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年少时,对雷雨的印象多是恐惧,尤其深夜,屋外的电闪雷鸣总是让呆在屋里的我感到心惊胆战,这种恐惧源自于人生经历的浅薄。

    撰书时,我苦苦寻不得灵感,无意中点开了尤里斯·伊文思,一位荷兰导演的纪录片《雨》,他用诗意的电影镜头,描绘了一场从坠落到停歇的雨水之旅。透过摄影机之眼,我们跟随着雨水——从车水马龙的街市到人潮涌动的人流。短短十几分钟的记录,是活生生的雨滴在悄然坠落,是积水中荡漾的圆晕在绽放,是云朵流淌下的氤氲在默默隐退……这音乐般流畅的印象派风格,给了我们一份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与解说。大量交叉蒙太奇诗意镜头语言下。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退化成背景,看到的只有雨不断变化中的雨。零星打在湖面,涓涓流在窗户上,化成小水滴滴答悬落在屋檐下,又或者积成小水洼呈现整个世界倒影。所有镜头都是破碎的断片而非整体。而把这一切相连接起来的是未知的时间和空间下不同形态的雨,这一本身。也许正因为如此从环境中剥离而出的手法,我们才得以纯粹的观察、感悟到雨之为雨的美。它无形多变、温柔而又清新,仿若溢出了银幕,沁入我们的心灵。

    后来渐渐喜欢上了雷雨天,或许是因为心境变了,又或许是因为人生经历了太多的痛苦烦恼,相较之下,雷声就不那么可怕了,而我庆幸自己的人生足够平淡,比起生活中惊心动魄,我更喜欢简单的快乐。大学毕业后,我几经辗转,就职于一家肯德基餐厅做着餐厅值班经理的工作。新店开张,每天忙个不停,那段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闲,而人员岗位配给也不充足。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上级领导还是毅然决定打开宅急送业务,因为要保证食品安全和品牌效应,所以肯德基的宅急送业务一般都是自营骑手,这无疑又增加了餐厅的业务量,这无疑让城中城餐厅雪上加霜,餐厅店长斌哥临危受命,联系了一家顺风速递分部,临时借调了三名骑手,编入店内宅急送业务空缺。文通便是其中一员骑手,按照每一单9块钱的补贴,加每周2000块的底薪签订了入职合同。餐厅每天外卖单量大约在20单左右。平均分给三个骑手,每个月不足4000块。虽然包含了五险一金,但就青岛这种城市的消费水平而言,却也属实不多。有时我时常在想,人们形色匆匆,忙忙碌碌,每天为了温饱和生存,艰难而卑微的活在这座城市,那小人物式的人生难以引人注目,而构建起这个庞大社会的不正是这一个个小人物么?无数人都在“社会”这场剧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有的人走上了舞台,有的人却成为了观众,有的人名利双收,有的人却臭名昭著。

文通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老实,他总是沉默寡言,却让人有种踏实的感觉,文通作为一个外卖骑手是足够优秀的,他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把餐送到,服从管理,听从安排。工作中也极少抱怨,只是偶尔会因为公司制度和薪资问题吐槽上几句。时间很快便来到一周后,我们也在工作闲余之际谈起了他的故事,29岁的通哥来自河南的一个小县城,他是家里的独子,高中毕业以后就独自一个人跑到大城市闯荡,做过销售,摆过小摊,还倒腾过海鲜,几年来除了每个月给家里寄回3000块钱之外,唯一能在这个城市留下的痕迹,便只有那辆摩托车了。摩托车是一个男人的浪漫,也是他相依为命的赚钱工具。而谈到他家庭时,通哥似乎有所避讳,我们也不再继续追问。

因为工作的安排,我跟通哥的上班时间总是出奇的一致。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家和餐厅两回跑,有时候连饭也懒得做,餐厅虽然也有汉堡,米饭的员工餐,但总也架不住整天吃,于是我便托通哥每天来餐厅上班时,帮我去他家附近的小摊子上,捎带一个煎饼果子,有时候是一份菜煎饼。他总是早我两个小时上班,早我两个小时下班,然后骑着摩托车,回到公司的宿舍。

七月,正值盛夏,高温了一整天,午后的步伐已经渐近完结,只有那不甘离去的夕阳还在残喘挣扎,而我总在夕阳的背景下从家里奔向餐厅,然后趁着深夜回到家,或许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个冷清的出租屋称作是“家”。每天的生活一成不变,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天气,我总在每个失眠的夜里仔细的查看着第二天的天气,这几乎成为了我枯燥生活里唯一的仪式感。一连九天的大晴天,让我的心情也糟糕到了极点。那天午后,我刚到餐厅,就被告知晚班骑手只有通哥一个人。其他两个人因为顺丰分部人员的重新调整,被调到其他分部去了。我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下午六点刚过,云层就开始密集起来,天也渐渐暗了下来。终于起风了,凉爽带着一股股舒适惬意,浸人六腑五脏。我闯开所有能够开启的门窗,让微风穿堂而过,集聚了一个多星期的烦闷和燥热,在刹那间灰飞湮灭。东面云层快速扩张,重重叠叠,无声无息,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挥撒开一张无边的黑幕,笼罩在城市上空,这时的西方天际,再也不存在半点彩亮。夜晚守时降临。大街上行人少了许多,流动的车辆纷纷开启了车灯。风还在刮,愈刮愈大,本来只是将行道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现在已经吹乱了枝条,吹弯了树梢。突然东边的天空伴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轰隆声,豆粒般的雨滴如同被泼洒般一股脑儿的倾泻而下。周围的气温也瞬间骤降几度。“哗哗哗哗哗哗……”

雨来了,打在树叶上,屋顶上,遮阳伞上,更打在我烦躁的心上。我暗自窃喜,这样的雷雨天气,路上的行人也顾不得来餐厅吃快餐。餐厅顿时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三四桌因为避雨而迟迟不愿离开餐厅的顾客。可令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宅急送突然爆单,几乎在一瞬间,餐厅接连收到十二份外卖订单。我通知厨房紧急备货,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餐品是否足够。而在于如何把餐品从餐厅送到顾客手中。十二份东西南北不同方向的外卖订单,一名骑手。难度系数一下子抬到了最高,我跟通哥呆呆的站在原地,听着外送系统不断播报的提示音,“有新的宅急送订单,请及时处理。”那一刻,辞职的想法突然从我的脑海中涌现出来。通哥一句话也没说,跑到楼上的休息室,我本以为通哥

也要放弃了,正准备挨个打电话通知顾客退单时,几分钟后,通哥穿着一身黑色雨衣出现在我面前。“来吧,我先去送南城阳附近这三单,尽量快点赶回来,不到最后,我们都不能放弃”。通哥一边冲我笑了笑,一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顿时感觉心底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我跟几个员工快速把餐厅配好并且打包,然后反复叮嘱了几次“通哥,雷雨天,你骑车一定小心点,我会跟顾客打电话说明情况,不要着急,一定注意安全!”我拍着通哥肩膀,像极了对奔赴战场的兄弟做最后的告别。通哥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背起外卖箱,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跟所有的员工都紧紧盯着餐厅的玻璃门,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而我也在这夹杂着雷鸣声的大雨中打通了八位顾客的电话。他们中只有一位顾客表示愿意申请退单,其他顾客都要求继续送餐,时间无所谓,只要送到就好。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半。大概半小时后,餐厅外出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我几乎一眼就认出,那是通哥的摩托车灯,通哥跑进餐厅,没有一丝迟疑的,把另外三份同一个方向餐点再次装进外卖箱,然后转身就走,漆黑的雨夜,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尽管雷声很大,但我却只听到通哥摩托车的引擎声。半小时后,通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餐厅门口,那身穿黑色雨衣,背着外卖箱的通哥,站立在倾盘大雨中挺拔的身姿像极了一个战神。而此时还剩下5单宅急送外卖没有送出去,时间上距离顾客点餐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但是却始终有四个顾客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联系不上,没有办法跟他们说明情况。“把最后的五单都给我吧。”通哥望着桌上摆好的五份外卖,紧紧的攥了攥手中的摩托车钥匙。“通哥,别太勉强自己,实在不行,最后这联系不上的三单,咱们就不送了,有什么事我担着!”我走到通哥前面握住他的手,那冰凉的手坚实有力,但却无法掩饰蜡白的脸色。“没事,我一定能送到”。说话间,雾气从通哥发紫的嘴唇间冒出来,我看着通哥的模样有些不忍心。“那你一定要小心啊——”我望着通哥转身而去的背影朝着他喊道……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那一刻,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我跟餐厅的所有员工,都满怀着焦灼的心情等待着通哥的凯旋,一分钟,五分钟,二十分钟。终于……还是出事了。跟我预感的一样,是宅急送平台发来的顾客投诉,“餐点超出预定时间未送达”,是之前联系不上的顾客。对于餐饮服务业来说,每一单的顾客投诉,无疑是最大的工作失误。我心里清楚,明天店长肯定会亲自来询问情况,并且做工作检讨。可当时我却完全却顾不得什么投诉,检讨,只希望通哥能够不出任何意外。等待的时间里,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个久久不能释怀的疑问,通哥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他孤身一人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闯荡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问题也在不断的质问着我自己,不知不觉,我的思绪似乎也在追逐着通哥,寻找着答案,那天,他一个人骑着摩托,穿梭在城市中,手里提着外卖,奔走在大雨瓢泼下的楼宇街道,那赛博朋克风格的现实写照。他在虚幻的城市中,寻找着真实,像极了追赶着闪电的雷声。一丝闪电划过漆黑的天空,那瞬间的光亮,却足够令他充满希望。

直到晚上近9点。餐厅的玻璃门外,终于再次出现那道熟悉的光亮,是通哥回来了,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彻底落下,通哥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到我面前,“对不起,有一单我没送到,是不是有顾客投诉了?”通哥满脸自责的说道,“没事,投诉就投诉吧,不怪你。”我拍了拍通哥的肩膀安慰他道。“这是没送到的那单,顾客要退单,通哥把手里那份尚带余温的餐点递到我手里。“退!”我望着手上那个汉堡和那杯温热的牛奶。“通哥,还没吃饭吧?算我请你的,给!”我把那份餐点又重新递到通哥手里。“别别别,这一份最少60多块钱呢,怎么能算你的呢,够我吃一星期菜煎饼的了,况且我也吃不惯汉堡,喝不惯牛奶”通哥摘下手套,从旁边取了几张餐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汗。“好,通哥,明天,明天我请你吃菜煎饼。”我拍了拍通哥的胳膊,示意他赶快去换衣服下班。通哥带上手套摆了摆手说“不用换衣服了,外面还下着雨,我就这样回去吧,你们也早点下班休息吧,再见”说完就转身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中,那摩托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掩盖了正欲轰鸣的雷鸣声。晚上十一点钟,这场暴躁的雷雨才渐渐消停下来。却那场轰轰烈烈的“雨夜急送”却迟迟没有落幕,第二天,事情果然发酵了起来,店长紧急通知我来接班。我匆匆洗漱之后,就往餐厅方向赶。去餐厅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去解释昨晚的事情。直到出租车停在餐厅门口,我还在失神的想着那件事,突然我看见远处是通哥的摩托车,那斑驳的摩托车似乎有些怪异,我便凑近着仔细查看,方才发现原来摩托车的左护栏已经摔断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晚,通哥真的出事了……我赶紧向餐厅跑去。直奔经理室,经理室里,店长斌哥正在和文通在谈话,我刚要开口,斌哥打断了我“事情我都知道了,昨天那种情况,你们就不应该送,他妈的,大雨天点个外卖还那么多毛病,还有脸投诉。我已经把宅急送后台那些客服骂了一遍了,我让文通去医院检查一下,摩托车也去修一下,回来直接给我报销,一会儿我请你们吃饭”斌哥这话一说完,我憋在心里的一百句话,仿佛都消失一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斌哥也是个性情中人,因为生活所迫,他自己也在兼职送美团外卖,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雷雨夜,两个小时,一个人,十一单外卖,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通哥做到了。

“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先打电话给我,让我一起过来帮忙,我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打工人,都是百胜的廉价劳动力,哎……!”那是我第一次真切的体会到这处在社会底层的无力感,资本运作的冷漠,城市的无情再一次沉重的鞭挞着我,而昨晚的疑问再次抨击了我的内心。我们究竟在这虚幻的城市中寻找着什么?忍受着孤独,落寞,压迫,绝望,想了很久,终于在茫茫的认知中得到了这样一句话安慰自己,“我们在城市中漂泊,从车水马龙的街市再到人潮涌动的人流,那是孤独的少年在人生的诸多际遇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美好。”

那天后,我请了三天假,去了趟济南,回来之后马上到店里接班。结果发现通哥却不在店里,我遂即问起同事,通哥怎么今天没来上班?同事告诉我,“他请了几天假,回老家了,他爸身体不太好,估计得一星期左右才能回来”。突然我看到经理室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煎饼果子,那是通哥临走之前,特意替我买来留下的,想到之前我说请他吃菜煎饼的承诺,不禁有些惭愧。

就这样,枯燥的生活重复了一星期后,通哥终于回来了,他回来时有些沮丧。

父亲的病压在他身上,他显得有些心力交瘁。与通哥的散漫的谈话中,我抽丝剥茧试图从与他的对话中寻得一缕线索。通哥说,他想要出国劳务,去新加坡,那边工资高。父亲的病需要大量花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从命运的安排。等待着,生存着……

通哥说这是他最后一晚在城中城餐厅工作了,送完这最后一单,就要走了,我竟然有些不舍,掏了掏兜,最后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自费买了一瓶店里的可乐。“通哥,来,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知心的朋友,这里也没有酒,就用这可乐吧,我敬你。明天过后,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老弟在这里,祝你前程似锦,珍重”。

回来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漆黑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瞬间雷声又响彻天空。狂风骤雨,电闪雷鸣,雨滴如豆粒般倾洒在大地上。我独自撑着伞走在街上,孤独感瞬间压迫下来。我茫然无措,却又深感软弱无力。

最后,他还是出国去了。也许一开始通哥的命运就是注定的,孤身一人从遥远的小县城奔赴到大城市,尽管一无所知,茫然无措,但他仍然努力在为自己渺茫的幸福而挣扎,直到雷雨降临,命运的洪流滔滔袭来,那本该注定的悲剧也就此揭开。

于无声处听惊雷。

我们习惯了沉默,对世事冷眼旁观。

也总在沉默中等待着故事的消亡。

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我却迷上了雷雨天,那响彻天空的轰鸣声是悲剧的序幕,而我们也终将会于悲剧中复苏,重新演绎出人生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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