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账簿（自序）

        每个人一出生的时候，上帝（或许就是他自己）就赋予了他个人一本账簿。生命旅途的山山水水，情感世界的喜怒哀乐，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会在账簿中留下记录。打开账簿可以看见缤纷多彩的人生，合上账簿方能体悟倏然而过的罅隙。

        若干年前，当我踏着泥泞的道路开始职业生涯的时候，那些原始，那些郁闷，那些纠结，那些无助，甚至那些沉醉之后的梦呓，都倾注笔端，成为一本手写的“在**的时候”。闲来无事或者无聊至极，信手翻开，那些景色，那些人物，那些感受，那些美好或者丑陋，历历在目。阅读文字的过程也是生命回放的过程，也是对生命账簿进行审计的过程。对于生命节点的放大，使你看到美丽和丑恶的细致纹理，知晓美丽之所以成为美丽和丑恶之所以成为丑恶的原因。出于对无数个惨不忍睹的史实的忌惮，在一个心存忧虑的日子，我将那一段记账单（其实是很干净的）撕成碎片，撕碎的过程很平静，虽有些不舍，但依然故我。有形的账簿消失了，无形的账簿却铸进了生命的碑文。

        有一段时间，我将灵魂安放于众生，歌舞升平，优哉游哉，白日放歌，青春作伴，痛苦着痛苦者的痛苦，欢乐着欢乐者的欢乐，生命好似东去的河水，川流不息，行过无踪，生命和情感的沙砾，轻抚清清的流水，相安无事，不言不语。回首往事，一片空白，生命账簿里只有一条条横平竖直的交叉。厚厚的一本，苍白的一段，即便是夏日38度的炙烤，即便是傍晚时分的浪游，更无庸说那些谋划和算计。其中有一段内心的曲折，一处别样的灯光，随手或者刻意的一笔，带着木棉树花团锦簇的模样。也是一时风雨乍起惊鸿难捱，花落心碎，风过无痕，心中的山河和足下的山河皆化作幻影。

        生命的长廊峰回路转，此时的模样不是彼时的模样。人生兜兜转转，风景大同小异。山是青山，河是长河。青山依旧在，长河水长流。我有一本日记，名为《生命流水账》。像某些故去和尚未故去的人们一样，记录着日常，记录着快乐和悲伤，甚至捕捉着不时闪耀的思想火光。不时翻开，及时结账，收入和支出随时审查，以便继续下一步的收支。由于供职地的变动，出于记录方便的需要，我尚有一本《*河岸边的记忆》，加强记忆，以防痴呆。在有着名字的两本账簿中，有淮河岸边的麦田，有浉河不远处的茶山；有端坐法台的威仪，有真诚善良的大眼；有青菜豆腐，有核酸检验；有潺潺流水，有白云翻卷。在所有的风景中，我一贯认为，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一个朴素的或者繁冗的、一个纯净的或者污浊的、一个正义的或者邪恶的灵魂，不因为他在哪里就坐，而在于他眼里的光芒。在我生命账簿里刻画的那一双双眼睛，是人间的善良，也是生命的希望。我鄙视着我的鄙视，景仰着我的景仰。

        历史是一位性格古怪的老人，时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时而丢掉拐杖一路狂奔。无论是富豪还是穷人，也不论是臣民还是君王，都不可能抛开历史独自前进。许多人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拿捏得很到火候，结果却掉下了深坑。天地间的风云雷电，映射入心间，便是心灵的坎坷波澜。翻开历史，黎民百姓蒙受苦难一点也不令人奇怪，纵使莺歌燕舞繁华盛世也是如此。在从吃不饱到吃得饱、从频遭白眼到刮目相看的过程中，我因心理的巨大落差加之突然的眼界开阔而无所适从，只有认真记账。没有嫉恨，只是记录，让心里的图景变成纸上的图景，把所见和所闻计入收入，把困惑和承受计入支出，甚至没有想到“总计”一项。后来，我带着账簿回到寄托生存的地方。然后，忙碌，毫无目标的那种（事实上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此时，账簿于我毫无意义，其归宿自然不用多想了。

        生命的脚步伴着季节的风尘，花蕾绽放，枯叶飘零。一个偶然的机会，同学格格嘱我不要荒废时间，并拉我入群。蓦然回首，三年过去。我被珠江岸边的那一群专注专业的人们裹挟前行，每当心起偷懒之时，每每看见他们的勤奋、他们的踏实和他们的砥砺廉隅，便生自惭形秽之意。南国的椰风携带香甜的味道，春暖花开，芬芳自来。三年里这些挤出来的文字，将这一段的人生记入账簿。这账簿中记录着风景。凡是入眼者，皆先入脑。读千卷书，走万里路。以如今之我，岂有千卷书的智慧和万里路的眼光。但读一卷，每每沉思。但行一里，瞻顾其余。壁立千仞，黄沙万里，前人眷顾后人亦必将再次眷顾，中间之我，承前继后，也算有链接之功吧。这账簿记录着思考。凡入眼者，皆会入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人类不能理解上帝为何发笑，正如上帝不能理解人类为什么思考。我就是我，正如你不是我。你的江山多彩如画，我的江山泥沙俱下。思考是多向度的，这就是思维的妙处，这也是爱因斯坦是爱因斯坦、维特根斯坦是维特根斯坦的根本原因。这账簿记录着过程。生命的结果是不重要的，因为生命的结果是虚无。这是被所有哲人验证过的结论。而过程丰富多彩神奇无比。一首诗是一首诗的境界，一篇文章是一篇文章的内涵，一段音乐一场聚会，一个眼神一次拥抱，明媚的阳光和漆黑的夜晚，嘈杂的市场和独行的小道，晨雾迷蒙和晚霞满天，忙碌的职场和舒缓的灯光，过程的魅力非凡别样。此外，之前的少量观察思考，朝花夕拾，散金碎银，一并收集，也算作记账。

        《走过》已经走过，来路尚需丈量。账簿已经打开，诸君别来无恙。

        是为序。

                2022年6月10日于踏月寺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