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火焰与飞蛾5
一个多月前的某个晚上，就是冬天刚刚到来的那个时候，我刚刚结束了一次工作上的应酬，成功地将那个大言不惭的客户当场灌翻了，当然，代价是我自己也好过不到哪里去，送他上了出租车之后，我一个人头重脚轻地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盼望着冬夜的冷风能将我体内的酒精含量至少降低那么十几二十个百分点，可是走着走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忽然就从四面八方浓浓的夜色中，从迎面而来的一张张冷漠生硬的面孔那里向我涌过来，整个世界仿佛忽然变成了一座巨大华丽的荒冢，莫名的慌乱让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了口袋里的电话。
我喃喃的叫着她的名字；“嘉南，你在哪？”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给她而不是公司里那几个臭味相投的家伙，或者是千里之外的某个朋友，我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宿舍啊，还能在哪。”电话那头隐约能听到一部最近非常火的电视剧里男女主角正在深情款款地互诉衷肠，夹杂着几个女孩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剧情的声音，热闹得很，然而她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怎么了？”
“嘉南，我好冷！”我用力地握着电话，好像这样就可以离电话里的那个人近一点。
“你在哪？病了吗？”她语气一下子紧张起来，“你在哪里，快告诉我，不要吓我。”
我努力辨认着自己所在的地点，结结巴巴的说；“徐家汇车站对面的超市门口……”嘉南立刻干净利落地打断了我；“就呆在那，哪里都别去，等我，十分钟。”然后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出租车停在我面前的时候，手机显示离上次通话结束是9分23秒。她下了车，向我走过来，一直走到呼吸可闻的距离才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月亮冷冷清清的挂在我们事先交接那一个点的上方，我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不顾她有些惊愕和慌乱的眼神，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低下头，把脸庞靠在我心口的位置，一点都没有抱怨我用的力量太大让她有点透不过气了，反而犹豫着伸出手环住了我的腰，可是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好像要将她融进我身体里那样抱着她，喃喃地说；“嘉南，我好冷，别离开我好吗？”我知道旁边过路的那些家伙正在像看戏一样看着我们，可是我不管，这个世界这么冷，我们只是想从对方那里感受一点心安的温度，你们管得着吗？
“是啊，真的很冷，你喝酒了？每次你喝了酒都是这样怕冷。”她温柔地伸出一只手掌，在我的额头上摩挲着，忽然惊讶地提高了声音；“你在发烧!",她的手指很冰凉，眼睛又清澈又明亮，一闪一闪的，漫天月光装满了她的眼睛里然后溢了出来，两滴泪水就这么从眼角流了出来，让人担心在这寒冷的天气下会不会马上就凝结起来冻伤她的脸，于是我轻轻俯下身子，吻她的时候她的脸庞在霓虹的映照下一下子变得嫣红而氤氲，连带着身子都在我的怀里轻轻发抖一一原来眼泪真的是咸的，嘉南，我们变成了两只柔弱的软体动物从背上又厚又硬的壳里爬了出来，不再害怕受伤，也不再害怕孤独，就在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原来相依为命真的不止是传说中的故事。眼前的一切在我眼睛里看来都忽然变得柔软了，满世界那些钢筋混凝土的方形笼子在浓重的夜色中就像放进咖啡里的方糖，慢慢的溶化，然后，甜甜的味道就开始弥漫，万籁俱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我不会离开你，就算全世界都背弃了你，你都一定要记得，还有一个人，她不会，死都不会！”
除了医生和我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看过的病历被我死死攥在手里，那土黄色的封面，就像千万年岿然不变的黄土高原一样冷漠、无情，然后我慢慢的，将它揉成一团用力扔进旁边的不锈钢垃圾桶，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响声惊动了附近的好几个人。
我意识到，这些天以来心里一直积压着的负面情绪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看过的一场拳赛里那个堪称经典的瞬间，我想我终于理解那个叫泰森的黑大个为什么会做出那样不理智的行为了，没错，当你摆好了架势想要和对手好好的干上一架，然而那家伙却卑鄙地利用了规则让你蓄势已久的拳头始终没有办法挥出去的时候，当你咬牙切齿准备给他的脸上重重地来上一下子他却像你的好朋友那样一把搂住了你的时候，当他千方百计地激怒着你你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真的是会被憋疯的。可他好歹还有一个对手吧，虽然一口咬掉别人的耳朵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行为可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吧，而我呢？我看了一眼头上依旧死气沉沉的天空一一太高了，我够不着。
这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拳赛，因为我的对手根本没有公平竞赛的觉悟，没有规则，更没有裁判一一即使有那也是它安排好了来对付我的，所以整个过程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一一挨揍。更令人绝望的是，我连丢白毛巾认输的权利都没有。
妈的，这狗日的老天！
慢慢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的旅客渐渐多了起来，那些正在微笑的，依依离别的，或者是生硬的面孔走马灯一样从我面前匆匆而过，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硕大的时钟在前方墙上面无表情地运动者，它的世界冷漠、僵硬，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旁边是一家用玻璃隔出来的咖啡店，如果那根长一点的分针是调羹的前半部分，而短一点的是后半部分，那么世界就被这把调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搅拌成了一杯活色生香的咖啡。7点45分，我终于松了口气，预想中尴尬的场面总算是没有出现，然而，在我正准备关掉手机进入安检通道的时候，铃声毫无预兆地就响了起来，
嘉南，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我知道，从昨晚收到那封邮件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幕注定要出现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想，昨天晚上她恐怕也跟我一样没有睡在等我的回复，但是我让你失望了，对吗，嘉南？
“顾墨尘，你混蛋，骗子！”我能想像得到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情有多糟；“你说你在乎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离开我，你说哪怕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和别的那些来了又离去的人一样平凡得像两片树叶，但就算风再大，就算要被吹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黏在一起……”她用了全部的力量来掩饰她话里的哭音，不过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没有用，“你要是真的在乎就不会这样做，不要跟我说你没收到我的邮件，我已经放下了无论生活怎么艰难都始终坚持着的要强和自尊，就因为你曾经说每天都会为我熬一碗黑米粥……我已经足够丢脸了，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
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可是我真的不敢保证再继续听她说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硬着心肠打断了她“对不起，嘉南。”
“除了这三个字你是不是就不会再说别的了？”她在冷笑，“我本来以为你真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可是我错了，全世界的男人都是一样虚伪的家伙。”
“对不起……”我叹了口气，反正已经豁出去了，那就再彻底一点吧。
“顾墨尘，你把身子转过来，向后！”我看着她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我面前，步步紧逼的眼神让我不由得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滚、蛋、吧！”
我就这么看着她从我的身边跑过去，她的身子带着一阵凛冽的风，逼得人群纷纷闪避，我恍惚看到一串晶莹的东西在空气中一闪而逝，然后，她纤细的身子就 从那两扇透明的玻璃大门中间穿了出去，我看着她用尽全力地奔跑，两边那些行道树不怀好意地张开手臂迎了上去，她似乎是在闪避着，身子忽然歪了一下，不过马上又稳住了，远远的，我看到她转到左面跑一条逼仄的巷子前面，我知道那条巷子，那里的下水道经常被堵塞，一遇到这种时候地面就污水横流，不过平时那里的味道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不过今天她却毫不犹豫就一头冲了进去。
我看着自己僵在空气中的手臂，纯粹是下意识地动作。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发脾气，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我会先等她发泄一会，然后就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什么都不用说，那种用体温去温暖一个你喜欢的人的滋味很难描述，指尖相触的那一刻，甚至可以感受到皮肤摩擦所产生的无数细小的火花在欢快的缠绵着、跳跃着，用不了多久，五秒钟，她就会安静下来，然后头慢慢地靠在我的肩上，精确得就像排演过无数次的话剧中的某一个场面，她的眼睛微微闭着，那种安心的，全心全意信赖一个人的神情是没有办法伪装的，就像她真的相信即使下一秒钟就是世界末日我也会一动不动的保持这个姿势。血肉相连，性命相知的明悟就是在那一瞬间产生的，一点都不神秘，就这么简单。
然而这一次明显不一样了，当她的背影终于在我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广播里那个甜美的女中音在提醒我时间已经不多了，可是我重新向安检通道方向转身时脚下忽然一绊踉踉跄跄又多转了半圈，于是这个动作的轨迹就变成了一个笨拙的，残缺不全的，歪歪扭扭的句号。
开始的那一个点，同时也是结束的那一点，轮回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怀疑，那个女保安手里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顿的时间比别人都长，登机之后，系安全带的时候我给甄洋发了一条短信，然后关掉了电话，两个从长相到身材都让人眼前一亮的空姐扶着手推车一路笑容可掬地问大家要不要喝杯咖啡，已经快要走到我的面前了，于是我干脆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嘉南。你骂得对，可是除了这三个字我真的别无可说，凯撒掷下骰子的时候他并不清楚等着他的是什么，所以他才敢把自己压上去赌这一把，而我……我又怎么舍得让你陪我一起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