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慧超
（一）
“我用我的死来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
4月5日，货车司机金德强在卡友群里写下一篇愤懑无奈的绝笔信。在此之前，他驾车途径唐山丰润一联合治超站，因车辆北斗系统掉线，被处以扣车并被罚款2000元。
之后，金师傅走到超限站附近商店买了一瓶农药，在治超站内服毒自尽。
金师傅的遗言异常打动人，他回顾了自己51岁的人生，讲述了服毒缘由，以及对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的不舍与愧疚。他对孩子们最后的劝慰是：“我走后不要过度悲伤，（不要）生气赌气，把日子过好，别学我窝窝囊囊一辈子。”
金德强所遭遇的“北斗掉线”，实际上指的是安装在货运卡车上的行驶记录仪掉线。
查阅相关规定，根据《道路运输车辆动态监督管理办法》：道路运输经营者使用卫星定位装置出现故障不能保持在线的运输车辆从事经营活动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拒不改正的，处800元罚款。有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情形的，由县级以上道路运输管理机构责令改正，处2000元以上5000元以下罚款。
金德强生前用手机记录下了自己与执法人员的对话，至少在这段视频里，没有看到执法人员有任何取证调查行为，而是直接按照“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来判定金师傅的掉线。
“请问我一个司机怎么会知道（为什么车辆北斗定位系统会掉线）？”
金师傅的困惑，是很多卡车司机共同的噩梦。
就在金师傅不幸离世的2天后，又有货车司机在网络上投诉，说自己在唐山丰润超限站，因“北斗系统掉线”被罚了2000元。这位司机委屈地申诉：“我们车上的北斗系统每年都交了钱，掉线不掉线我们也不知道，更左右不了，我一个司机又怎么能解决？”
昨天澎湃发了篇文章，里面的数据显示2020年，北斗车载终端质量抽查合格率仅七成——要知道中国有超过1000万辆载货汽车，超过3000万名卡车司机，北斗车载终端七成的合格率背后，对应着一个异常庞大的问题用户群体。
车载的北斗行驶记录仪掉线，连不上平台的现象并非个例。在卡友论坛、微博和众多新闻评论区中，很多卡车司机表示自己曾经历过车载终端掉线的问题，因此而被罚者甚众。
而几乎每一位有相似经历的卡车司机，收到的“北斗掉线”罚款，都跳过了800元那一档，直接是2000元。
一位也曾遭遇“北斗掉线”被罚款2000的卡车司机，发了一段声援金师傅的视频，他愤慨地说：“（处罚前）你要是检查一下，我如果说在线路上，包括断电或加了一个开关什么的东西，你枪毙我都行！这个东西（北斗车载终端），咱们一个卡车司机怎么甄别它是否掉线？有时候它明明是亮的，但你在网上看不到在线。”
这个小小的车载终端，本应是为货运司机保驾护航的“指路灯塔”，如今却成了许多司机师傅运输路上的“团雾和陷阱”。
（二）
事情发生后，舆论反应特别让我诧异的一点是，好多人扎堆开始讨论起北斗系统来。
在我看来，这就相当于你家小区停电一个月，然后全体业主在讨论三峡电站的发电能力。
真正的问题你们是看不见，还是故意不去讨论呢？
在这起悲剧中，最应该关注的，难道不是超限站执法是否合规，类似“北斗掉线罚2000”的罚单是否合情合理合法吗？
金德强以最惨烈的方式，以自戕的结局，为相同境遇的，数以百万计的卡车司机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呐喊”：类似的处罚是否合理？
毕竟法律规定，定位系统掉线，应首先责令其改正，“拒不改正”者才面临罚款800的处罚。
司法原则讲究谁主张谁举证，2000元的罚款属于“破坏卫星定位装置以及恶意人为干扰、屏蔽卫星定位装置信号”，如果是这样的话，执法部门至少应有详细的调查取证，而不能随口就“有罪推定”司机属于破坏卫星定位装置吧？
名目繁多，规则模糊的查扣和罚款，早已成为卡车司机们的难以承受之重。
一些地方“以罚代管”成风，甚至部分地区还曾被媒体曝出，在部门内部给罚款金额定指标。让很多本该是为卡车司机们服务的政策，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一项项措施，落地之后，反而成了部门“增收创利”的摇钱树。
而承受这一切的，是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几近失语的卡车司机们。当他们遭遇金德强一样的处境时，大多数司机的选择是忍气吞声，默默认罚。
他们成了人人都可以咬上一口的“蛋糕”。
（三）
金德强先生的遗愿，是希望以死来唤醒有关方面，对货运司机如履薄冰般的职业处境的关注。
对很多卡车司机而言，漂泊的道路上，最难捱的可能不是路上的疲惫，反而是途径各种检查站、治超站那“莫须有”般的处罚和动辄得咎。
很多时候，卡车司机们面对处罚，面对的就是：别问，问就是2000变5000，或者干脆给你来个“拖字诀”，车辆一扣就是好几天。
到头来，“要说法”的卡车司机不仅没能免于处罚，还白白损失了好几天的宝贵时间——对货运司机而言，时间不是意味着金钱，而是等同于金钱。
随便举几个最近的例子：就在3月末，在陕西咸阳，卡车司机黄先生拉着一车大白菜过收费站，被要求缴纳高速费。
要知道，国家为助农扶农，运输农产品的货车在高速公路上享受“绿色通道”的免费通行政策。
黄先生据理力争：“其他地区都给过绿色通道，怎么到这里就不行了呢？”
收费人员的理由竟然是：白菜叶子干了，看着不新鲜。
最终，这一车“不属于”鲜活农产品的大白菜，被收取了1166元的高速费。
肉眼看着“不新鲜”的白菜就不能享受绿色通道的免费政策，这事儿可真算得上新鲜的紧。
无独有偶，今年2月份，有位司机师傅拉了一车17吨苹果过收费站，被要求缴纳3570的过路费。
收费人员出具的收费理由是：货车上除了苹果，还有一包40斤的防雨篷布，因此被认定为“混装”，不能免高速费。
你要说人家司机师傅车上多拉了两把椅子要罚款，这勉强也说得过去。防雨篷布是运输鲜活农产品必备的东西了吧？17吨的苹果，因为一卷不过40斤的篷布，就被认定为“其他货物与农产品混装”……
这条新闻还有媒体煞有介事地评论说，某些一线工作人员存在“一刀切”的问题。
要我说，这哪是什么“一刀切”啊，这就是摆明了要薅你羊毛。
我觉得按照这个逻辑，你要是拉一车活鱼，是不是车上还不能有水啊，毕竟水可不算鲜活农产品，“混装了呢，亲！”
这种事怎么说呢？
就是我知道你的做法不合理，你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合理，甚至你也知道我知道你的做法不合理，但你我都知道，我拿你没办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关系面前，就形成了一种不平等的“共识”：“乖乖交钱吧，别逼逼了，再逼逼信不信扣你车。”
（四）
最后还是想谈谈，当下“网络圣人”们的传统保留曲目：
面对任何问题，永远将枪口对准承受不幸的个体，而巧妙地忽略那只“房间里的大象”。
比如金师傅自戕的悲剧之后，有位微博知名大V这样写道：“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我越来越觉得，对受害者发出类似苛责的人，不是蠢，只是单纯的坏。
如果以这样的逻辑，那世界上所有的不公正、不公平，完全都可以将责任全部推给受害者和最孱弱的那一方。
女孩深夜出门被性侵，按这个逻辑也可以指责女孩“你晚上可以睡觉，可以追剧，可以看书，可以吃夜宵，为什么非要半夜出门呢？深夜出门本身就包含了风险，你既然选择了冒险，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医生被患者砍伤，警察遭遇毒贩要面临生命危险，孩子在校园遭遇霸凌，按这个逻辑都应该被反问一句：“你可不当医生去开滴滴啊，你可以不当警察去当保安啊，你完全可以给你家孩子转学，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学校上学呢？”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选择的幸运。
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些不幸的人有足够多选择的机会和空间，也不构成他们被欺辱与损害的“理由”。
在我们这个社会上，总有些自诩活明白的“智者”，整天劝人大度想开点，放任周遭世界变得更烂。在遭遇任何不公之事时，告诉你不能抱怨世界，而只能把鞭子抽向自己：
“你既然选择了这一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恕我直言，这连诡辩都谈不上，这就是一种纯粹的混蛋逻辑。
对类似的言论，我已经懒得骂了。
说到底，这些人精明着呢，他们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声声诘问，每一鞭子都狠狠抽向那本无力反抗的弱者，而对待房间里的那只大象，他们小心地躲避着，谄媚地巴结着，不敢有一点怠慢和质疑。
最后还是想写“愿悲剧不再重演”，虽然这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抒情句。
是真的希望金德强先生以死扣响的这声警示，能为那千千万万的货车司机们，换得一个更公平、公开、透明的道路运输环境。
唯此，方能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