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虎-山月记

公众号往期文章之一。

《山月记》实属偶得。我开卷后便一气呵成，爱不释手，与之相见恨晚。

这就好比，你终日身处灯红酒绿的街市见惯纷纷扰扰人声鼎沸的市井百态，头晕目眩，疲惫不堪。一日突然走入一幽静小径，青山绿水鸟鸣鱼跃，喧嚣的尘世在你身后急剧退去，如画的景色在你面前徐徐展开。你掸掸尘土，坐下慢品山月记香茗。好一杯山月记。奇，秀，深，透。

不去探究为何一个日本人能把中国的传奇故事写得如此饱含中国的古典神韵，我只想聊聊，山月记里面的老虎，是如何潜藏于李徵，子路，和李陵的身体内，又是如何被中岛敦描述得跃然纸上的。

山月记

此篇开篇就显不俗。改编自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

“李徵，陇西人士，博学俊才。天宝季末以弱冠之年名登虎榜，旋即补任江南尉。然而个性狷介，自视甚高，颇以甘处贱吏为不洁。不久辞官不做，归卧故乡虢略，绝交息游，潜心于诗作。”

按照通常的套路，接下来李徵很可能就是怀才不遇，含恨而终。喜欢狗血的还可以再来一个血呼啦察的结局：李徵卒后其诗作名声大噪。一世英才，天妒人怜。

但山月记却把李徵变成了老虎。当然，中岛敦并没有改写原故事的主要情节。所以变虎非中岛敦所为。但中岛敦笔下的李徵变虎后痛苦悔恨的心理，和身为虎身才深谙人性的遗憾，却真真被描写得纤毫毕现。

那晚李徵在黑暗中遁声发足狂奔。那来自黑暗中不停呼喊他的声音，把他带入了丛林。他一直奔跑，直到四足着地，浑身长满绒毛，直到变成虎身，妻儿从此生离。

既为人，何成虎。既为虎，何复人。

李徵之虎，实为人性之锢。为清高自大之锢；为不谙世事不懂变通之锢；为怀才不遇又不孜孜以求之锢。。。穷其根源，实乃我执之锢。

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虎兄李徵，一切都已来不及。

弟子

在读弟子之前，我对孔老夫子的了解，只局限于语文课本上的几篇之乎者也。我不太清楚孔老夫子一生到底纳了多少门徒。也不太明白他的门徒中出名的到底有几位。当然，这完全是因为自己无知浅薄之故。所以要感谢中岛敦。他的描写，让我似乎看到了当年那抚髯微笑，精明世故的孔老夫子，和他旁边几乎形影不离的耿直boy——子路。

山月记里，子路的出场有点生猛。他蓬头突鬓，歪垂着冠，腰系一条短裙，左手提雄鸡，右手牵公猪，气势汹汹得去质疑，羞辱孔子。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焰被孔子的气场和思辨彻底折服后，他丢下手里的鸡和猪，低头认输道：“谨请受教”。

至此，子路拜在孔子门下。他的才学和思辨远在孔子的其他弟子之下，但他忠心耿耿，不求任何名利，保护和跟随孔子颠沛流离辗转列国。

当时的孔子才学横溢。也曾经在鲁国带着弟子子路大刀阔斧得改革。颇有成效。可惜被奸人所害，从此带着弟子辗转流亡各国。人人都闻孔子治学治国才能举世无双，可一个个都是叶公好龙式得赞誉孔子。孔子空有一身才学无处施展。

子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心痛在自己心中近乎完美的导师，居然璞玉无人能识。

子路曾经在问路时遇到一位隐者。在当时的乱世，他带着孩子悠然过着采菊东篱下的生活。晚上跟子路把酒言谈，弹琴唱到：“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当时的孔子正忙于逃亡，窘困潦倒。对比这位隐者的遁世哲学，子路钦佩自己的导师的同时，又因为导师的困顿感到了巨大的痛苦。

李陵

如何评价历史上的李陵？他究竟是主动投降匈奴还是如中岛敦笔下所写，被迫投降的？

讲真，这些我都无意深究。我只知道，中岛敦把李陵写活了。我能真实地触摸到李陵内心的老虎——他的矛盾，苦闷，懦弱而又无可奈何。我甚至能看到他，就站在我面前。能看到他痛苦时的泪水，和愤怒时涨得青紫的血管。

李陵原本一代将才，对汉武帝也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率领区区五千兵力长途跋涉大战匈奴上万兵马几个回合还牵制了单于约两万的兵力，最后战败，虽败犹荣。即便投降，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能拿到单于的头颅回去给武帝复命。

奈何，命运弄人。他始终没有找到最佳的机会取到单于的头颅而且能够成功逃脱。最终招致汉武帝杀了他的妻儿老小，满门抄斩。

这时候的李陵，内心已然扭曲了。匈奴这边仁义两全得对待自己，而汉武帝却杀了我全家。该对谁效忠。该如何效忠。

他发誓再不踏入汉国领土一步。也决定迎娶单于的女儿，当上了匈奴的大将。但始终没有勇气跟汉兵正面交锋。

他内心的老虎，从未有一日平息。每当他在草原上肆意驰骋只为抛却一切痛苦时，总有人会跳出来用棍子把他好容易平静的心湖给搅得一团浑水。这些人，指的是司马迁，还有苏武。

相比之下，苏武内心的老虎很平静也很坚定。他从未有过纠结。严寒，孤独，丧失回国的全部希望，这些，都没有扰乱他的心境。他日复一日得牧羊。他从不向匈奴妥协。不管有没有来日，更遑论有没有重回故里的那一天。

李陵在湖边见到苏武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日后，内心休想再有片刻安宁了。

取得单于的头颅，难道真的从未有过机会吗？必然不是。只不过自己没有找到成功逃脱的办法所以不愿做无畏的行动罢了。这就是懦弱，和不忠。

至于司马迁。因为仗义执言为李陵求情而被汉武帝赐予宫刑。在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他内心对于烟火尘世的全部热爱都被阉割了。内心只剩下始终蛰伏的完成理想的老虎——完成父亲的遗愿——《史记》。经历了近五个月野兽般的痛苦，司马迁才重新开始执笔。他从此没有了任何人间欢爱，空余一部写书的机械皮囊。

苏武在匈奴的地盘牧羊整整十九年，最后回归故里。司马迁最后完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一共一百三十卷，总计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

而李陵，只能在送别苏武的宴席上，且舞且唱：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催 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唱罢，潸然泪下。后于元平元年死于匈奴的领土。

李陵之虎，实为懦弱。在不同的价值观之间左右摇摆，始终无法臣服并坚持任何一边。这种悲剧，早已注定。

以上，就是我对中岛敦的山月记里某些篇章的解读。人人皆虎。你的内心，又蛰伏了什么样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