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潜行 第二十章 黑锅
冯小溪神情有些恍惚,呆滞地望着前方,似乎被什么东西抽空了眼中的世界,我叫了两次她才反应过来。她冲我眨眨眼,“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身走出店去。
李建军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他用力地把卷帘门拉下来,笑道:“现在的小孩儿,胆子忒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往套儿里钻。”
“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心情说这个。”黑头叹了口气,微眯着眼睛,冷冰冰地说,“我看,酒吧那里得尽快去走一趟,晚了这条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断了。”
“明天我先回一趟上元,王大麻子给我寻了个偏方,说对地贫效果不错,我搞到点药,先送回去。”李建军点了支烟,懒洋洋地说,“酒吧那里就下午吧。”
黑头皱了皱眉,说:“王大麻子那一套你也信?什么偏方治大病,都是扯淡。有病就得上医院。”
“你就别操心了。不管什么法子,都得先试一试才能下结论。我找人看过了,这方子没问题。”李建军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小纸包,在手上颠了颠,得意地说,“我中午自己先尝了尝,瞧见没有,就这么一小包,煎了满满一大碗。我到现在觉得身上的血还是热的。”
我忙劝道:“是药三分毒,你又没病,别把自己整出病来。”
“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中药就是有这个好处。”李建军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说:“这药栗子以后得长期喝,我不先试试,怎么能放心。”
看他颇为自信,我和黑头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好。
过了许久,黑头说:“那下午就下午吧。”
李建军见自己这番话没有得到我们的认同,不免有些悻悻然。他长吸了一口气,弯下身子敲了敲我腿上的石膏,说:“小高,你这石膏是不是该拆了?里面的钢板是不是得取掉?”
若不是他提醒,我早把这事忘干净了。上次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还是夏天的尾巴,而现在已是深秋,估计再经过几次冷空气侵袭,东三街就要进入冬季了。医生开的药早就吃完了,但腿上的骨头正以令我吃惊的速度完成愈合。我感到以前那个充满力量的年轻人正在回归,内心冲动和激情的元气正在恢复,而那些恐惧的羞怯的心疾也在慢慢从我的身体上游离开去。
这种感觉持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上,当我关掉店门,打算去医院时,黑头和李建军把我重新拉回了现实。我看到他们连滚带爬地向我跑来,身后两个紧追不放的陌生男子,一个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手上套着一副同样黑色的皮手套,拳头比我的脸还要大,一个穿了一身蓝色牛仔装,身材略显单薄,但身手却更加矫健。他们竟能让李建军和黑头如此狼狈不堪,我一看到这情形,昨夜的那些元气和自信,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我忽然想到,昨晚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就和人们立志要改变自己是一样的。在立志的那一刻,你真的相信自己会改变,以为自己会彻底摆脱旧我,从此焕然一新,但过了那一刻,你还是那个懒惰、自私、没用的家伙,跟人生绝大部分时光中的自己没什么两样。
他们越来越近,我的心也越揪越紧,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却,很快后背就贴在了墙上。我左右寻摸,可除了自己的拐杖,墙边只有一把快要磨秃了头的扫帚,便本能地把它抓起来横在身前。
他们很快来到我的面前。黑头一把抢过扫帚,上气不接下气地指那两个男人吼道:“来呀,谁怂谁是孙子!”
这个寂静的清早,太阳已经爬起来了,但还没有爬上东三街那些低矮楼房的屋顶。街上的行人不多,店铺也大多还没有开门,黑头的这一声吼叫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洪亮,虽然他手上的扫帚有些滑稽。
那二人既不着急,也不接话,只是喘着粗气摆开架势,将我们堵在墙边。按人头算,我们是有优势的,但我的腿上打着石膏,李建军的伤也还没痊愈,跑肯定是跑不过他们的,打起来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我们两个显然拖了黑头的后腿。
太阳慢慢升高了,金黄的阳光越过屋顶,照射在红色的砖墙上,很快也照在了我们的脸庞上,直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伸手遮住这刺眼的光芒,余光瞥见黑头和李建军也微微眯起了双眼。
对峙在沉默地进行,没有人肯先动一下。除了浓重的呼吸声,我听不到街上任何的声响,只有彼此眼中的愤怒与警惕,在警告着对方不要轻举妄动。
黑头先下手为强,向那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的人猛地一脚踢去。对方下意识地抬腿一挡,黑头趁势一挥扫帚,砸在他的腿上,扫帚杆立马变成一捆支离破碎的竹片,扫帚头则飞向了对面的店门。我听到“哎呦”一声,那个穿黑夹克的人抱着腿跳了起来。黑头顺势一脚,踢在他的另一条腿上,他便像一只被气枪打中的麻雀似的扑倒在地上。穿牛仔装的人见情势不利,上前一拳打在黑头脸上。黑头没防备他这一招,倒退两步,摔了个四脚朝天。李建军趁这个空档,一拳挥向“牛仔装”的肚子,但拳头还没打到,就感觉小腿上被人一勾,也摔倒在地。
现在只有我这个腿脚不灵便的人还站着,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可以独善其身?我靠着墙,瞅准时机,举起拐杖抡向那个穿黑夹克的人。这是一个十分健硕却又异常灵活的男人,他一把抓住拐杖,用力向后一拉,再向前一捅,同时在我脚下一绊,不但把拐杖夺了去,还把我像保龄球里的球瓶一样撞翻在地。接着,他把拐杖挥向了刚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的黑头。黑头下意识地举起胳膊一挡,只听“咔”地一声,拐杖折成了两截,被一条还没完全断裂开的棍子连结着。黑头不自觉地后腿两步,又握起了拳头。看样子,这一下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伤害。
这时,李建军也爬了起来,扑上去一把抓那条已经变成“V”字形的拐杖,被那穿牛仔装的一脚踹在肚子上,整个人像皮球一样弹了出去。我听到“嘭”的一声,李建军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他歪在地上一边呻吟一边嗤嗤地倒吸了几口凉气,又爬起来,手上握着抢来的半根拐杖。
我顺着墙根坐起来,看到李建军呼了口气,又要扑上去,不禁为他捏了把汗。他的伤并不比我轻,只是因为没有伤在四肢,对手脚的影响不大,看上去轻松一点罢了。我相信,他胸前的骨头,绝对再也经不起一次重击。
在这个时候,那个一身牛仔装的人忽然连连摆手,急声叫道:“停,停,停,打住!”
李建军一愣,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喊停,脚步却果真立在原地没动。黑头和那个穿夹克的也停了手,提防地瞪着对方。
“你们这么冲干嘛?”穿牛仔装的人表情痛苦地甩了甩胳膊,肩膀的关节发出一阵“咔咔”的声响,他边揉边嘟囔道,“我们就来问点事儿,不是找你们拼命。”
“问事儿有天不亮上门的吗?有偷偷溜进别人家的吗?有见人就动手的吗?”黑头连续抛出三个问题,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穿黑夹克的人解释道:“我们本来打算自己先找,找不到再问你们。没想到你们早防着了。”
“这就叫未雨绸缪。”李建军一挑眉,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
“你们找什么呀?”黑头板着脸问。
那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算是用眼神交流了意见。
“阿火那三百万。”穿牛仔装的人说。
黑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建军,说:“钱不在我们这儿。”
“瞧见没,这都是那三百万害的。”李建军拉了拉衣服,指着肚子上的绷带和我腿上的石膏,愤懑地说,“我们也在查是哪个王八蛋甩过来的黑锅。”
“回去告诉雷老板,钱不是我们拿的,别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了。”黑头盯着他们的眼睛,一副义正言辞的姿态。
“雷老板?”两人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随即哈哈大笑。
“你以为我们是雷天恩派来的?”穿牛仔装的人说,“如果.....”
“我去!”他话没说完,忽然指着街口,惊愕地叫道,“那些才是雷天恩的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街边,八九个身穿白色运动服的家伙正从车上下来。他们手上都提着黑色的棒球棍,步履匆匆。最前面的一个,嘴里叼着烟,棒球棍的颜色是与其他人不同的银色。他一看到我们,就指着这边大喊了一声,其他人便拔腿飞奔而来。
“我们等会儿细聊,先想办法打发了他们再说。”穿牛仔装的人摆出了撒腿就跑的架势。
我原以为,除了我和李建军,其他三个人都是很能打的高手,会像电影中的场景那般,三拳两脚把敌人干趴下,而后,我们鄙夷地看着他们哀嚎的嘴脸从容离去。而现实却是,那个穿牛仔装的人第一个选择了逃跑,于是,其他人也像斗败的公鸡,仓皇而逃。
我的小店距街口不远,离这里最近的逃跑之路是二十米外的一条小巷。虽然从一看到那帮人下车,我们就往巷子中狂奔,但还是很快就被他们追到眼前。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这条小巷很窄,只能容纳二三个人并行。所以,即便他们人多,也很难施展开手脚,只能跟在屁股后面,而无法对我们进行包围。黑头和那个穿黑夹克的人就像两尊门神,拦住了后面的追兵。最先冲上来的两个人,被他们一人一脚踹翻在地,还顺势压倒了后面的三个人,但其他人马上就越过他们,又向我们扑来。
我们狼狈逃窜,身边任何可以抓到手的东西,都成了我们的一把救命稻草。窗台上的瓶子、晾衣杆上的衣服、靠在墙边的单车,每一件可以阻挡身后那些追赶的脚步的物品,都被我们抛向空中。
我们的目的暂时达到了,可这条不足100米的巷子转眼就到了尽头,在前方一片歪歪斜斜的自建房前,转向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们慌乱地奔逃,而穷追不舍的脚步并没有给我们多少时间去选择走哪一条路。
我手扶着墙,拖着僵直的腿,半只身子靠在墙上,艰难地前行,前方的丁字路口在我眼前左摇右晃,如同整条街道都在经历一场地震。
当我再次回头张望,是在转到前方巷道的瞬间。那个时候黑头依然在我的身后,而李建军则跟“黑夹克”和“牛仔装”逃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我看到那个手持银色棒球棍的家伙,脖子上缠着一件粉红色的女士内衣,用力把棒子向我头顶扔来,砸在了转角的红色砖墙上,飞起一片碎渣。黑头顺势捡起棍子,成了我们五个手上唯一拥有武器的人。
太阳又慢慢升高了,可是阳光照不到这条狭窄的道路,照不到奔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所走的路得不到阳光的照耀,或许是两旁的遮挡太过严密,或许是道路的方向有所偏差。总之,太阳再高,他们也看不到太阳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