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绝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处处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是要带点崇拜性的”
——张爱玲《心经》
《心经》是作家张爱玲鲜为人知的一部短篇,也被认为是最“变态”的一篇小说。不是因为写得多露骨直白,相反,整个作品很纯洁,没有一丝“少儿不宜”的大尺度描述。说它“变态”是因为题材的敏感:这是一篇触及了伦理底线的小说,它是反人伦的,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它击垮了人类浇铸的铜墙铁壁。
这是一部有血缘的父女恋的故事,讲述了主人公许小寒自小时候便爱上自己父亲,并且在十几年的光阴里,“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而可悲的是,身为父亲的许峰仪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来阻止它,在不自觉中本能地爱上了自己的女儿,两人自此陷入迷乱之中的故事。
在这场畸形的爱恋中,主人公许小寒不仅心理上产生乱伦的情愫,行为上更是飞扬跋扈,步步紧逼,毫不示弱对父亲的情感。这一段看似荒唐又百般纠结的人伦纠葛背后,其实隐藏了张爱玲一生悲剧的源头,是一种刻骨铭心无法摆脱的心理阴影。
那么,这段反人伦的父女恋,究竟有何力量来催动了张爱玲人生的悲剧?我们不妨一起来看看。
许小寒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面容娇好,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
母亲生她下来的时候,算命先生说她克母,父亲本打算把她过继给三舅母,但因为母亲舍不得她,便留了下来。
也许是自小就有“克母”的心理阴影,许小寒自记事起,便只亲近父亲。她从内心深处是排斥母亲的,或者说,母亲对她来说是多余的。
外人面前,她言谈间从不离父亲,却对母亲闭口不谈,家中的客厅里摆放的也只是父女两的照片,同学们都怀疑她母亲死了。
由于过分地依恋父亲,使得小寒对父亲有一种激情的关注,在这种畸形的迷恋下,将这种情感演变成了男女之爱。
在许小寒心里,母亲和自己“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
她会当着父亲的面挑剔母亲的不足,嘲笑她穿衣的品味,也会在母亲对父亲稍微流露一点感情的时候,就笑话她。
在众人面前,他们的语言之间,不像是父女,更像是一对暧昧的恋人。“小寒白了他一眼”;“向她父亲瞟了一眼,抿着嘴一笑”,而在众人离去后,私底下“她将头埋在他肩膀上”,甚至在临睡之前,“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叩住峰仪的喉咙,下颚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交叠按住她的手。”
她会在被同学误会父亲是自己男朋友的时候,暗自窃喜;也会将男同学和自己表白的事情告诉父亲,以试探父亲的反应,她要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她甚至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她一边贪求父女的爱情,想要永远留在父亲身边;一边又不得不长大,面对必须离去的现实。“他究竟还是她的父亲,她究竟还是他女儿”。
她深知这段感情是无望的,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是她的父亲,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天然的血肉筑起来的屏障。可她又如同吸食鸦片一样在这片崇拜的沼泽里不能自己的越陷越深。
所以即便自己无法拥有,也要将他锁在自己身边,以父亲的名义一直陪着。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一场美梦。父亲和自己的同学绫卿在一起了,而且还决定搬出去同居。对这一切,她只是想极力地阻止,并责怪母亲这么多年的不管不顾。
如果说许小寒对父亲的畸形占有欲是一种,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无处安放的“情欲”驱使,那么徐峰仪对小寒的“欲绝还迎”才是这个悲剧的推手。
作为一家之长,许峰仪在体察女儿的情感变化时,他其实可以直接制止的,比如把女儿送到亲戚家,可他却没有。他纵容自己,又或者享受着这种来自女儿的“崇拜”。她深知女儿的心意,渐渐地,在女儿的“诱惑”下,自己也掉进了地狱的边缘。
从小说的言行里可以看出,许峰仪对来自女儿的感情并不纯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袍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孩,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性欲让峰仪恐惧了,他对女儿的爱不是醇厚的亲情,而是热烈狂热的性爱。当他意识到感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时,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和小寒长得很像的同学绫卿,一个家境窘迫的女孩子,企图通过有钱男人脱离苦海的女生。
离开家,离开小寒,搬去和绫卿同居,是许峰仪对自己龌龊情感的逃避,在他看来唯有这样,才能保留住父女之间的纯洁。
许小寒爱而不得的背后,是张爱玲父爱的缺失。
张爱玲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抛夫别子,赴洋留学。而母亲的缺席,让张爱玲很小的时候就分外地依赖自己的父亲。
后来母亲从国外回来,但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和思想观念的差异,两个人不断争吵,最终离婚。几年后,父亲娶了姨太太,张爱玲有了继母,继母对自己并不好,她更加渴望来自父亲的关爱和保护。继母的挑拨,让父女感情越来越冷淡,甚至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她大打出手,张爱玲永远也忘不了“无数次,耳朵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
父爱的缺失,留给张爱玲的是苦涩,更是痛苦。童年和少年时期,是人的个性形成的重要阶段,对作家风格的形成有重大影响。张爱玲笔下的婚姻大多是畸形的,父亲的形象也多是“贼头鬼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
缺失的父爱,铸就了张爱玲的写作风格,也成了张爱玲一生的阴影,她痛恨自己的父亲,却又想弥补这份父爱。她用文字来斥责负责,也想用文字来填补自己童年未曾得到的父爱,也许这就是她写《心经》的目的之一。
弗洛伊德说:“作家是这样的人:他由于在现实中得不到本能的满足,便从现实转向幻想;在幻想世界里,他尽情地满足情欲和野心的愿望。”
《心经》更像是张爱玲的一种愿景,一种执拗。
她写许小寒,让许小寒去爱自己的父亲,也让父亲爱许小寒,然后让她们的爱点到为止,以各自离开悲剧收场,这或许是一种现实的反馈,一如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在父母未离婚的时候,她是有过父爱的,伴随父母的离婚,她的父爱也成了求而不得的东西。
许小寒的离开,是对这份苦海的脱离,《心经》在佛教中属于般若系经典,拯救的是内心的苦难。张爱玲 以佛经《心经》来为自己的小说命名,也许就是为自己执拗于父爱的一种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