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九、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艺术与游戏

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创造和欣赏都是要见出一种意境,造出一种形象,都要根据想象与情感。比如说姜白石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姜白石在做这句词时先须从自然中见出这种意境,在意境的一刹那中,他是在创造也是在欣赏。我在读这句词时,也要凭想象与情感从这种符号中领略出姜白石原来所见到的意境,我在见到他的意境的一刹那中,我是在欣赏也是在创造。

一首诗作成之后,它好比一片自然风景,观赏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来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浅和他自己的想象与情趣成比例。读诗,就是在作诗,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如此,没有创造就没有欣赏。

创造之中都具有欣赏,但是创造却不全是欣赏,欣赏只能见出一种意境,而创造却需再进一步把这种意境外射出来,成为具体的作品。

艺术的雏形就是游戏,游戏之中就含有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

游戏和艺术的类似点:

一、像艺术一样,游戏把所欣赏的意象加以客观化,使它成为一个具体的情境,比如小孩子骑马,心里先印上一个骑马的意像,这个意象变成他的情绪的集中点(这就是欣赏)。情趣集中时意像大半孤立,所以本着单独观念实现于运动的普遍倾向,从心里外射出来变成一个具体的情境(这就是创造),于是有了骑马的游戏。一个人可以当马骑,一个扫帚也可以当马骑,换句话说儿童的游戏不完全是模仿,自然他也带有几分创造性。

二、像艺术一样,游戏是一种“想当然耳”的勾当。儿童在拿扫帚当马骑时,心里完全为骑马这个有趣的意象占住,丝毫不注意到他所骑的是扫帚而不是马,他聚精会神到极点,虽是在游戏而且不自觉是在游戏。本来是幻想的世界,却被他看成实在的世界了,他在幻想世界中仍然持着郑重其事的态度,全局尽管荒唐,而各部分却仍需合理。

三、像艺术一样游戏带有移情作用。把死板的宇宙看成活跃的生灵,我们成人把人和物的界限分得很清楚,把想象的和实在的分得很清楚,在儿童心中这种分别是很模糊的,他把物视同自己一样,以为它们也有生命。他拿扫帚当马骑时,你如果在扫帚上扯去一条竹子,那就是在他的马身上扯去一根毛。这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宇宙的人情化”,人情化可以说是儿童所特有的体物的方法,人越老就越不能起移情作用,我和物的距离就略见其大。实在的和想象的隔阂就越见其深,于是这个世界也就越没有乐趣了。

四、像艺术一样,游戏是在现实之外另找一个理想世界来安慰情感。骑扫帚的小孩子一方面觉得马骑得有趣,一方面又苦于骑马的不可能,骑马的游戏是他弥补现实缺陷的一种方法。苦闷起于人生对于有限的不满,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的寻求,游戏和文艺就是幻想的结果。它们的功用都在帮助人摆脱实在的世界的缰锁,跳出到可能的世界中去避风息凉。一般艺术家都是所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游戏究竟只是雏形的艺术,而不就是艺术,它和艺术有三个重要的异点:

一、艺术都带有社会性,而游戏却不带社会性艺术的创造则必有欣赏者。艺术家见到一种意境或是感到一种情趣,自得其乐还不甘心,他还要旁人也能见到这种意境,感到这种情绪,他固然不迎合社会心理去沽名钓誉,但是他是一个热情者,总不免希望世有知音同情。因此艺术不像克罗齐派美学家所说的,只达到表现就可以了事,他还要能传达。艺术的风尚一半是作者创造的,一半也是社会创造的

二、游戏没有社会性,只顾把所欣赏的意象表现出来,艺术有社会性,还要进一步把这种意象传达于天下后世。

所以游戏不必有作品,而艺术则必有作品。艺术家对于艺术比一切都看重,他自己见到一种精灵,并且想使这种精灵在人间永存不朽。

三、艺术家既然要借作品传达他的情思给旁人,使旁人也能同赏其乐,便不能不研究传达所必须的技巧。他第一要研究他说借以传达的媒介,第二要研究应用这种媒介如何可以造成美的形式出来。比如说作诗文,语言就是媒介,这种媒介要恰能传出情思不可任意乱用。艺术的内容和形式,都要恰能融合一切,这种融合就是美

总而言之,艺术虽伏根于游戏本能,但是因为同时带有社会性须留有作品,传达情思与观者不能不顾到媒介的选择和技巧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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