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月圆之夜。
悠扬而又哀伤的笛声,缓缓传了进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一首带着无限哀思的安魂曲。
可广寒宫,这本就不是一个可以安魂的地方。
“姐姐,他又来了。”玉兔在旁边轻叹道。
是啊,他又来了,每逢月圆之夜,他总是吹响他的长笛,用自己的修为法力,将笛声透过这万丈高的浩浩长空,送到这广寒宫中。
是啊,他又思念我了。
这几百年来,莫不如此。
天蓬元帅,这是一个想起来就让人心疼的称号。
因为我的缘故,他从一个掌管十万天兵的兵马大元帅,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猪妖,五百年间,不知受了多少苦难和委屈,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
他爱过我,恨过我,怨过我,消颓过,仰天长啸过,也哭过漫漫长夜。
可是挣扎了几年之后,他又寻到了当年那支与我合奏的长笛,在每一个月圆之夜,一遍又一遍地吹给我听。
从心怀希望,吹到麻木无感,吹到心灰意冷,几近绝望。
当观音大士告诉他,跟着取经人去西天可以修成正果位列诸佛的时候,他冰冷的心终于再次燃起,几乎是飞奔着朝那个取经和尚而去的。
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还是爱我的,还是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靠近我。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每逢月圆之夜,我也守在广寒宫中,静静聆听他的笛声,一如五百年前。
他一直以为,他对我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却哪里知道,这五百年的漫长光阴里,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呢。
他是那个曾经疼我入骨,为我对抗整个天庭的天蓬啊。
2
广寒宫,一个多么凄美的地方啊,正如它的名字,既广且寒,没有丝毫的温暖,连日日伐桂的吴刚,都流不出一滴汗来。
也容不下一丝的温情,满天诸神,竟无一人记得起这个地方。
世人都以为,这偌大的月宫是一座美丽的宫殿,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处处飘雪的囚笼而已,世人都只知道月光皎洁,却不知道这月宫中的白,都来自于漫天的飞雪。
而我,人人都道我嫦娥是美丽的广寒仙子,却不知,我只是个被囚禁在广寒宫的囚犯罢了。
妾身本是金丝雀,展翅不过半尺高。
忘了是多少万年以前,我还是半神后羿的妻子,误食仙药,飞升成仙,误打误撞来到这广寒宫中。
我本该像其他仙人一样,位列仙班,却未曾想,天帝垂涎于我的美色,偷偷背着王母娘娘来见我,让我做他的妾侍。
我本就不愿,严词拒绝,却不想王母发现以后大发雷霆,给我扣了一顶“勾引天帝”的帽子,把我封禁在这广寒宫中,不得特旨,寸步不能离开。
世人都以为天宫是一片纯洁的净土,可是你看,哪有那么多净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揭开天宫美丽的外表后,照样是污秽不堪。
凡人和神仙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就有斗争,这样的事,谁也拦不住。
我在这天宫住了几万年,深深明白,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下,埋藏着的,均是皑皑白骨。
而天宫就是一片美丽的荒漠,那些精雕细琢的镶嵌,在成为天宫的一部分时,就已经被剥夺了灵魂。
3
思绪回到五百年前。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做一个凡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爱上一个凡夫俗子,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日子,了此一生。
可是我没得选。我只能在这一片银装素裹的月宫中辗转徘徊,从东宫走到西宫,从南边走到北边,却始终走不出这一方天地。
我渴望自由,为这自由,我已经熬了几万年,却始终没有寻到丝毫机会。
天帝薄情,王母善妒,而我只是一介小小女子,名义上是“广寒仙子”,其实连普通的侍从都不如。
但我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个机会。
斗转星移,随着数万年的世事变迁,很多事物,都变了样,天宫不再是天帝独大,有一些仙官的实权日渐庞大,已经威胁到天帝的地位,这其中尤其以统帅十万天兵的天蓬元帅为最。
天帝忌惮天蓬元帅的权力,也妒忌天蓬元帅的能力。
他表面上安抚着众仙家,喊着“众仙和睦”的口号,但只有我知道,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除了这颗眼中钉,只是找不到借口罢了,毕竟他的凉薄和自私,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果不其然,他派人找上了我。
他要我做的事情很简单:假装勾引天蓬,找机会设计陷害他,让他落下一个调戏仙子的罪名,然后天庭就可以名正言顺把他除去。
他承诺,事成之后,给我自由。
如此恶毒的计谋,我却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我太渴望自由了,为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几万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天宫搅得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何况只是牺牲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
这样的交易,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4
一切如同设计的那样,我有了短暂的出入广寒宫的自由,在凌霄殿外和天蓬“偶遇”,他惊为天人,一见钟情,我欲擒故纵,几番来回之后,就让他落入了我的感情陷阱之中。
自此之后,我便常常借机和他约会。
我们在银河上徜徉,我穿着广袖流仙裙翩翩起舞,他吹着长笛伴奏,漫天的星星跟着笛声闪烁,美丽得无与伦比。
我们在月宫赏雪折桂,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头上、肩上,像一对世俗情侣,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
但他不知道,他用尽所有的真心待我,我却只是逢场作戏。
他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无微不至,吹出来的每一个宫商角徵,都如天籁一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温声细语,唯恐惊扰了我。
神仙是不能谈恋爱的,这点我知道,他也清楚。
可是,他放下了他天蓬元帅的身份,放下了仙官的束缚,放下了所有的一切,和我共享这注定不被认可的片刻欢愉。
我一步步泥足深陷,终于还是忍不住对他动了情,因为我终于发现,所谓的“只羡鸳鸯不羡仙”,是真的存在。
如果不能抓住所爱,我要这自由有何用?
有那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他在的日子,月宫好像不再那么寒冷了。
我决定放弃和天帝的约定,把真相告诉他。
但我没有想到,正当我准备说出一切的时候,天帝却趁我们约会时,给我们抓了个现行。
正好那一年,有一只猴子在花果山竖起“齐天大圣”的牌子,把十万天兵打得落花流水,于是天帝数罪并罚,把天蓬打落凡间。
“天蓬元帅领兵不力,又违反天条,调戏嫦娥仙子,着打落凡间,投入畜生道。”
就这样,原本器宇轩昂的天蓬,成了一头丑陋不堪的猪。
没过多久,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也被佛祖压在了五指山下。
可是天帝终究欺骗了我,没有兑现对我的承诺,以“勾引仙官”为名,把我关回了广寒宫。
只是对我来说,这个结果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5
五百年以后,西天发起了一个取西经的计划,天蓬加入了取经队伍,领头的是一个和尚,据说当年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也在队伍当中。
取经的事情一出来,我就知道,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后来唐三藏法力尽失,孙悟空失忆,满天神佛在路上给他们设阻,真相一步步被抽丝剥茧,我才慢慢意识到,所谓的西游,不过是神佛为了除去那只猴子和那个和尚设下的另一个圈套。
而至于会怎么对付天蓬,我却不得而知,但总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我曾经让玉兔偷偷溜下凡间,企图告诉他们事情真相,不想玉兔却被那只迷失心智的猴子打回了原形,交给仙官送回了天庭。
仙官把玉兔交给我的时候,警告我说:“天帝垂怜,念在玉兔是初犯,不予追求,请务必好生看管,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好一个“天帝垂怜”,取经团队一路被天上的仙官坐骑各种为难,也没见哪个受了实质性惩罚的,这说辞听着都觉得可笑。
但他的另一句话,还是引发了我的恐惧:取经团队都是被施了诅咒的,没有人能够活着告诉他们真相。
我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拼着我的命,也要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我想,等待对于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我已经等了几万年了。
可这次的等待,无比煎熬。
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我看着猴子打死自己的同伴,残杀自己五百年前的好友;我看着天蓬元帅,一步一步成为傀儡一样的存在;我看着他们的师父唐三藏,离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还以为自己是在向着大道前进。
我知道真相,知道所有的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既没有办法告诉他们什么,也没有办法帮助他们分毫,只能等。
我只能在每个月圆之夜,听着天蓬吹的笛声,内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一曲肝肠断。
这一切,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劫。
五百年的时光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了,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天蓬元帅,是怎么一点一点打动了我沉寂万年的心,又义无反顾地陷入到这万劫不复的情劫之中。
6
终于,多年以后,他们成功到达西天。
他被封为了净坛使者,成了西天诸佛的一份子,修成正果,功德圆满。
我早就从玉兔那里得知,他不再是当年器宇轩昂的模样,成了一个长着猪头、浑圆肥胖的怪物,五百年的光阴也让他布满沧桑。
他成了佛,神仙不能相恋,仙佛更是无法亲近,我知道,从此之后,我们山高水长,再见亦是遥遥,今生再无可能。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终究是从轮回中解脱出来,终究有个了足够被人尊重的身份,终于平平安安地走完了这一程。
这样,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故事都将告一段落,此后他会在大雷音寺安心修行。
这个结局,对于他来说是圆满的,对于取经团队来说,这也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而我,将在这广寒宫中,了此残生,几百年后,没有人会再记得我。
这样,也好。
7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带着满天星河,踏着洁白如雪的云彩,拿着当年的那支长笛,吹起了当年我在银河起舞时那首曲子。
他变成了当年天蓬的模样,眼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吹出来的笛声都有些略微发抖。
我知道,如今的模样让他自卑,他才变成当年的样子来见我,我都懂,我并没有揭穿他。
他喜极而泣,兴高采烈的告诉我说,天帝终于下了特旨,允许我们在一起了。
我激动的不能自已,一时竟也失了理智,全然忘了当年天帝是怎么欺骗我的。
我以为一切都将好起来,以为所谓神仙与神仙之间无法相恋的铁则,终于被这一道特旨打破。
终究是我太天真了。
我们都太天真了。
那是一道假圣旨,一道天帝口述,没有旁观者,只有他和天蓬才知道的圣旨,实际上根本就是当年的故技重施。
他是个聪明人,可是在爱情面前,谁能全身而退。
8
“净坛使者和嫦娥仙子,违反天条相恋,就地诛杀!”
随着赶来的仙官的一声令下,当年追随过天蓬的那些天兵,发了疯一般,排山倒海扑过来。
天蓬还想辩解,一直在说,我们是天帝经过特旨的,可是仙官要他拿出圣旨来的时候,他却只能哑口无言。
“算了。”他还想再分辨,我拉住了他,“这本来就是一个圈套。”
他会意,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连累了你。”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追杀的仙官朗声说道:“净坛使者假传圣旨,罪加一等,杀无赦!”
混乱的杀伐场面中,一支冷箭飞了过来,几乎是本能地,我飞扑了过去。
那是一支诛仙箭,中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即将魂飞魄散。
后来好像是有人过来帮忙,拦住了天兵天将,打斗暂时停止。
我倒在了天蓬的怀里。
我告诉他说,我并不在意你是天蓬还是猪八戒,也不在意你是什么模样,只要是你,就够了。
我伏在他耳边,口齿已经不清晰,只能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五百年前,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无论你是以前天蓬的模样,还是现在猪八戒的外表,我喜欢的始终是你,五百年间从未改变过。
我问他,你恨我吗?
他含着泪,摇着头说道,有什么可恨的,我们不过都是一些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
我终于闭上了眼。
永别了,我的天蓬元帅。
广寒宫太冷,凌霄殿的厮杀太惨烈,所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回去了。
只是那年的银河星舞,月满广寒,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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