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又是加班，这个月已经是连续第十天加班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安静的巷道里，昏黄的路灯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拐过巷口，我就可以看到我的窗户了。四楼，唯一没有亮灯的窗户就是我的出租屋。
紧走两步，我看到韩婆婆还坐在她的摊位前。旁边架在蜂窝煤炉上的大锅还在冒着热气，韩婆婆眼神呆呆地望着某一处，暗淡的光线下她消瘦的面庞有些悲戚。
「韩婆婆，这么晚了，您还没回去啊？」我走上前。
「哦......」，似乎被我的声音惊到，韩婆婆才回过神来，「是楠楠啊......又加班啊？」
韩婆婆不自然地扯了一下嘴角，「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婆婆给你煮点馄饨？」
我的胃里此刻还充斥着方便面的味道，却对着韩婆婆笑着说，「好啊，那就再来点宵夜吧......」
韩婆婆应着，然后转身去揭锅盖。她转身时，我清楚地看见老人家轻轻地拭了一下眼角。
在这片出租屋，韩婆婆是我两年里唯一认识并且接触最多的老人。她已经将近60岁的年纪，苍白的头发被她一丝不苟地绾成髻，瘦小的身体上穿着洗的泛白的围裙，脸上的皱纹里刻着岁月的痕迹。
韩婆婆孤身一人住在我对面的出租屋，她的老伴去世的早，唯一的儿子十年前因为车祸也不幸离世，年轻的儿媳妇转身也改嫁了，留下年幼的孩子跟着韩婆婆。
最亲的人都不在了，家也就形同虚设了，可是小孙子还在成长，于是韩婆婆带着小孙子离开农村老家，来到省城讨生活，只为了给小孙子有一个可以读书的环境。
两年前，我来到这片租房时，韩婆婆已经在这里经营馄饨摊有十多年了，周围的街坊邻居都认识她。因为知道她的不容易，大家也都愿意照顾她的生意，而她也知道大家的心意，从不会亏待照拂她生意的每一个顾客，总是满满地一大碗馄饨。她从不去数馄饨的个数，总是以装馄饨的大碗丈量，大家总说，韩婆婆你这么做生意会亏本的，可她却笑呵呵地说，不亏，不亏，最不亏的就是人心了，不是有你们照顾我生意，我的豆豆还读不上大学呢......
豆豆是韩婆婆的小孙子，今年已经读大三了。去年寒假回来过年，我见过一面。这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孩，清秀腼腆，很有礼貌。整个寒假他都在帮着韩婆婆出摊。早上5点钟，祖孙俩把两张小方桌和几个小板凳还有蜂窝煤炉用小推车从出租屋的楼下拉过来，摆好，蜂窝煤点燃，然后又开始准备馄饨的馅料。豆豆从小就跟着韩婆婆包馄饨，练就了一手好技术，手法又快馅料又足。
早上忙完之后，豆豆会回去复习功课，两个小时之后，接近中午他又会过来帮忙，他总抢着洗碗。看着韩婆婆一双骨节已经变形的双手，他心里很难受，就是这样一双长期劳累不知疲惫的手，把他拉扯大，供养他读书，不让他受任何委屈。
下午不忙了，豆豆在摊位前看书，韩婆婆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她要准备明天要用的菜。冬天天黑得早，每天晚上祖孙俩差不多要到九点钟才收摊。
豆豆的寒假就是在每天的忙忙碌碌中度过的，而韩婆婆也仅仅是在过年才得空休息几天。祖孙俩的屋子里没有电视，但韩婆婆和豆豆不会感到寂寞，两人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其实也就是比平时多炒了两个荤菜而已，但豆豆感到非常满足，他还会陪着韩婆婆喝点小酒。
不胜酒力的韩婆婆吃过年夜饭之后，早早地回屋睡了。豆豆把桌子收拾好之后，躺在客厅里临时摆放的简易钢丝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的眼前闪现，曾经的家是多么温馨，有爸爸有妈妈有奶奶，可是自从爸爸去世之后，这个家就散了。妈妈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妈妈这两个字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了，似乎陌生了......
豆豆今年暑假没有回来，据韩婆婆说，他在做兼职挣钱。
「......楠楠，快吃吧......」韩婆婆把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端到我面前。
我飘远的思绪被扯回来。
我站起身，从小柜子上拿了一个碗，「韩婆婆，您知道的，我在减肥，我吃不了这么多，我们一起吃吧......」说着我往另一个碗里盛了一大半出来。
「哎呦，好了，好了，你别盛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了......还减肥......你的心思婆婆怎么会不知道？」韩婆婆边说边阻止我盛。
「韩婆婆，我们一起吃，吃完我帮您收摊。」我递给韩婆婆一双筷子。
「好，好......你也快吃......」韩婆婆坐在我的对面。
其实，很多次我都发现韩婆婆不吃晚饭，她舍不得，总想着多卖一点是一点，可是她这么大年岁的老人不吃晚饭怎么可以？她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
「韩婆婆，你今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我边吃边随意地问道，刚才我就看她神情不对。
「......也没，也没什么事，就是......」韩婆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有点吞吞吐吐。
我抬头看着韩婆婆，平时韩婆婆待我就像亲人一样，我也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奶奶一样孝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我们相互取暖、相互关心。其实，我知道韩婆婆早就可以收摊了，可她看我没有回来，她就没有收摊，她在担心我的安全，只有每晚看见我出现在她的摊位前她才放心。
「婆婆，是豆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又问。
「不是，是豆豆的妈妈......她找来了......」韩婆婆嗫嚅道。
「豆豆的妈妈？」我惊奇，「她不是离开很多年了吗？」
「是啊，她今天从我们老家那边来了，她跟我说......」
我看着韩婆婆，老人家的眼睛在夜晚昏暗的灯光下有些湿润。
「她跟我说，她想认回豆豆......」
我知道那年豆豆妈妈改嫁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更没有关心过他一次，可是如今却来相认？
「为什么？......豆豆知道吗？」我疑惑。
韩婆婆摇摇头，「我还没跟他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
我轻轻地抚着韩婆婆的手，「婆婆，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韩婆婆的眼泪流了下来，「那毕竟是他的妈妈......只怕他......不会轻易原谅她......」
「豆豆已经长大了，他很善良，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妨告诉他，让他自己选择吧？」我轻声地说道。
「......嗯，我明天给他打电话......」韩婆婆的声音哽咽。
吃完馄饨，我帮着韩婆婆收摊，跟她在楼道口分开，看着她瘦小的身体缓慢地走在黑暗中，我不由得一阵心酸。
含辛茹苦养大的孙子，有一天要离开她，她如何接受的了？可是面对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她又如何能割舍他们之间的亲生血缘关系？
第二天是周末，我早早起床来到韩婆婆的摊位前，把手机点开到豆豆的号码，然后递给韩婆婆。
韩婆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手机，放在耳边。
响了两声之后，电话被接通。
「豆豆啊，是奶奶......你还好吗？......」
其实，每个星期六这个时间点我都会把手机拿给韩婆婆，让她跟豆豆通电话，也省得她去打公用电话了。时间长了，这似乎也跟豆豆形成了一种默契了。
「嗯，奶奶会照顾好自己的......楠楠也总是在照顾奶奶......你放心......
奶奶想跟你说个事......就是......就是你妈妈......
你别生气......你妈妈她......她想认回你......你看这是好事啊......
......你别急......她毕竟是你的亲妈啊......奶奶老了......有一天也会离开......」
站在旁边的我看见韩婆婆苍老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左边脸颊有一行泪落了下来。
我吸了一下鼻子，转过身去。
「好......好......你考虑考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手机挂了，韩婆婆把手机递给我时，眼睛已是一片通红。
隔天晚上，我收到了一条微信，「楠楠姐，跟奶奶说，我可以跟她见面，我买了三天后的火车票回家。」
我回道，「好，我跟奶奶来接你。」
三天后的傍晚，我们接上了豆豆，半年没见，豆豆紧紧拥着奶奶，眼眶红了。
第二天中午，豆豆的妈妈来了。这是一个苍白瘦弱的女人，像是生了一场病，眼眶深陷。
韩婆婆给她煮了一碗馄饨，端到她的面前，她眼里透着一丝无措，「谢谢......妈......」
韩婆婆嘴角扯起一抹微笑，摇了摇头。她走过去，扯了扯站在旁边的豆豆，用眼神示意他坐在他妈妈身边。
豆豆似乎有些僵硬，又有些别扭，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却低着头。
「......豆豆，妈妈对不起你......」他的妈妈刚一张嘴，泪就落了下来。
豆豆依然低着头，不言不语。
「......豆豆，妈妈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知道你恨妈妈......
......妈妈不会把你跟奶奶分开的......妈妈只是来看看你......
......豆豆......妈妈当年不该不要你......妈妈对不起你......」
豆豆的妈妈已是泪流满面，她颤抖着手想要触摸豆豆垂在腿上的手。
「......妈妈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是想在走之前......看看你......就知足了......」
豆豆抬起头，看着眼前对他来说已经陌生的面孔，嘴唇蠕动，已到唇边的那两个字却始终无法说出来。
他只是颤抖着手握住了妈妈的手，那是怎样一双枯瘦的手，微凉，粗糙，可是在他的掌心里他却感觉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亲切，那是多少年来他在梦中无限渴望的啊。
记忆里的那张面孔已经模糊了，眼前的人眉眼里透着的温情却又让他感到似曾相识，他的心很痛，痛得不可抑制。
旁边的韩婆婆掩着嘴已是泪流满面。
豆豆的妈妈又紧紧地握了一下豆豆的手，然后松开，站起身来，朝着韩婆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妈......对不起......
......我没资格做豆豆的妈妈......以后还是辛苦您了......」
豆豆妈妈突然跪下，给韩婆婆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豆豆，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
豆豆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也只是碰着了她的袖角。
她走了，再也没有回头，消失在人群中了。
没过多长时间，豆豆的妈妈去世了，她早已是癌症晚期，尽管她从未尽到养育之恩，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弥留之际却还是最想见的是自己的孩子。
豆豆始终没有叫出那两个字，但在他的心里，已经叫了无数次。
因为恨，早已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