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沟渠(2)

说到搬家不得不从我的爷爷说起,爷爷在我出生前几年就去世了,想来未曾亲手抱过孙子,也是一件憾事。关于爷爷的故事,大多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父亲向来是避而不谈的,即使我一再追问,他也只寥寥的说上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关于爷爷入赘的事情他从不遮掩,这已经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了,事实上也只有大家都清楚,他搬到古月镇才是合乎情理的。

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古月镇人,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房明媒正娶的老婆,或许是因为无后,或许是因为那个家已经穷到揭不开锅,又或许因为其他的鲜有人知的事情,太爷爷将爷爷的第一任老婆打发走了,至死都没有往来。到了爷爷四十岁上下的时候经人介绍,入赘到了奶奶家,奶奶是丧过偶的,独自拉扯几个孩子。

那个久远的年代发生过什么,无人纪念,那个年代的人也所剩无几,我只能凭借母亲短浅的话语来将爷爷的故事重新串联。母亲眼里的爷爷是诙谐的,她最喜欢说的是爷爷卖老鼠药,用砖头粉末充当真药,这怎么能药死老鼠嘛,于是那些受骗的人回来找他,硬是让他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逐个打发,什么不是药不灵乃是心不诚,什么你家的耗子成精了,你要回家烧香拜拜,还真有许多人信。

早年间爷爷凭着一双脚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饥荒和战争使底层的人难以为继,四处逃荒。爷爷和其他逃荒的难民有所不同,其他人要么讨饭,要么寻个当牛做马的苦差事,而爷爷则做起了江湖骗子,背着一张褡裢,往热闹地方一铺,就喊了起来。他不仅卖老鼠药,还卖各种灵丹妙药,只要跟他说有什么症状,他就能条条道道的说出病因,有时是中医理论,有时是鬼仙迷信,总归都是瞎编的,然后信誓旦旦的说保证药到病除,倒是骗了不少人。

既然做了江湖骗子,没点手艺怎么说的过去?听父亲说爷爷打的一手好快板,快板一响,就能编出一长串漂亮的顺口溜,就是不买东西的人,也会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他围起来看热闹。父亲谈起爷爷,总是会说爷爷的长处,无非就三样,快板、顺口溜还有书法。总之只要有点手艺,是饿不死的,母亲说爷爷喜欢吃肉,别人连烧饼都吃不起的时候,他还能三天两顿开荤,后来爷爷老了的时候,已经没了谋生的能力,父亲也总是会尽力让他吃上一口肉,而母亲只能看着。

在农村,可以说在整个中国,入赘都是极为不光彩的事情,只是在那个温饱成为燃眉之急的年代,人们无暇嘲笑罢了。随着国家政策的好转,人人都有饭吃,而且能吃得饱,爷爷就成了被排挤的对象,说排挤或许言之过早,最初他们只是想找点乐子罢了,那个刚从苦难走出来的中国,那个苦难的中国孕育着的苦难的人,确实需要一些欢笑来忘记痛苦。

从母亲的话里,我知道爷爷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相反他有足够的脑袋去应付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村子里最八卦的无疑是妇女,三人一台戏,五人便是一部连续剧。村子里的八卦中心在一条小水沟旁的大树下面,每当日暮十分,吃过晚饭的人就三三两两的聚在那里,开始了最新情报的分析。有人说:我看到老张去李寡妇家了。有人说,是啊我也看见了。有人说,肯定没干什么好事。人云亦云,全是一些难听的话。

人多嘴杂,爷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是谁挑的头,他没去骂街,也没去找她的男人打一架,他根本不屑于这样做。只是趁着天黑,夜深人静,偷偷的带把锯子,把那棵大树锯了一半。我很好奇为什么只锯掉一半,不是应该整棵砍掉,铲除她们的根据地吗?母亲笑了笑接着说,爷爷锯掉的那一半是靠近水沟的,不仔细点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而且那些妇女都是快天黑才去树下闲聊,你猜怎么着?说你爷爷坏话的那个女人,往树上一靠,连人带树栽进了水里。

每次说到这母亲总要笑一阵子,我也跟着笑。我问,那她们知道是爷爷做的吗?母亲说,当然知道,除了你爷爷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种事,只是没有证据,你爷爷就是不承认,任她们骂,权当耳旁风。母亲说完之后又叹息一声,可是这梁子是结下来了。

我听着十分有趣,母亲就接着跟我说,专挑那些令人捧腹大笑的事情。她说,你爷爷的毛笔字写的非常漂亮,每到过年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去找他写对联,其中有一对老人,脾气差人品也不好,还传过你爷爷的坏话,你爷爷一直记在心里。那一年他们也找你爷爷写对联,你爷爷知道他们不识字,就问道写什么?他们跟你爷爷说你学问高,随便写都行,于是就给他们写了。他们接过你爷爷写的对联兴高采烈的回家贴在墙上,奇怪的是人们从他家门口过,都笑的合不拢嘴,那老两口就纳闷啊,问识字的人这上面写的啥,可是没人告诉他。

就这样到了过年,那老两口的儿子回来了,看到门上的对联勃然大怒,气冲冲的去找爷爷理论。爷爷笑呵呵的说,是你老子让我随便写的,他不识字怪谁去,休怪我。这件事最后怎么收场的母亲并没有说,梁子肯定是结下了。我很好奇那副对联上写了什么,母亲想了想说,第一句是这家住俩老王八,第二句却不知道了。其实我对第一句也是存疑的,母亲并不识字,格律工整的对联和诗句,到她嘴里就成了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只是离题太远。不过我相信爷爷的对联里一定有暗指“王八”之意,也许就是写的“王八”二字,如果不那么浅显,又怎么能让人都看得懂,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爷爷的趣事很多,娱乐了很多乡亲,也得罪了不少的角色。于是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年,父亲实在是不堪欺压,就举家迁回了古月镇。我在古月镇度过了童年,然后看着父亲一点一点老去,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鞭痕,看着母亲忧愁的白发,像松针般扎在心头,看着大姐与这个家决裂,从此渺无音讯…

我时常想起我那个未曾谋面的爷爷,将这一切归过于他,他也算得上是一个能人,为何临死都没留下一砖半瓦,为何在父亲前程大好的时候,却出不起学费,让他十三岁开始用汗水撑起那个破烂的家,哪怕你宽容一点,和乡亲处理好关系,我的父亲也不至于差点无栖身之地。

可是每当我有怨言,父亲就训斥我,什么人什么命,脚踏实地就成!然后又说,你爷爷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已经给你留下了几间房子,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是啊,什么人什么命,爷爷的命是一生自在逍遥,父亲的命是苦难汗水和坚强,而我的命运将怎样,仍未可知,我不愿像父亲这般苦,也不愿像爷爷那样了无牵挂的走后,被后人埋怨。如今爷爷在古月镇的县道旁边安息多年,父亲也准备好了百年之后的坟地,生活将所有人推往死亡的深渊,那一声痛哭不知何时到来,只能一遍遍的祈祷,多给我点时间准备,事实上我知道,当那一天到来,我一定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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