在一起,申请了调换宿舍,于是,这个娃娃脸姑娘被换了过来。然后,陪伴了我三年。
我们俩不同班,两个班的人都认识我们。有时她来我的教室拿我的外套,有时我去她的教室拿她的课本。
毕业之后,我甚至还出席了她班级的同学会。
她曾和我的一位同班男同学短暂的恋爱,两人每天都写交换日记,我就成为了这本日记的传递人。
她说,我信得过你不会偷看,因为你根本不会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
她又说,节日祝福短信我就不给你发了,我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
你看,那时的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如此孤僻又没人情味的家伙,但她还是喜欢每天黏着我。有人说内向的人没办法自己交朋友,总是在等待被人捡到。我很感激她选择捡到我,让我避免继续被孤独折磨。
偶尔,她会在午休时和男友一起吃饭。人来人往的食堂仿佛设立了某种禁制,只有与人结伴时才能顺利通行。当我失去她的陪伴时,我又迈不进去了。
约会前,她叮嘱道,她已经在食堂给我买好了饭,用饭盒装的,我只需要去后厨把它拿回宿舍。她悄悄告诉我,提前预约从食堂把饭带走是学生干部特有的待遇,而她已经在体育协会混了个小官职。
我像个被照顾的小孩,乖乖去后厨拿走了饭。捧着那个饭盒站在喧闹的学生们中间,难得感觉没那么孤单。
她喜欢明星,喜欢恋爱,喜欢热闹,对我喜欢的东西一窍不通。但她愿意听我喋喋不休一本小说,一部漫画,或者我正在创作的拙劣故事。在她身边待久了之后,我也逐渐开始了解关于她的一切。
她偶尔会在夜里啜泣,我穿过两张床中间的栏杆,爬到她的床上,抱着她哄她睡着。有时过了熄灯时间她还没回来,我就在学校每一个角落到处找,然后安静地等待她结束哭泣。
白天,她总是笑盈盈的面对他人。只有夜幕降临后,她才能借着夜色把满腹苦楚发泄卝出来。
关于家庭,关于学业,关于感情。
那时我开玩笑,说我的每一件衣服上几乎都沾着你的鼻涕。她笑嘻嘻说,以后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我也想,是啊,以后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毕业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她结婚生子,我还在一片迷茫中寻找未来。
现在的我,孤独已经成了常态。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没有谁能和谁再像少年时期一样互相陪伴。但是孤独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一种折磨,独处也成为了一种放松身心的享受。
有一次为了看一场电影,我买了三次票,前两次都被意料外的加班打乱计划。第三次是在又一个加班结束的晚上,我买一张几近凌晨的电影票,拿着当晚饭填肚子的三明治,坐在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的放映厅里。
这一刻的孤独不再是孤独,而是珍贵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也许真正能让蒲公英落下来的,是每个人终将学会的独自面对世界的勇气。只是偶尔回忆往事,也会想起我曾经是个那么害怕孤独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