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璎珞,娘亲说,璎珞是美玉的意思。
手里的那颗珠子,冰凉冰凉的,我歪着头,单闭着眼从的钻孔里去看娘亲,娘亲拿着铡陀,在水车上一刀一刀地刻着那块石头。
我问她,娘亲,我是石头吗?
傻丫头又说什么胡话?她温柔地把额前零散的头发拨到耳后叮嘱我,把碧珠收好了,仔细别掉了。
我撅撅嘴,把手里那颗珠子收好,那我究竟是不是石头?璎珞就是美玉,美玉就是石头啊。
傻丫头,玉是温润的,是平和的,是幸福的,它不尖锐,即使是断裂了,缺口很锋利,却不会真正刺伤人。娘亲说,女子,当如玉般温润,对这个时间抱有善意的同时,不要忘了保护自己。
娘亲,你说的话,古古怪怪的,我听不懂。我掏掏耳朵,蹭到她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撒娇。
这是无数个日夜,娘亲在雕刻玉器到忽略掉我的存在的时候,我常问的话,娘亲,我是不是块石头?其实,我是想说,娘亲有些时候冰冷地像块石头,可我不敢,不我敢让娘亲烦忧。
因为,她总是在夜里哭,醒了就开始刻石头,我怕我不听话,她会更伤心。
娘亲的技艺是玉斋里最好的,常被圣上夸赞。可玉斋里的老师傅却时常叹息,说,一个人锋芒太露,又没有什么背景,总是不好的,尤其是在这深宫大院里。
我那时小,不是很明白,直到娘亲手腕上的玉镯子应地而碎,四分五裂的那一刹那,我才明白,太好就意味着扎眼,扎宫里某些人的眼,会死人的。
那是一个安静而平常的白天,下着雪,很冷。
我站在玉斋朱色的大门前,惶恐地看着三五个侍卫拉走虚软的娘亲,看着她的手在虚空里被扯得一上一下。
血珠子断断续续地砸进雪里,一滴一滴,很小很小,我的手里,娘亲叮嘱我一定要收好的碧珠,冰凉冰凉的。
我的娘亲,温婉得像水,从不舍得责备我,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在心里。她说,总有一天会带我去见我爹,然后我们一家人,一辈子都是幸福和快乐的。
可她食言了,我恨不受信用的人,我恨。所以,我没有掉一滴眼泪,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人越走越远。
侍卫再次来玉斋的时候,老师傅慌乱之中把我藏进了祭祀用的竹篓里,对我说,至此这世上,再无音纱这个人,你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记住了吗?
我惶惑不解,却还是点点头。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句话,一个人不能太张扬,不能,不然会死的。
那年隆冬,雪下得很大,鹅毛飘零般越落越急,宇国的开国帝王慕容霄驾崩,我混进了陪葬的童男童女里。
我的周围,都是哭声。
可我哭不出来,只觉得这天太冷。
然后,我就从素白的仪仗队里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眉眼十分冷峻的少帝慕容钰。
他看着一行人缓步地走进皇陵,然后扑通一声跪地,对着领头的夫人磕头:“母妃,走好。”
声音是撕裂的沙哑。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身为国母的沟渠夫人会出现在陪葬名单中,我只知道,当皇陵龙凤石下落的瞬间,少帝慕容珏疯了一般扑过来,我走在最末端,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他,却猛然间看见,他的身边,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手里拿着匕首。
虽然他隐藏得极好,可是日夜对着娘亲的铡陀,我对这类尖锐的东西,非常地敏感,电光火石之间,我下意识俯身一滚就从皇陵里滚了出来,翻了几翻,滚到了那太监的脚边。
他怕是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砸在了石板上。
众人一片哗然。
我想抬头看看,却发现事态根本不容许我去做这个一动作,一场突如其来的箭雨,就这么急速而猛烈地袭来,打乱了一切的秩序。
哀嚎声、尖叫声、呼啸声,瞬间充斥着神经,我抱着脑袋,蜷缩着,吓破了胆,不敢再动一下。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场惊世的刺杀,牵扯了太多人,而我却因祸得福,受到少帝的恩惠,到了御前侍奉。
这六年来,我一直少言少语,恪尽职守,从不敢逾越半分。
少帝他,真的太冷了。
我曾见过,他亲手将一个自己亲信的太监刺死。
森寒的剑,滚烫的血,少帝的眉眼依旧冷峻如冰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可明明他也才比我大上一岁而已。
他的脸上,从未有过笑容。
那样静静地隐忍,让我有些心疼,可我,无能为力。
刚来晋华宫的几天,他做任何事情总会带着我,无论杀人也好,处理政事也好,后来慢慢的,才会让我去办一些棘手的事情。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剑刺下去,那人没有死,我慌得连剑都握不住,转身就跑。那种恐惧并不是一瞬间的,而是犹如鬼魅般,萦绕着我的整个身心。
其实最恐怖的不是杀人,而是看着人死。
看着他们,明明就快要死去了,却硬撑着一口气,蠕动着、挣扎着,五官因为痛苦而不断地扭曲。
很多人,在死之前都会咒骂,最恶毒的诅咒,最诛心的谩骂,仿佛,真的有用似的。
我的梦里,能出现的,都是腥臭而黏稠的血,到处都是,我想擦干净,可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能让我窒息,我觉得自己就要死过去了。
每当这时候,少帝都会摇醒我。
用他波澜不惊的眸子看着我,然后说:没事了。
他的眸子,从来都是淡漠的,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实际上,我很想抱着他,狠狠地哭诉,可是,我不能。
因为他是君,我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