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三年,夏五月,天子命大将军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食邑八郡,加之九锡,司马昭前后九次上表辞让。
司马昭明白,曹髦这是想把自己架在火上去烤,如果自己接受了这晋公之爵,那天下人岂不是都会认为自己有篡逆之心。
曹髦一面对司马昭尊奉至极,一面也在尽力收拢心腹,安抚人心。
六月丙子日,曹髦下诏安抚南阳郡故太守东里衮麾下功曹应余及其家人,他在诏书中说道:
“昔南阳郡山贼扰攘,欲劫质故太守东里衮,功曹应余独身捍衮,遂免於难。余颠沛殒毙,杀身济君。其下司徒,署余孙伦吏,使蒙伏节之报。”
这位功曹名叫应余,字子正,建安二十三年为南阳郡功曹。当年吴、蜀犯边,南疆荆北人心惶惶,宛城守将侯音煽动山民,保城以叛朝廷。于是应余与太守东里衮逃离宛城,打算前去邺都向太祖武皇帝报信。
侯音知道以后,立即遣骑追逐,在城北十里外追到了应余与太守,侯音麾下骑兵万箭齐发射向二人,飞矢交流。应余以身当箭,保护太守,身被七创,他大声对追贼说道:“侯音狂狡,造为凶逆,大军寻至,诛夷在近。谓卿曹本是善人,素无恶心,当思反善,何为受其指挥?我以身代君,以被重创,若身死君全,陨没无恨。”
他说完后,仰天号哭泣涕,血泪俱下。
追逐者见其义烈,于是释放了东里衮以及应余二人。贼去之后,应余由于救治不及,气绝身亡。
后来征南将军曹仁知晓此事后,便率兵讨平了侯音,并向邺城上表,将应余的义举呈报了太祖,并设坛祭祀应余。
太祖闻之,嗟叹良久,让荆州衙门为应余家赐谷千斛。而南阳太守东里衮后来则做了将军于禁麾下司马。
如今曹髦突然下诏表彰应余,其实是表示了自己对故时忠臣的感念。
是岁,青龙、黄龙见于顿丘、冠军、阳夏三县界内一井中。
四年春正月,黄龙再见于宁陵县界内井中。
是时四境内皆有龙见,朝中大臣都以为这是祥瑞之兆,于是纷纷上表向天子称贺。
曹髦听了大臣们的贺词,非但没有感到高兴,反而苦笑道:“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於井,非嘉兆也。”
曹髦想到这井内潜龙,不就和自己如今的处境一模一样吗?
他嗟叹良久,心中感慨万千,于是挥毫写下了一首《潜龙诗》:
“伤哉龙受困,不能越深渊。
上不飞天汉,下不见于田。
蟠居于井底,鳅鳝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不久,曹髦所作潜龙之诗传到了大将军司马昭耳中,司马昭当然听出了天子诗中的自讽之意。
藏牙伏利爪?
司马昭眼中露出一丝杀机。
若不是当初自己在太初临终前对其起誓,此生此世只做魏臣,自己又岂能留曹髦到今日?
如果曹髦容得下自己便罢了,若是他一心一意想覆灭司马、乾纲独断的话,自己是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
五年春正月,朔日,日有蚀之。
夏五月,己丑日。
洛阳宫中,曹髦如同往日一样,传来了几名大臣来宫中与自己讨论经典文学。
今日曹髦所传召的大臣,是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三人。
曹髦之所以传召这三人,是因为他认为这三人是绝对忠于自己与曹氏的。
“诸位爱卿,可曾读过司马迁之《史记》?”
三人面面相觑,点了点头:“臣等自然读过。”
“那三位爱卿可听说过秦王子婴诛灭赵高之事?”
“陛下......”王沈、王经、王业三人听了这话,大惊失色。
曹髦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朕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诸卿自出讨之。”
尚书王经此刻心中惶惧不已,他跪在皇帝案前,顿首劝谏曹髦道:
“昔日鲁昭公不忍季氏,败走失国,为天下笑。
今大权在司马一门,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为之党羽,群臣不顾君臣逆顺之理,非一日也。
且如今宫中禁卫皆是司马之心腹,驾前宿卫空阙,兵甲寡弱,陛下无所资用,要除灭大将军,实在是太过冒险了,还望陛下三思啊!”
曹髦闻言,不为所动,他忽的起身,取出怀中天子大玉圭,掷于地上说道:
“朕意已决,朕发誓,如今日大事不成,便如此玉圭一般!死,又有何所惧?况且朕今日并不一定会死!”
曹髦言毕,拂袖起身,径直入永宁宫禀告太后去了,尚书王经立即跟随在天子身后而去。
王沈、王业二人见状,对视一眼,立即出宫朝着大将军府而去!
司马昭听了王沈、王业二人所告,冷笑一声道:“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来人!”
“属下在!”这时,大将军府中家将纷纷跪于地上听命。
“你们二人,率部严密防守府邸!”
“诺!”两名家将领命而去。
“你派人入宫通知屯骑校尉司马伷,如若见到天子,切不可阻拦冒犯!”
“诺!”
“你去宫内找到中护军贾充,告诉他,如若宫内生变,叫他全权便宜处置!”
“是!”
司马昭调度完毕,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
永宁宫外,天子曹髦身披玄光领盆龙鳞甲,手执天子剑,身乘天子銮舆,对身旁为数不多的几名心腹下令道:
“王经,你速去通知国舅卞隆,让他率领麾下卫兵,在宫内云龙门处等候!”
“诺!”尚书王经领诏而去。
“其余众人,随朕前往云龙门,与国舅合兵,出发!”曹髦将手中天子剑一挥,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以及麾下数百卫士一声呐喊,便朝着云龙门处鼓噪而去。
“陛下来了,众将士听令!”云龙门处,国舅卞隆见曹髦车驾已到,急忙掣出腰间军刀,大声喊道:“随老夫追随陛下,为国靖难,杀!”
卞隆麾下士卒立即与曹髦卫兵合于一处,曹髦见麾下数百卫兵皆已到齐,于是驱车到阵前。
他含泪对众人说道:“诸位,今日你们能到此处,听朕调遣,朕很欣慰,也很感激。我曹髦今日在此立誓,如若今日大事可成,定与诸位同富贵,如若今日不幸事败,我曹髦也一定会与诸位同生共死!”
“愿为大魏赴汤蹈火、披肝沥胆,在所不辞!”数百卫兵之中,此刻参差不齐,有殿中宿卫、苍头官僮、也有老弱、有打杂宫人,甚至还有一部分有宦官夹杂其中,但他们此刻却是志气高昂,视死如归。
“我大魏的战士们,出征!”
“杀!”
就在天子车驾驱动的那一刻,二十岁的天子不禁泪流满面,他忽然想起了儿时读到的那首《诗》中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此时,天空中闷雷阵阵,乌云滚滚,似是有大雨将要来临了。
“杀!”曹髦眼中含泪,驱车亲自为部众前驱,朝着东止车门而去。
这时,司马昭之弟、屯骑校尉司马伷正领兵从东止车门而过,曹髦无所畏惧,并没有停下来,他一边驱车向前,一边大声呵斥道:“朕亲率虎卒讨贼,何人敢阻拦!”
司马伷一来畏惧曹髦之威,二来想起了二哥司马昭的嘱咐,因此他并没有阻拦天子车驾,而是率领部众奔走城外,躲避天子锋芒。
曹髦以及部下见司马伷溃逃,登时军心大振,就这样,天子部众自宫中东止车门而出,朝着大将军司马昭府的方向直扑而去。
当曹髦率众抵达城南南阙之时,中护军贾充恰好率军从此路过,贾充想起了大将军司马昭派人对自己下达的命令:若宫中生变,可便宜处置!
他当机立断,立即下令让麾下禁军前去阻拦曹髦麾下僮仆部众。
“杀!”曹髦将天子剑一挥,国丈卞隆与尚书王经立即率众上前与贾充部激战。
天子部众即便再士气高昂,毕竟比不得贾充麾下训练有素的禁军,不多时,曹髦麾下数百杂兵卫军便有些吃不消了。
曹髦见状,当机立断,立即跳下辇车,手执天子剑,大喝一声朝着贾充部众冲了过去。
贾充及麾下禁军见状,大吃一惊,曹髦即便再失势,那也是大魏天子、九五之尊,又怎么敢随随便便伤之?再加上曹髦本来便精通家传剑法武艺,此时他亲自挥剑逆战,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天子部众顿时士气大涨,跟随在曹髦身后,开始拼死与禁军血战,贾充部众立即便处于下风,甚至有溃败之势。
贾充见天子所向披靡,顿时也慌了神,他大喊道:“成倅、成济何在?”
这时,帐下督成倅、成济二人兄弟执戟出列:“将军有何吩咐?”
贾充道:“大将军事若败,汝等岂复有命乎?何不出击!”
成倅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仍是迟疑不决,成济问道:“髦乃天子,当杀?当擒?”
贾充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狠狠道:“杀之!”
成倅、成济兄弟二人闻令,立即率领麾下部众,朝着曹髦阵中突去!
正在曹髦持剑奋力杀敌之际,忽见前方冲来了两个杀气极重的执戟之人,他不敢掉以轻心,当下施展开家传剑法中的绝技“烈烈北风”、“白露沾裳”,一左一右击向成济兄弟,二人登时被这两剑迫的手忙脚乱。
成济一翻身,又执戟朝着曹髦头顶击下,曹髦急忙使出“天汉西流”,举剑架隔;成倅见状,急忙欺身而上,举戟直刺曹髦前胸,曹髦立即挥剑使出“三五纵横”,隔开了成倅的进攻。
远处,贾充见二人竟战不下曹髦,心中惊惧,他顿时俯身到一名禁军耳畔,吩咐了几句,那士兵会意,举起手中弩箭便瞄准了皇帝!
正在曹髦与成倅、成济二兄弟激战之际,突然一支冷箭飞来,正中曹髦腿上!
“啊!”曹髦吃痛,大喊一声,同时手中剑势也缓了下来,成济见状大喜,赶忙冲上前去,一戟刺向皇帝,这一击力道凶猛,曹髦竟没能抵御的住,被成济一戟刺透了身体!
这时,交战双方顿时愣住了,王经、卞隆等人见曹髦被成济一戟刺穿,顿时弃刀于地,伏地痛哭起来。
曹髦此时尚未气绝,他以剑拄地,口中不断淌着鲜血,此刻,他就这样盯着成济,成济心中惶惧,也不拔戟,就这样奔逃回阵去了。
曹髦此刻只觉心中悲苦,他口吐鲜血,吟诵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此刻,王经、卞隆,乃至贾充、成倅、成济二人,所有人都听清楚了天子的哀歌,那是古时,楚国大夫屈原所作的《国殇》。
曹髦就这样,缓缓倒了下去,阖目之前,他努力望了一眼远处金碧辉煌的洛阳宫,他记得,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天子终于倒在了辇车之下。
这时,天边雷霆大作,暴雨霎时倾盆而下,天地之间一片晦冥。
甘露五年,五月己丑日,魏天子曹髦崩,时年二十岁。
——
此事过后,司马昭先是伏在天子尸体旁大哭了一场。
执戟杀天子的太子舍人成济,以及帮助天子的尚书王经,被判以夷三族之罪,而中护军贾充则被升封为安阳乡侯,食邑一千二百户,得统城外诸军之权,加官“散骑常侍”。
不久,司马昭又逼迫郭太后下了一道令,来抹黑曹髦:“吾以不德,遭家不造,昔援立东海王子髦,以为明帝嗣,见其好书疏文章,冀可成济,而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吾数呵责,遂更忿恚,造作丑逆不道之言以诬谤吾,遂隔绝两宫。其所言道,不可忍听,非天地所覆载。吾即密有令语大将军,不可以奉宗庙,恐颠覆社稷,死无面目以见先帝。大将军以其尚幼,谓当改心为善,殷勤执据。而此兒忿戾,所行益甚,举弩遥射吾宫,祝当令中吾项,箭亲堕吾前。吾语大将军,不可不废之,前后数十。此兒具闻,自知罪重,便图为弑逆,赂遗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药,密因酖毒,重相设计。事已觉露,直欲因际会举兵入西宫杀吾,出取大将军,呼侍中王沈、散骑常侍王业、世语曰:业,武陵人,后为晋中护军。尚书王经,出怀中黄素诏示之,言今日便当施行。吾之危殆,过于累卵。吾老寡,岂复多惜馀命邪?但伤先帝遗意不遂,社稷颠覆为痛耳。赖宗庙之灵,沈、业即驰语大将军,得先严警,而此兒便将左右出云龙门,雷战鼓,躬自拔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陈间,为前锋所害。此兒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祸,重令吾悼心不可言。昔汉昌邑王以罪废为庶人,此兒亦宜以民礼葬之,当令内外咸知此兒所行。又尚书王经,凶逆无状,其收经及家属皆诣廷尉。”
庚寅,太傅司马孚、大将军司马昭、太尉高柔等一同向太后进表道:
“伏见中令,故高贵乡公悖逆不道,自陷大祸,依汉昌邑王罪废故事,以民礼葬。臣等备位,不能匡救祸乱,式遏奸逆,奉令震悚,肝心悼栗。春秋之义,王者无外,而书‘襄王出居于郑’,不能事母,故绝之于位也。今高贵乡公肆行不轨,几危社稷,自取倾覆,人神所绝,葬以民礼,诚当旧典。然臣等伏惟殿下仁慈过隆,虽存大义,犹垂哀矜,臣等之心实有不忍,以为可加恩以王礼葬之。”
最终,司马昭决定以王之礼葬曹髦于洛阳北。
丁卯日,葬高贵乡公于洛阳西北三十里瀍涧之滨。
下车数乘,不设旌旐。
百姓相聚而观之,私下说道:“是前日所杀天子也。”好多百姓皆掩面而泣,悲不自胜。
百姓还是没有忘记他们心中那个勇武而不失仁德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