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31

米珠(小说)

野 氓

这是这个山村迄今为止最特别的婚礼,全村人都来吃喜酒,不收红包。主持人是市电视台的名嘴,光出场费就两万

新郎是一个青年画家,牵着新娘米珠走向台中间。  

哇,从来没看到过米珠这么漂亮!

她本来就有这么漂亮,今天也没化妆,只是穿了婚纱更迷人了!


米珠举起酒杯,说,今天,第一杯酒请父母,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看着台上的母亲,米珠一脸感激,记忆闪到了三十多年前。

米珠的娘家在湘西,那里山高林密,她家住的地方叫天顶,有一段陡峭的山路叫天梯,父亲用树和铁丝绑成梯子,有七层楼高,上面只有她一家。读小学一年级了,上下天梯时,米珠用双手箍紧父亲的脖子,伏在父亲坚实宽厚而温暖的背上。读完小学一年级,父亲去世了,每天出入太危险了,就没再下山去读书。长到十六岁,最远也就到山下赶过几次集。长期面对的是贫困、饥饿和劳累,但母女俩快乐。米珠就像长在山上的美人蕉,没有约束,自然绽放。热天洗澡的时候,脱个精光,往附近的山溪水坝里一跳,潜到水底,然后,慢慢地浮上来,漂在水面,让水波轻揉她每一寸肌肤。有时,提一桶水,就在后面的屋檐下洗澡,洗完后就穿一件单衣,她从来没有乳罩,她也不知道要戴。这天顶是她自由任性的地方。



第二杯酒,敬我的男子,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米珠深情地看着画家,一口把酒干了,抱着他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两年前,米珠像风雨过后的小船,带着累累的伤痕,停在让她绝望的港湾。她整天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她甚至想到附近的庵里当尼姑。两年前的今天,上午,米珠穿了一身蓝色土布长裙,上面有她绣的家乡的高山、云朵和木屋,她到山下泉水井去挑水,在路上,遇到了来这里写生的青年画家。

姑娘,你好。

米珠放下水桶,确信是叫她时,她心里觉得好笑,我都这个样子了,还叫我姑娘?她脸上就有了许久不曾有过的笑容。

画家眼睛有些异样。他看她的裙,看她的腰,看她挑水的样子,看她挂在家里刺绣,上面有字配画:开心笑伴美人蕉,守德猛扑山中火。画家满是惊喜,让她当场绣了一只鸟,那鸟就似要飞。他把画板、纸和笔给她,要她画门口的景物。山随树动,小径篱笆,双鸭戏水。选景,布局,立意,恰到好处。

这是一块未琢的玉,一个天生的美术人才,差点就埋没在这山沟里了!画家惊叹。

这个消息让山村里有点震动。

这画家是砖家?

这画家是伯乐?

这画家有些怪,有些神经,米珠是人才?

这画家确实有些怪,他的朋友叫他三非画家。当年,非中国美术学院不读,他如愿了。毕业时,他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一些大学、名牌企业对他敞开大门,他不去,他非要自己创业不可,如今,他有自己的美术研究所,有实业,是省内的知名画家。他除了是一个帅哥外,还有画家的气质和思维,非自己认定的不娶,他拒绝了别人介绍的清纯少女及白富美等女孩。但一旦有缘相遇,十二头牛都拉不转他的主意。

众里寻她千百度,梦境画中依稀见,今日却见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子。画家游离的心,终于被米珠拴住了。米珠本已心如静水,不对生活有任何奢望,想不到今天一见到画家,竟然觉得亲切和温暖。画家每天开车来这里写生,在米珠家吃饭,听米珠讲她的身世。

这画家有神经吧,一个黄花崽,想找米珠做堂客?

千拣万拣,拣了一盏破灯盏。

男人都好色,还不是看上了米珠长得漂亮。

画家干脆把米珠带到了自己的美术研究所。他教她学文化 ,教她绘画。在大学教程里,有些需要反复临摹的,她可以一次通过。除一个月回家一次,其它时间她就沉在画室里。一年后,米珠的一幅名为美人蕉的作品,竟然获得全市一等奖。画家渴了,米珠泡的一杯热茶便到了他手上。肚子饿了的时候,米珠那可口的饭菜就出现他桌上。更让画家动情的是那次车祸。画家眼睛有些近视,过马路时,一辆小车违规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他了,米珠把他一把推开,自己的一只脚被撞成粉碎性骨折。画家的交际圈里大都是艺术家、文人,还有一些高官。每次社交活动,他都带米珠参加。米珠的智商和情商,慢慢地被激活了。画家呵护她,朋友们尊重她。人们发现,米珠眼神里,满是灵动的光波,谈吐举止,除了原先的质朴,还多了得体,难怪今天在台上讲话如此镇定。

恋爱中的男人智商为零,画家也中了这招。他一切都听她的,选择结婚的日子就订在他们偶遇的那一天,婚礼上讲什么请谁坐台上也由她定,包括把母亲从湘西请到这里,把守德请到了台上,让守德作前夫家的代表。

米珠在与画家领结婚证前,把她与守德的事也告诉了画家。画家说,守德是个了不起的男人。米珠感谢画家的宽容大度和对她的真爱。


田、土和山岭都分到户时,别人都到山坡里挖土种红薯,米珠的男子正矮子躺在父亲那张躺椅上,喝着小酒,哼着小调。米珠喊他不动,自己扛着锄头走了。

米珠家的土连着守德家的土。守德力气大,挑着一担粪水,红薯秧子和锄头挂在两头,一口气就挑到了自家的土地上。他挖了土,已种好了红薯,米珠才挖了几行土,手上就起了几个血泡。

嫂子,你怎么不把血泡挑了?

米珠从来没有挖过这么多土,起了这么多血泡还要挖土,又痛又用不上力,她不知道,把血泡刺穿,让血水流出来反而不痛。

守德爬上山坡边上的柞树,掰了一根一寸长多的刺,用指甲把上面的青皮刮干净,又用衣服擦了几下,准备给米珠挑血泡。米珠伸出手来,他一怔,我平时怎么注意到她这么一双手?如山泉水塘里的莲藕那样嫩白,如新摘的棉花晒好后缝的棉袄那样柔软。听算命先生讲,贵人之手软如绵。米珠是贵人吗?他稍微用力握着她的手,米珠手上的温热便倏地似电流闪入他的全身,麻酥酥的,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舒服。他把刺在嘴里吮吸了一下,这是山里人挑血泡消毒的一种方式。他怕刺痛了米珠,一边轻轻地浅浅地挑,一边用嘴吹着凉气,把血水挤了出来,米珠一点都不觉得痛。把六个血泡都挑完时,守德却出了一身汗,比挖土种红薯出的还要多。

下午,正矮子不知哪里去了,米珠只好自己挑着半担粪水去种红薯,守德提了红薯秧子在半路上赶上了米珠。

嫂子,我帮你担。米珠从来没挑过这么重的担子,肩膀早就红肿了。守德接过她的扁担,她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嫂子,你放红薯秧子,我淋粪水和盖土,这样快些。先帮你种完,再种我的,好不?

好吧。

米珠弯着腰放红薯秧子,无意中,守德只见米珠那雪白的奶子跳了一半进眼中,他不好意思,便站到了她的背后。

快要种完的时候,米珠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咬着牙放完最后一根红薯秧子,便坐在一边看着守德。突然,她肚子痛,并在地上打滚。守德把锄头一丢,跑过来背起米珠就走。一路小跑,守德把米珠送到了村上那个老郎中那里。

守德,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如果耽误了时间,米珠和的命都可能没有了。

守德听不懂。老郎中说,你见过鸡几弹几弹就死了不?这种病不及时治就死得有这么快。米珠听着就流下了眼泪。


正矮子死后的第二年,快过年的时候,米珠带了酒、香烛和钱纸到坟上去。守德父亲的坟也在那座山上,两家的坟相隔只有五十多米远。他比米珠先到,正准备磕头时,下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守德一听就知道,起火了!那是米珠上坟的地方,守德赶紧跑下去。米珠烧纸钱时,一阵风把点着的纸钱吹到了柴草中,米珠附近已烧了一大片了。冬柴如蜡烛,满山都是茂密的柴和高大的树。今天是阴天,有点下雨的迹象,山风更大。风一吹,就把火呼的一下赶到了树上。守德和米珠拼命地打火,不一会,守德说,打也没用了,赶紧逃吧。风助火势,大火已把他们包围了。

已经跑不出去了,呼吸有些困难了,米珠和守德坐了下来,米珠十二分的愧疚,流着眼泪。

守德,喜欢嫂子啵?喜欢。

嫂子好看啵?老人说,山里从来没有过你这样好看的女人。

不嫌嫂子脏啵?嫂子总是那么干净。

嫂子连累了你,反正我们也逃不出去了,今天嫂子让你做一回真正的男人。

守德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当时父亲给他取名时,就是想他不管有不有出息,都要规规矩矩做人。父母的教导,让这种想法,在守德的生命中从幼苗长成了大树。守德从第一眼看见米珠起,就如喜欢她家门口那棵美人蕉那样,远看,近看,都觉得是那样的好看,但从没想到要摘下来。他一直敬重米珠,叫她嫂子,虽然比她大。每当米珠挨打时,他心里也跟着痛。那次他帮米珠挑血泡,帮米珠种红薯,背她下来,医生说救了她的命,他是十二分的情愿,但绝没有别的想法。他想,这一生可能会成单身狗,如有可能,能娶米珠这样的女子做堂客,那就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守德觉得有一件事对不起米珠。那是好久以前,一个夏夜的晚上,月光如水,米珠提了一桶水在她家后面的屋檐下洗澡,守德到他家后面拿一件东西,正好看见了,他急忙蹲下来。那是一幅黑白剪影,飘飘的黑发,如玉的躯体。她每用手搓揉一下,守德心里就颤抖一下。他心里急速地跳动,嘴巴紧闭,大气都不敢出。米珠把全身的水擦干了,守德下面却湿了一滩,有一种别的东西不可替代的舒服。回到屋里,他似乎见到了父母的眼光,觉得刚才不应该这样做。他知道米珠每晚在这里洗澡,怕自己忍不住又会看,第二天就在那里钉了一块旧门板,从此再也没看过。

守德知道米珠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何尝不想体验男人的冲动?平时他对米珠绝对不会这样想,更不敢做。米珠来这里十六年多了,在守德的眼中,她一直是十六年前那个米珠。今天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守德想,爷老子娘老子,对不住了。

火越烧越大,烟雾腾空。守德体内的火点燃了,他感觉自己也腾空了。米珠看到守德那满足的神态,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她帮守德整理好衣裤,她不想别人来收拾他们的尸体时,坏了守德的名声,虽然自己早已不在乎这些了。米珠自己收拾了一下,离守德一米多远躺下,和守德说着话,两人渐渐没有了知觉。

一场大雨将大火浇灭了,人们在山上找到了米珠和守德。经过抢救,守德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米珠却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一个星期后,警察来调查山火原因。守德说,这个事是他犯的。不久,守德被判了两年徒刑。

隔壁老王说,应该不是守德失的火。守德上坟从来不烧香,他只在家里点烛敬神祭拜。坐牢的应该是米珠。

村上书记刘河东说,守德是一只蠢猪,为了一次快活去坐两年牢。

你就晓得守德快活了?

都莫在这里打鳖乱卦,积点德好不?


原先,在这山沟里,世俗的眼光已把她定格了,她就是骚货,她就是克夫克子女的悖时鬼。画家知道米珠的苦难的经历,特意把婚礼安排在这里,他要让人们看到,米珠今天重拾了自信和自尊。


第三杯酒敬正矮子、满意和开心,愿他们在九泉下安心。

米珠说完,只是流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十六年前,十六岁的米珠做了四十岁的正矮子的堂客。

米珠家有两棵美人蕉,一棵种在门口路边上,一棵就是她自己。

美人蕉的花瓣红艳丰腴细嫩,花蕾饱满,用力向外膨胀,几乎一触即爆。米珠的脸就像这花朵,胸前长着两个花蕾。

米珠长到十六岁了,已做了正矮子的堂客了,热天从来都只穿一件衣服,那两个不安分的小东西,只要米珠一走动,就会在衣服下面躁动。

一些男人开始是来闲扯,后来便有意来坐,特别喜欢米珠给他们端茶:只要她一低头,那两只小白兔,就会弹跳出来,胆小的就偷偷地瞄一眼,胆大的就直勾勾地盯着,而米珠全然不知。过后,他们一边回味着,一边背着米珠骂她男子。

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都不是,硬是插在猪屎上。

正矮子就是走桃花运,挂在荆棘蓬里死了都抵得。

正矮子这个野戳种,娶这样漂亮的堂客,下辈子都会打单身。


正矮子这辈子差点就打了单身。

正矮子比米珠矮了两块豆腐,在三十岁前,常有小孩子追着他唱:

矮子矮,矮叮当,担水淋茄秧。

正矮子家里就一根独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正矮子别的本事没学到,跟父亲学会了喝酒。父亲的心病是怕正矮子娶不到堂客,终于逮着一个机会。

米珠叫姐姐的,只是她的一个老乡,在几年前嫁到这里,其实是卖到这里。一个人贩子把她卖到这个小山村,得了两万块钱,她跟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成了夫妻,男人老实,对她好,能吃饱,有新衣服穿,还生了两个小孩,比家里好多了。

米珠的姐姐与正矮子住一个大队,知道他家家底厚实。他母亲不在了,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父亲,米珠的姐姐想想自己的生活,好像是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虽然是被卖到这里,还是比老家好多了。她想把米珠叫来给正矮子做堂客,一是自己可以得两万块钱,二是为正矮子和米珠做好事:正矮子不打单身,米珠可以脱离家乡的苦海。

正矮子做梦都想娶堂客,但一想到自己四十岁了,心里就放了一块四十年的冰似的。大队上几个老光棍的,站有站相,坐有坐样,不像自己一只矮冬瓜似的,他们都打单身了,我恐怕也会跟他们一样。四十岁刚过,听说有人做媒,兴奋得一晚没睡。

米珠的姐姐同正矮子的父亲讲得很直白,到湘西往返路费另外算,人带到你家里时,当场给两万块钱。正矮子的父亲说,好说,我的崽能娶到堂客,那你就积了大德。米珠到了,正矮子的父亲和米珠的姐姐一商量,免得夜长梦多,马上做结婚酒。第二天准备酒席,第三天就做了结婚酒。帮忙的堂客们到城里给米珠买衣服时,不敢带她一起去,怕她跑了,担不起责任。结果米珠穿在身上时,衣服小了,裤子大了,皮鞋长了。米珠就这样穿着拖鞋一样哒哒响的皮鞋,随正矮子敬酒。米珠的姐姐是媒人,又算是惟一的娘家人,坐正上。晚餐时,正矮子用了一点心计。他平时能喝一斤半不醉,别人敬他酒,他估计喝了一斤时,就假装东倒西歪。别人把他扶到新婚房里,米珠在外面陪着客人。他躺在床上,心里像喝了山上油茶树上的茶花糖一样,眯着眼品味着这迟来的幸福:我不但有堂客了,还有这样年轻漂亮的堂客,这怕是娘老子的坟显灵了吧!客人走了,当米珠走进洞房时,正矮子像一只饿狼,扑向一只肥羊,把米珠的衣裤都扯烂了。压抑了四十年的能量,似在地底下沉积了四十年的岩浆,被板块碰击了一下,喷涌而出;似灌满子弹的机枪,猛烈地向目标扫射。 

第二天,生产队出工歇憩时,正矮子就成为人们搞笑的对象。头晚躲在窗外听动静的那些后生爆料,正矮子昨晚平均半小时一次。

正矮子唉,你听过不?挂面胡子光脑壳,最厉害的还是麻杆子脚。

几十双眼睛瞬间便聚焦到正矮子身上,从脑壳顶、脸部到脚上,快速扫描。

原来你是麻杆子脚,厉害!厉害!

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如狼,五十似虎,六十打退堂鼓,七摸八想九叹气。正矮子唉,你这条饿狼莫胀死了!你莫作孽米珠,不要把一朵鲜花摧残了。

笑声弥漫在山坡里,混杂着恶搞、羡慕和快乐。这几日长途的奔波,昨晚正矮子的折腾,米珠脸上有些淡白。米珠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也跟着笑,有如野山梨花轻颤花容。

米珠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了新娘,不过还是觉得比家里生活好多了。只是有一点她不情愿,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正矮子每晚都要,射了那几滴水,摔翻了一头猪一样,沉重地倒下。米珠听他的鼾声,有时如拉重车上高山,呼吸困难,几近窒息,有时如带崽婆让小孩能好好拉尿,口中吹出嘘嘘声,鼾声中混杂着熏人的酒味。在酒气中,儿子出生了,脸上带了一个酒窝,有人开玩笑说,还带着酒味。正矮子的父亲高兴得逢人就说,早就想好名字了,叫满意。又过了两年,米珠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开心。

儿子娶妻,又儿女双全,一崽一女一枝花。父亲放下了心中的担子,以前从不到亲戚家留宿,这次都住了一晚。回来那天晚上,与儿子喝了一顿酒。过了几天,早上,米珠叫他起来吃饭时,才知道他躺在床上,静静地走了,没有痛苦,脸上一条条皱纹里,爬满了淡淡的笑意和满足。老人们议论说,以前不这么走亲戚,突然这么走一下,怕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这叫辞路。冇病冇痛就走了,冇让崽女打筋斗,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正矮子含泪把父亲送上了山后,几年了,家里总是不顺。有人说,他父亲的坟有问题,他花重金请风水先生做了法事后,心里坦然了。


正矮子的房子在西边,中间是他表弟守德的房子,东边住着老王一家,前面一个大坪,后面一座大山。守德比米珠大五岁,还是尊称米珠叫嫂子。父亲早不在了,母亲在他二十岁时改嫁了,他不愿意去,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隔壁家老王将近五十岁,娶了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婆娘。女大三,抱金砖。金砖没抱,他堂客给他抱了五个子女,家里经常吵架,老王就拿喝酒抽烟解闷。

满意每天到老王家去玩。七岁时读一年级,十岁了还在读一年级,写自己的姓名时,几个字就似一些树枝搭在一起,快要散架了一样。除此之外,斗大的字都不认得几个,更不会写了。打架却有名,弱小的同学都怕他,没人跟他玩,他觉得在学校没有一点意思,干脆不读了。

有一次,老王在自家门口抽烟,说,满意,来抽一袋烟。米珠说,满意你抽烟,寻打。老王说,她不敢打你,她打你我帮你的忙。满意眼睛看着米珠,看不到足够让他害怕的眼神,脚下慢慢往老王那里移。他拿着铜制的水烟筒,按压烟丝,点火,烟筒里的水,随着气流发出啵啵啵的响声。他呛了好几次,但觉得好玩,从此学会了抽烟。

满意从此跟老王粘在一起。

满意,今日到街上去,去啵?

这个山冲里的人把进城叫出街。冲里人出趟街,嘴巴都讲得歪,因为那里有山冲里的人好多没见过的稀奇事。满意晓得街上好玩,长这么大,还只去过两次,赶紧跟着老王走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老王说,想吃不要钱的中饭不?满意说,你有亲戚在城里?说着老王把他带到一家饭店坐下,点了四个菜:红烧鱼块、回锅肉、辣椒炒鸡、三鲜汤。满意想,这可是过年才有这么好吃的呀!快吃完的时候,老王哇的一声吐了,服务员赶紧过来,老王指着呕吐在地上的饭菜,说里面有一只死苍蝇,又指着那鸡肉炒辣椒,只有一小块辣椒了,下面也有一只死苍蝇。老王呕得眼泪都出来了,桌子一拍,咋个搞?店主过来了,满脸堆着笑,赶紧赔不是。老板,你大人有大量,我们小本经营,我们做得不对,饭钱就算了,你也就莫找我们的麻烦了。

走出饭店不远,满意说,我怎么一直没看见菜里有苍蝇?老王得意地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两只苍蝇来,嘿嘿,我出门前就准备好了!你又冇真吃苍蝇,那你怎么呕得出?你不懂吧?用手指抠一下喉咙就行了。

过了几天,老王又叫满意一起出街。下午五点多的时候,老王带着满意走到电瓷厂那段偏僻的围墙下,这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茅和荆棘,透过围墙裂缝,老王指着地上一堆银灰色的东西说,那就是铝锭,这个车间的工人下班了,你进去递过来,我在外边接。老王把早藏在围墙边的蛇皮袋和木棒拿出来,装满两袋,挑到废品铺里卖了。走到餐馆里,两人扯开肚皮,喝酒吃肉。回家的路上,老王还分给满意三十块钱。满意身上从来没有一块钱,他一张一张把钱折好,放进裤袋里,扣上扣子,又按一按,才放心赶路。

父亲在世时,怕父亲骂,不敢多喝。自从父亲去世后,正矮子喝酒没顾忌了。三餐要酒,有几次到别人家喝,喝到不知东西南北,别人送回来的。米珠有一次说他不要喝这么多酒,他扇了她一耳光,第二天脸上还有手指印。后来,为了喝酒的事,为了吃饭时没给他盛饭的事,为了没给他打洗澡水的事,等等,经常吵架打架,有人来劝架,正矮子说,她是我花两万块钱买来的,我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有人就说,你这是欺负她娘屋里没有人。有人说,一个这么好的堂客不晓得珍惜,总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米珠心里像堵了一块烂红薯:自己长这么大,以前父母从没打过她,男子却这样打她。男子成了一个酒鬼,男子不管满意,自己好像好也越来越管不住满意,满意好像更听老王的话。但一想到开心,心里就似六月里喝了这里的山泉水,甜润舒畅。开心就似一棵小美人蕉。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米珠长得漂亮,女儿就是一个翻版的小米珠。开心会读书,总是班上的前两名。

父亲留给正矮子那点积蓄几年下来没有了,喊他喝酒的也慢慢少了。他总觉得家道不顺,又去父母的坟上多烧香,情形还是没有改变,就喝闷酒,一旦醉了,米珠身上几乎就要添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米珠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她想到了村上书记刘河中。在她的印象中,村上有什么吵架的事,都由他说了算,她决定去找他。

阴雨天,米珠打了伞往刘河中家去了。刘河中家在一个山湾里,前后里把路没有别的人家。门敞开着,没有动静。米珠怯怯地喊了一声,半天了还是没有动静,再喊的时候,里面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刘河中睡眼朦胧地出来了,昨天晚上到城里陪乡长打麻将,洒水车播着音乐洒水的时候,他才回家。今天下雨,他堂客到娘家去了,刚走不久,他一个人在家睡觉。看见是米珠,他那蒙着灰似的脸,堆出一层假笑。

米珠来了,坐、坐、坐。他给米珠搬了张椅子。

米珠,来、来、来。吃山楂片。吃、吃、吃,莫讲客气。

刘河中到里面翻了半天,没有别的什么吃的,只找到了一只小袋子,有五六片山楂。人们背后叫他刘鸡公。无论是在一只还是一群母鸡面前,雄鸡公找到一点点吃的时,就会接连咯咯咯地夸张地叫,似乎是告诉母鸡,这里有好多好吃的,来、来、来,吃、吃、吃。看到母鸡来了,就会松开两边的翅膀,脚爪用力在地上刨几下,讨好地围着母鸡团团转,瞅准机会,公鸡用嘴啄住母鸡的冠,压在地上,完成它的性福生活。他熏女人的手法有如鸡公,人们就送了他这样一个外号。

刘河中四十多岁,在米珠的眼里,那是严肃和可怕的,没想到他这么和气,还对自己这么恭敬,心里对他就有了敬意。

米珠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米珠把正矮子经常打她的事说了,想请书记主持公道。

他打了你哪里,给我看看?

刘河中握着米珠的手,往上捋起袖子,果真有黑紫色痕迹。这么细皮嫩肉的,正矮子怎么忍心下手?他一边心疼地说着,一边慢慢地摸着捏着米珠的手。

他还打你什么地方,让我看看?

只要顺手,他哪里都打。

让我看看背上。他掀起她背上的衣服,然后趁机把手伸到了米珠的胸前,双手贪婪地抓紧。米珠惊慌中挣扎着,他一把将她抱到床上。米珠没有力气反抗,只是大声哭喊。刘河中完事后,说,我帮你搞定正矮子。她坐在那里发呆,流着眼泪,半天没走。刘河中常在外面混,也听过一些斯文事,他看到米珠的样子,突然想到了听人说过的带雨梨花,米珠就是这诗意中的女人,好生让人怜爱!又把她抱到了床上。

米珠不知道刘河中的底细,她今天来这里叫送肉上寨。刘河中本来就是打流出身,那年选村书记也是靠金钱和恐吓当上的。她不知如何走出刘河东的门,不知怎么就到了她姐姐家,姐姐是她惟一可以哭诉的人。姐姐听了后连连骂刘河东是畜生。待米珠坐了一碗茶久,她劝米珠说,事已经出了,但你不能在外面讲,你还不晓得刘河东的为人,到时他会反过来讲你水性杨花,会把你讲得喷臭的。他又是一条阴竹子蛇,咬了你还不晓得,背后恶了你当面对你笑。米珠听了姐姐的。回家时,不知伞几个时辰丢到哪里去了,毛毛细雨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衣服,她一身冷,心里更冷,好像十二月天跌到冷水井里一样,回家后重病了一场。

有一次,乡上开全乡村书记会时,刘河中把这事讲出来了,讲得喷茶喷水。

有些话讲得好,牌场上失利,情场上得意。那晚跟乡长打牌输得布粘布,第二日就走了桃花运。

刘河东,你还算是角色。他们有这样一种说法,搞到了女人,不讲出来,不算本事。搞到了女人,又讲出来,就是角色。

刘河中还有一个说法,男人胯下一截卵,搞完就会讲。女人胯下一条坑,打死也不会作声。

刘河东还是兑现了诺言,他警告了正矮子,不准再打米珠。正矮子有些不解,但不敢对米珠动手了。


有一天,米珠正在种菜,老师突然把开心送回了家。开心近来上课没精神,今天更不正常。米珠找老郎中看了一下,他说,看不准。县人民医院也说不清,建议到省城去。哪里有这么多钱?正矮子这时就想起父亲在世说的话了,平常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想有时。两公婆只好到处借钱。

正矮子到南乡亲戚家借钱去了,要过一两天才回。那天晚上,老王借口到外面玩,十点多钟的时候,偷偷地溜到米珠窗下,轻轻地敲了几下,他知道满意和开心不跟她睡一间房。

米珠,你开开门让我进来。米珠不作声。

我给你三十块钱,要得啵?米珠还是不作声。

你要不答应,我就把你在刘河东屋里的事讲给正矮子听。

老王经常往城里跑,经过乡政府时,有次听那些村书记吹牛扯蛋时,知道了这件事。

米珠开了门,老王溜了进去。老王走了,一分钱都没有给。

到省城检查结果让米珠揪心,开心患的是酒精综合症,智力逐渐低下,肾发育不全。开心以前会读书,是前期症状不明显,以后情况不容乐观,健康方面要好好调理。米珠顺便把满意读书的情形说了一下,医生说,那是典型的酒精综合症,米珠心里痛:正矮子你喝酒害了一屋人!

满意长到十六岁了,比正矮子高不了多少,而且瘦。老王带了他多次后,他也懂行了,富贵人家叫山,一般人家叫土,可靠的偷盗目标叫石,不确定的叫水。近年来私营电瓷厂悄然兴起,国营电瓷厂的电瓷销量猛降,用的铝锭也就少了很多,那里的铝锭堆成了一座小山。当满意找不到偷盗的目标时,这里就是他的石。他不想老是从这茅草和荆棘钻进钻出,不想从这围墙爬上爬下,决定另选目标单干。

满意踩准了一个点,那是五楼的山。确定他们都不在家,他撬开了那家的门,看见五十寸的大彩电,就准备搬起走。满意自己可能跟彩电重量差不多,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移到地面,等搬到三楼时,他基本搬不动了。三斤的野猫四斤的鸡,拖得动也得拖,拖不动也得拖。满意用了个把小时才把彩电移到马路边,朝出租摩托挥了挥手,那人看见满意衣服皱吧吧的,脸上汗水沾着灰尘,一双胆怯的鼠眼,旁边却有一台这么贵的新彩电,说路过这里,有急事去,便走了。的士停了后,一看这情形,也走了。满意后来喊了一辆板车才把彩电弄走。这一次,他卖了两千块钱。他买酒斫肉,买了好烟,把老王、守德都喊到自己家,同父亲畅快地喝了一顿酒。守德说满意发了什么财?满意说在外帮人跑业务。正矮子喝得醉眼只留一条线,哪会考虑满意的事?米珠只觉得这龟崽子一点都不听她的话了,没有交心话讲,她隐隐地感到不安。老王知道满意得了手,过后问了下,他把满意骂了一顿,你这个猪脑壳,晓得是山,还不找值钱又容易拿的?那天是你走狗屎运。以后还不带脑壳走,你会死得早。

盗亦有盗,满意也似乎懂,老王骂了他一餐后,他也动了脑筋,但父亲的酒精让他这辈子的智力卡在了近乎弱智这个关口。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老办法对他来说就是好办法,撬锁,搬东西。他照样多次得手。有一次,他看见那里停了一辆全新的电动摩托,把锁砸开后,他不会开,就推着走,还没走多远,失主追过来了,这次没有这么幸运,满意被打断了一条腿。修养了几个月,脚刚好,他就与别人一起,参与飞车抢夺,在严打中,被抓入监狱,不久就病死在里面。    

当别人帮忙把满意送上山后,早已多病的开心,想到自己的亲哥哥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心里一急,第二天也随哥哥去了。米珠感觉心脏上插了两把杀猪刀,又似乎跌到了那烂泥田里。那田里谁都不种作物,有一次,一头牛不小心陷到里面,好多人用绳子才把它拉出来。米珠觉得自己在烂泥田里慢慢往下沉,嘴里灌满了泥浆,出不了气,她哭得昏死过去了,第二天头发白了一半。正矮子急得猛灌了一顿酒,到第二天才醒过来,从此他脸上酒水和泪水交织。

米珠到满意和开心的坟上,一去就是半天。开始时,怕她出事,一些女人们也陪她去过。后来,只是她一个人去。白天,晚上,山风中常夹着她的哭声。哭声没有了,白天,晚上,风雨中常有她从坟上回来后的泪眼和乱发的身影,有几次,把有些走夜路的人吓得要死。当调皮的小孩哭闹时,有些大人会说,再哭,米珠就来了!半年后,米珠没有去坟上了,她去不了,她在一个墨黑的晚上,摔断了脚。别人告诉她,可以在家点香摆饭祭祀。每天,每餐饭前,米珠就会点燃香,端两碗饭,摆在满意和开心的相片下。没有眼泪,没有哭声。

脚好以后,米珠种田,种菜,做藕煤,养猪,养鸡,家里的事全是她做。正矮子在自家门槛上坐,在别家门槛上坐,眼角时常挂着泪滴,没酒喝了,就问米珠要酒钱,她给慢了一点,他就挥起手来准备打人,但停在半空中,终究没落到米珠身上,他还记得刘河东那双阴森的眼,那咬着的大牙,那让他觉得冷气嗖嗖的话。正矮子唉,你若还敢打你的堂客,我就会把你捏青蛤蟆一样!

一年后,米珠脸上慢慢地有了血色,头发竟然转青了,以前那个漂亮的米珠又慢慢地回来了,只是多了一些忧郁、沉默和沉稳。

六月,早上的月光下,米珠挑着两蛇皮袋娥眉豆从家里出发了。山上不知名的鸟,发出尖利的叫声,让人泌出冷汗。一条蛇横在路中间,米珠远远地扔了块石头,把它赶走。上坟那段让她心碎的经历,让她心中抹去了害怕。弯曲的山路上,她只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紧随着她,她快,影子也快,她慢,影子也慢,这是她自己的身影。五点多的时候,她在城里菜市场边上占了一个位置。六点多的时候,看到有人来了,米珠心里有点暗喜。城里人说,这娥眉豆太老了。城里人真怪,这娥眉豆长了壮实的籽,味道香甜,他们却偏喜欢吃那无籽的扁的。那人挑了半天,才买了一斤。到十一点多了,还只卖出那一斤。太阳热辣,肚子里有些咕咕叫了,米珠有些沮丧,准备扎好袋口回家。

美女,就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着对米珠说。

不一会,那女人已把米珠的身世弄得清清楚楚。

妹子,天这样热,又是吃饭的时候了,到我屋里喝杯干草凉茶,吃点饭再走唦。那份亲热和善解人意,似乎亲娘疼女儿一样,米珠想,城里还有这么好的人。她准备拿起扁担挑娥眉豆,那女人给她算了一下价钱,给了米珠三十块钱,让她把娥眉豆放在原地,米珠拿起扁担跟着那女人走了。


那女人家就在菜市场旁边,一栋三层高的房子。吃完饭,那女人说,妹子,出了汗,洗个澡,睡个觉再走。米珠想,这么热,晚一点走凉快些。她洗了澡,穿上那女人拿来的棉绸衣服,那女人眼睛放绿光,嘴里发出啧啧声,美人胚子,美人胚子!她端给米珠一杯饮料,米珠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冰镇饮料,酸酸甜甜的。接着瞌睡来了,她倒在房间的沙发上。

那女的赶紧打电话。

胖子,来了一个漂亮妹子,专为你留的菜。

冒开包的?

比冒开包的还韵味,你来了就晓得,我若是骗了你,以后你玩妹子不要钱!不过价钱先讲好,三百块。

米珠醒来时,还有些迷糊,她身边睡了一个一丝不挂的胖子。看见米珠醒来,另是一种让人心动的样子,胖子把她按倒,又来了一次。

这里是鸡婆街,那女人是菜市场旁边一个鸡婆店的老板娘,上午,她好像在买菜,实际上一直在寻找目标,她像猎狗一样,能嗅出猎物的气息来。当知道米珠是外地的,在这里又没什么亲戚,更没什么后台时,她便锁定了米珠,这是她多次使用而且每次成功的手法,她敢这样做,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这个片区的派出所所长。

待饮料里的迷药的药性全部消退后,米珠明白了一切。那女人给了米珠一百五十块钱,说,只要在这里做,轻松,挣钱容易。她不哭,也不闹。这是那女人从没见过,从没想到的。以前的那些女人,开始是哭闹,甚至以命相拼,后来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又能挣钱,不但自己留下来,还介绍了熟人来。米珠冲洗完后,换上自己的衣服要走。

那女人不是个好吃的饼,岂能让这棵摇钱树从自己眼前消失?看劝不动米珠,就叫来几个女人来拦阻。米珠这一年多来,虽然还是那么白净柔美,但挑担子提东西的力气大多了。她拿起扁担朝外走,一个女的来夺扁担,她只轻轻的一推,那女的就倒在了地上。她们还拦着,米珠扬起扁担,啪地把一张椅子打成两半,说,你们谁还敢拦?那女人毕竟心虚,弟弟曾对她说过,虽然有他撑着,也要见机行事,她让米珠走了。

米珠回家后,整天不停地做事,说的话更少了。别人再喊她进城,她一听就摇头,从此不到城里去了。她试着喝酒,不要正矮子说,她主动去买酒,她能喝一饭碗酒了。

八月十五夜,秋风裹桂香。正矮子吃晚饭时还没回来,米珠做了正矮子喜欢吃的菜,摆了四只月饼,倒上四碗酒,正矮子,自己、满意和开心各一份。她边喝边等,四碗酒都喝完时,米珠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别人来叫她时,她还一身的酒味。

你的男子走了。米珠还在昨夜的酒醉中,她没听清楚。

你的男子正矮子死了!米珠一弹就起来了,哇的哭一声了,便昏倒在地。

正矮子昨晚不知在哪里喝了酒,掉在河里淹死了。

米珠的八字有蛮硬嘞,克子女,克夫。

米珠真是作孽,死了崽女又死了男子,命苦。

米珠这样的堂客是个悖时鬼,哪个沾她的边哪个倒霉。

你们也积点口德好不?米珠这样不幸,还这样议论她。

那是正矮子父亲的坟冒埋得好,坟山有问题。

人们帮米珠把正矮子送上了山,米珠含泪跪谢。从那以后,有的人见到她来了,远远的避开她。她见到别人来了,也远远的避开。即使见了面也只是点头,很少说话,更不到别人家里去看电视了。


第二年,与守德一起上坟失火了,她晕了过去。一个月后,米珠苏醒了。她在人们迷惑、同情和躲避的眼光中,拖着瘦弱的身体从医院回到家里。她像原先那样,不踏进别人家半步。但她破例到了一次姐姐家,要了一些从湘西带来的土布、针和各色彩线,到田里土里干完活,就把自己关在屋里。

在湘西老家,女人们都会一手刺绣活,米珠也会,她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本事,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绣上去。米珠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她的手下,山在长,水在流,有少年时的快乐时光,有对家乡的思念,有对子女的伤感,她把自己的生活和精神缝了进去,这就是她的天地。

门口的美人蕉,几次被人撕扯后,又长出了玉润肥硕的绿叶,重新绽放了它的美丽和热烈。米珠一头黑发流淌到腰间,她封闭自己,却关闭不住脸上的自然红润和秀美。

米珠也不晓得是什么变的,横直长得好看。

可惜命苦,这么年轻就成了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就是是非。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就先得月。老王想到那次轻易就得手了,现在就只有他们两家了,那还不是好机会?他坐在自家门口,看着米珠家紧闭的大门,嘿嘿地笑出了声。他已在米珠外出的时候,把她家大门的门栓做了手脚。

天上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光。老王溜了进去,走到米珠的房门口时,昏暗的光线里,突然发现正矮子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满意和开心,老王吓得大叫,有鬼呀!有鬼呀!冲出大门,向自己家里跑去。他堂客知道是从米珠家里跑出去的,一边哭骂着,一边在他脸上留下了指甲过后的血痕。这一夜,老王喊个不停。米珠开灯一看,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用彩色线绣了正矮子他们三人的脸,把木棍、旧衣服扎成人形,穿上各自的衣服,暗夜中,老王本来心虚,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天,老王到处走,边走边讲,米珠家有鬼,有鬼!人们推测着发生了什么。

过了几天,老王把他能想到的都讲出来,人们知道他疯了。

刘河东在他屋里强奸米珠了。

这简直是个炸弹!

人们似信非信,但刘河东的堂客跟他大干了一场。那次她回家后,看到床单上有一块斑,那是他强迫米珠后的液渍。她问刘河东怎么回事,他说,好久没与你做事了,梦中射了。后来她知道米珠来过,就一直怀疑。今天听到老王一说,她终于爆发了。纪委知道这件事后,对刘河东进行了调查,结合他平时的表现和群众的反映,免除了他的书记职务,并建议公安机关调查。


画家轻轻地拍着米珠的后背,用纸巾给她擦了眼泪,米珠露出了微笑,如雨后的美人蕉,娇羞动人,让人怜爱。

各位亲朋好友,米珠感谢大家赏脸,我跟男子学画两年,现在献丑一回。

有人把画架、纸、笔、油画颜料送到了台上,米珠先把画家画了出来,又把自己也画了进去,一幅结婚油画与现场真人没有两样,现场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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