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大武夷,又是一次百公里

我看见一个男的站在台上,微胖的身形,屁股摔满了泥浆,左右裤兜里还各插着根云南白药气雾剂,他双手扬起手杖,嘴角略微上扬,朝着摄影师露出微笑,看上去有些疲惫,眼神却依然坚定、执着,现场的气氛很热烈,音响里播放着燥人的音乐和主持人热情洋溢的话语......

这是第二个比赛日的上午11点左右,16公里和35公里组的选手们早已出发,并且陆续有人完赛,他应该是105公里组别完赛的最后几位选手了。

没有鲜花和啤酒,也没有人在终点前等他,但现场热烈的氛围依然让他有些激动。一瞬间,我甚至在他的眼角看到了泛起的泪光,在那光芒中,我仿佛回到了去年的那个清晨。

翻过燕子窠的时候,远方的山脊线已亮出微光,曙光渗入视野,那是拂晓即出的颜色。忐忑的沿着石阶和凿出的小路下山,在峡谷的茶园中穿梭,随着远处的轮廊渐渐清晰,曙光越来越坚定,鸟鸣突然响起,夜空渐渐转为深灰、乳白、桃红、靛青,最后定格成一片蓝。我不断地前进,天光也愈发明亮起来。

从大红袍景区出来,已是清晨,沿着石阶路上山,两根登山杖一前一后,深深地凿入泥土,画出了一条通往山顶方向的轨迹。走过山顶,一小段稍微平缓的土路,我望见了对面白墙黛瓦的房子,那是一座道观,很有些年头的老房子。道观身后倚着一块巨大的黛青色山石,是传说中的马头岩。道观前面是一片茶园,漫山遍野,沟垄齐整,俱是茶树,一阵风儿拂过茶树的叶子,它们发出最细微的沙沙声。茶园上空飘浮着薄薄的一缎云雾未散,空中似乎有只鸟儿飞过,它穿过薄雾,划过白墙,消失在房子边缘与马头岩之间的山林中。继续拄着杖蹒跚前行,那时我已在山中奔跑了24个小时多,因为离终点不远,绝望的情绪终于离我越走越远......

闭上眼,往年的比赛场景总能跃入脑海。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既憔悴又沧桑,内心似乎又充满了笃定和坚实,没人知道这一天一夜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一刻,站在终点,他已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对他来说,这就是过去30个小时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感同身受,因为去年前年我也是第二天上午才到达终点的。虽然等我的伙伴们已经开始轮班,但终点前总会有鲜花、啤酒、陪跑和拥抱等着我,也每每把我这个大男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是我的幸运,这也是身在小跑团的幸福。这是色神的功劳。色神作为小跑团大型赛事保障总指挥,每年总能带领保障组的伙伴们周到细致地做好参赛人员的后勤保障工作,让每位小伙伴感受到做为菜鸟跑团人的温暖。

我已经跑了6次大武夷,今年也是连续第3年的百公里越野,赛前还收到组委会的选号特权(6666在此表示感谢),可以说武夷的山山水水,赛事线路的每个细节,甚至每个补给站志愿者的笑容,我都了然于心。我了解百公里越野的困难和曲折,深知参赛选手的不易,也能理解比赛进行中的情绪起伏和最终完赛时的情感释放。可百公里越野毕竟是一项挑战极限的运动,它比马拉松更狂野,也更艰难,或许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即使时至今日,我还不能完全克服恐惧、害怕、绝望和崩溃......

站在终点菜鸟小跑团的帐篷前,跟伙伴们一边等待16公里和35公里组的伙伴们回归,一边轻松惬意地聊着比赛、选手和大武夷,我的脑海却思绪万千,那些过往比赛中令人崩溃和绝望的时刻,在内心深处不断涌起。

我记起前年第一届武夷山百公里的时候,出发下雨,赛前一周也是雨,山早就被浇得透透的。在小东坑往黄溪洲的翡翠谷中有溯溪段,连日降雨溪水暴涨,蓝天救援队在过溪的路段上搭起了浮桥和绳索,但还是有些溪段无法搭建,只能趟水而过。我前面的一位身材娇小的妹子,翻过一块大石头,在志愿者的鼓励下跳下溪水,溪水又深又急,瞬间没到她的胸前,脚下没踩稳,一下被溪水冲开了两三米,幸亏及时抓住绳索,才有惊无险地走到了对岸,也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

百公里是一段足够长的距离,总是可以让你遇到各种不同状况。像这样有惊无险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并不足以让人产生绝望和崩溃的情绪,有时回过头来看,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经历或许只是一道开胃菜,它只是享受百公里大餐的前戏而已。

真正的绝望总是来源于对未知的恐惧,意志力也只是随着体力不断耗尽才逐渐濒临崩溃的。

还是前年的比赛。从黄溪洲换装点出来,元气恢复了大半,信心满满地赶往下一个点溪源村,约9.4公里,途中必须翻过整个百公里路线中的海拔最高点,总上升约377米。前4公里为土路上山,山顶过后,为2.5公里左右碎石、乱石路下山,最后3公里为乡间土路和水泥路。若是平日,天气晴朗,这段路也并不太难。换作今日,唉!就难说了。一段上坡再加一段平缓的下坡,大约2公里,独木桥过溪,就开始爬另一座山了。又下雨了,越下越大,雨点像黄豆一样打在冲锋衣的帽子上,上山的小路经过这一星期的降雨,泥土变得膨胀和饱满,并且被雨水冲得沟沟仞仞,一脚一个坑,再带上一脚泥。不一会儿,鞋上就沾满了泥,脚步也越发沉重,速度也随之变慢。最恼人的是刚换的鞋袜又湿了,起先还残存侥幸心理,像小脚女人一样闪转腾挪力保鞋袜不湿,直到不小心撞上沟壑中蹿下的溪流,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此每走一步都照着水坑踩去,也落了个舒坦。手表显示一公里竟走了26分钟多,天却暗了下来,于是拿出头灯戴上,继续往上。以为下山会好些,没想到路更糟。平时几无人烟的山路堆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块,有的路段甚至因为炸山濒临悬崖。那些炸出的石块尖头巴脑的,锋利无比,硬生生地铺满山路。没有石块的地方,黄土早已被雨水泡成了发糕,既松又软还滑,加上越野鞋稍大,五个脚趾拼命往前顶,在陡滑的路段上激得趾关节隆起,似乎为了隔着鞋底再增加一点抓地力,走得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虽然最终也安全到达了溪源村,但也花了3个半多小时,把从换装点出来恢复的那点心气,也消磨了大半。

溪源村往后的十几公里大部是缓坡上下的乡间小路,虽然中间有几公里的土路已经被前面的选手踩得泥泞,但是这些路段只能算是小插曲,并不太折磨人,直到出了程墩杉枥,4公里的上坡之后来到了一个茶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赛道路书说的这片茶园是赛事总监阿彬哥为了提升赛事体验特地选择的经典线路,只是在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路线的难度早已偏离了路书的期望值。一段盘山土路的尽头,路标的箭头指向一小片竹林,穿过之后就是茶园了。彼时风大,还下着雨,路标的荧光面在风中飘荡,在漆黑的夜里好似群魔乱舞。或许中间有数个标已被吹落不见,总之,当我沿路标行进一段路程之后,我再也找不到标了,也没有路,只能回撤,再往前。还好后面有人上来了,一起商量着往前,终于找到一片新植的茶园,路标顺着茶园的外沿层层往下,那茶园层层用新泥垒土,层层有半米多的落差。那些新泥裸露的地面连一点植被都没有,早被雨水浸泡犹如发好的面团,看似完好无损,实则无法受力,一踩就烂并且巨滑无比。只能倚靠登山杖顺着层差,迈一步插一杖,慢如蜗牛直到山下。雨继续下,我身上半截款的强装冲锋衣,只能保护核心部位,其他地方早就被雨浇透。在这样的夜和这样的山里,风吹过,身上被冷得一激灵,想瑟瑟发抖,又不得不继续前行,情绪开始低落,只能用意念告诉自己:这一切总会结束的。

当然,崩溃还远未到来。出了茶园,清了清鞋泥,略为轻松的3公里盘山公路下山就到了程墩。稍稍补给之后,身体回血,继续赶路,前方是无人区,约11公里到达黄村新建。雨时断时续,身体还是冷,大腿也酸,只能依靠两根杖的帮助,慢慢前行。穿越无人区前的3公里小路并不难,早已湿透的越野鞋也成为了真正的水陆两栖----根本无需顾忌地面情况,昂首向前,哪有水坑往哪踩。3公里后路标显示往下穿,志愿者也早早等在那儿,温馨提示:“以下100多米是废弃多年的木栈道,年久失修,有很多钉子裸露在外,大家下去的时候要小心点!”这100多米的下坡,估计坡度有60度以上,只能小心地沿着栈道边缘拽住树枝树干往下挪,这么短的距离竟花了我10几分钟时间。终于到底,过溪,然后到对面山穿行,再往下过溪,再次在山中穿行.....,就这么来回反复地穿行。那些山中的路并不好走,总是崎岖不平,甚至濒临悬崖。当然特别危险的路段会有志愿守候,但多数时间,你只是一个人在赶路。路标的荧光面在狂风中飞舞,而你往往把它看成是一个灯塔。靠它的指引,和头灯的亮光,才逐渐走出了这片山,来到了略微平坦的權木林,风还是大,时而雨也加大攻势,在林中穿梭,看着路标拄着杖,一瞬间突然发现两个不同的方向都有路标飞舞,往左跑了几十米,感觉不对回来,再往右跑了几十米,再次回来。大腿酸,身上冷,前后没人,试着喊了几声:有人吗?没有回应。我没有害怕,但确实快有点顶不住了,已经是凌晨了,困意袭来,我终于在无意识和下意识间找到了路,来到通往村庄水泥路面。登山杖往前发出“嗒、嗒、嗒、嗒”的声音,每一个前方的荧光路标都像一盏窗灯,带给我希望和失望,也指引我往前。

这是我第一次武夷百的崩溃经历,我记得最后到达终点是第二天的9点多,总计花了有28个小时多,到达终点前等得心急的伙伴们不断打来电话询问我的位置。直到离终点两公里,开始不断有小伙伴加入陪跑,最后几百米冲线的队伍变得蔚为壮观,成为赛场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鲜花、啤酒、拥抱,甚至还有热吻,把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将近29小时的奔跑终于结束,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只有身在小跑团,才能感受这样的温暖!身在小跑团,与有荣焉!

去年就好很多了,也依然有难熬的时候。彼时天气晴朗,硬化路面多,相对好跑,但也由于气温高,流汗多,消耗相对更大。赛前与吴同学报名双人组,因吴同学身体有恙且赛前缺练,在走走停停了60公里后,他终于遗憾退赛。我便开始一个人单飞的历程,从黄村新建出来约90公里处,我又遇到了新的困难----磨裆,并且两腿发酸发软,很难再跑。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只有星月、茶山、路标和深夜路边的鸟叫虫鸣,以及那深秋里有点凉的风儿,一直与我相伴。实在太困了,我便坐在路边小憩一会儿。我记得那是在通往燕子窠的水泥路上,路基与茶园有一些落差,坐下去便把双脚踩在松软的土壤上,两手支起下巴,关上头灯,闭上眼,四周一片安祥。刚才还稍显粉红的月亮升得更高了,也显得更黄更亮,旁边小熊星座上的群星闪烁,在这样的夜色下休息,既平静又安宁。只是希望就此结束,后面的行程可以一蹴而就。

每年一次大武夷,每次一个百公里。每每在路上,总有后悔的时候。因为,每一个百公里,都不容易。即使是今年,我已第3次跑武夷百,又有勇哥和杨帆同行,我依然觉得如此。

事实上,就在前一天的傍晚(天已经黑下来的时候),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害怕的滋味。那是一段令人绝望的碎石下坡后,在溪源村补给点没吃饱就上路,一个大爬升的山顶上,我累瘫在一堆刚被砍下的竹子上,肚子饿得绝望。我当时真的这么想:去他妈的百公里越野,老子连35都不想跑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年的百公里确实是我这几次跑得最好也最舒服的一次了。虽未组队,但有勇哥和杨帆相伴。第一次,我感觉越野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赛前的策略是平路、下坡和小上坡能跑的路线坚决跑,陡坡和爬山尽量快走,争取天黑前多赶些路程。由于前半程几乎都是可跑路线,勇哥和杨帆在前,我紧紧跟随,每个补给站都是用最短的时间补水和吃东西,然后继续出发。给我印象深刻的是红星村往上到小东坑和黄溪洲的上坡,盘山公路向上约12公里,勇哥像打了鸡血似的,勇往直前,一路狂奔几乎没有停下来走过。这也大大激励了我,丝毫不敢懈怠,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跟上,但也保持了比较快的前进速度,进入黄溪洲换装点的时间也比预定的要早。天黑之后,虽然也遇上了一些小状况,比如,大腿肌肉酸痛、突然的下雨等,但总归是小插曲,状态始终保持不错,到达终点的时间也比去年提前了3个多小时。

2020年大武夷山径赛已落下帷幕,回到家中,内心又归于平静。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时时回放那些比赛时的场景。我也时常在想,既然百公里越野如此之难,为什么每年还有那么多人心心念念想跑呢?

村上春树曾说:超级马拉松带给我的种种东西之中,意义最重要的却不在肉体上,而是在精神上。它带给我的,是某种精神上的虚脱之感。

百公里越野也是如此。百公里的距离足够长,它带给我们痛苦,让我们体验失望,甚至还有意外发生。可是它也给了我们足够长的时间思考人生,几乎所有的沮丧、伤心、崩溃甚至绝望的情绪,在那些漫漫长路中,都可以得到宣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百公里越野给我们肉体上带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况且,终点一旦冲过,一切便一笔勾销。

我相信每一场越野比赛都是有生命的。发令枪响,几千条生命背着行囊在赛道上狂奔。山呼应着树,水呼应着路,还有花鸟虫鱼,毒蛇猛兽,总是显得糟糕的天气和永远美好的志愿者。一切的一切,因果的因果,才有了选手们比赛的心境。它让我们痛苦,让我们失望,也让我们思考,让我们继续。或许,我们并不需要执着于每一场比赛的意义。这世间其实不需要太多意义。跑一场百公里,需要的仅仅是我喜欢或者我想经历而已。

而人生似乎没什么比经历过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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