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子

作者:[意大利]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

我一直以来都住在我出生的那间房子里,所以我的生活模式从来不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我相信,我是定栖着之中一个极端都能代表,几乎可与某种软体动物相比拟。比如说帽贝在度过一断奶短暂的、在水里自由游弋的幼年期后,就把身体附着在一块海岩之上,藏匿起外壳,并准备于此度过它们的余生。

我家房子最大的个性就是没有个性。它和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建起的其他准贵族房子很相似,仍用砖瓦筑成。它朴素无华,注重功能性,它难以用语言形容,但异常坚固,这点已在“二战”中得到了验证。经历了重重炮火之后,只有它的窗框上留下了一些轻微的伤痕,还有一些擦伤,就仿佛一个老兵保留着旧伤口留下的疤痕那样让它骄傲。它没有野心,只是一个供生活的场所,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却几乎没有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和这所房子,和我住的这间公寓有着一种不易觉察却又深切的关系,就好像是同一个人生活了很久那样。要是它被拆除,我因此搬入一所更加漂亮、更加舒适与现代化的房子里的话,我一定会痛苦得像个流亡者,或是像一株被移植到它无法适应的泥土里的植物。我在某处读到过一种记忆之术,那是一种练习、增强记忆的技巧:谁要是想记住一个有着三四十个或是更多名字的名单,甚至想把它们倒背如流,好在朋友面前出出风头的话,就得在每个名字之间都建立一条精神链,再把它们按照自己房间角落的顺序来排列。这种记忆术在我这儿可能行不通,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占据了,而最原始的记忆,也很可能被这记忆术的原理所带来的偶然的、虚构的记忆所干扰了。前门右边的那个角落,在五十年前支着一个雨伞架,雨天的时候,上面会放着我的父亲下班回家时撑着的那把还滴着水滴的雨伞,而晴天的时候则靠着他的拐杖。而核桃木衣橱和墙壁形成另一个角落,成了我们玩捉迷藏时大家都觊觎的宝地。在某个久远的如同渐新世的周日,我就藏在哪儿,跪在了一片碎玻璃上,以至于今天我的左膝上仍留下疤痕。三十年以后,我的女儿也藏在哪儿,不过她的笑声很快就让她暴露了;又过了八年,我的儿子也藏在哪里,彼时他正在和一群朋友玩捉迷藏,其中一个还在这个特别之地掉了一颗乳牙,并出于某些神秘而奇妙的缘由把他挤进了石膏墙上的一个洞里,现在他很有可能还保留在那个地方。

我的房子地段不错,离市中心不远,却又闹中取静。虽然汽车像压缩过的气体般充满了每一个管道。而过去,则完全是另一个模样,城区向南走几百米就到了头。人们穿过草坪,“去看火车”。郊区的马路到1935年才浇上了沥青;在那之前,它们都是用鹅卵石铺的。清晨,我们总会被城郊来的铺路车吵醒:铁皮倾轧在鹅卵石上发出的喀啦声,绳索开裂的声音,还有司机的叫嚷声。一天之中的其他时刻,同样的声响会从街上升起:玻璃工、杂耍人、船工,还有收购“梳理整齐的头发”的商贩的吆喝声,我先前提到过的那位女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卖掉他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偶尔,会有乞丐在街上唱歌,或者是演奏手摇风琴,我们也会往他们的纸盘子里丢些硬币。

尽管经历了如此的转变,但我住的这间屋子却始终维持着它的默默无闻、不引人注目的样子;或者说,至少对我们这些住在里面的人而言,它是这样的。我从未刻意地为它烙上我自己的印记,也没有尝试着去同化它,点缀它,丰富它,或是重新定义它。于我而言,要去厘清与它之间的关系并不容易,或许它之于我,就像一只猫咪。我既乐于享受与猫相伴的日子,要是它不在我身边,我亦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甚至是在极不舒服的住宿环境下也是如此,这我毕竟已经历过不少了,还有,每次住旅馆也要囊括在内。

我居住在我的房子里,就如同我栖息在我的皮肤里。虽然我见过更美丽、更丰腴、更强健、更如同画卷的躯体,但要是与之交换的话,我总觉得是不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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