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水西1.6

一般这种情况下，导员和队长该拿捏着步子站在队伍的正前方发表重要讲话了，但他们不为所动，眉头紧锁，相互点头示意后，队长厉声高叫：听不见！再来，报数！

第一排重新从一数到十，声调拔高，音调上扬。队长摇摇头，咂咂嘴，说：还是听不见！没吃饱吗？再来！

这一次，大家的声音近乎撕裂，听起来不像是数字，而是各种品种的狗在狂吠。导员忍不住也发话了：把你们心里的不爽喊出来！吐干净！报数！

我稍稍后仰了一厘米，见识到了龙飞的声嘶力竭和脑袋甩动的迅捷，真担心他的扁桃体结石从肉渊深处腾飞出来。

导员终于站在了讲台跟前，当然，这个讲台不是用来讲课的，训话专用，从此，我们每天早晚都要向它拜见一次。

这是一个高大的，浑身散发着雄性气息的男人，眼睛和鼻子都大得出奇，但在宽大的脸庞上比例显得倒是协调，肩膀很宽，足以使少校肩章十分周正服帖，他的眼角膜明显比我的还要柔韧，两只大眼睛珠子扫荡着方阵，我本以为不会注意到我，但确定他与我的视线进行了瞬间的触碰，只好装作欣赏灰扑扑的深绿色丝绒窗帘，竖着耳朵听他说：现在是我们学员十队的第一次集合点名，此时此刻起，你们要忘掉自己是老百姓，剃掉了头发，就意味着你们剃掉了过去，叠好了被子，就意味着你们走出了军人的第一步，但你们距离一名真正的军人还差得太远！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和队长的任务显而易见，就是把你们由一个个所谓的天之骄子、所谓的小公主小王子，统统塑造成铁血军人！你们有没有信心？众人齐呼：有！

导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圈，说：听不见！有没有信心？众人再次齐呼：有！他的脸上竟然露出微笑，无论男女，叫人有种恋爱的感觉，这在心理学上有种变态的解释。队长隆重登场了，他如同晚会主持人那样保持目视队列，走到讲台跟前扭过身来，圆润到较为突出的肚子被挡在了下面，眼睛近乎眯成一条线，分不清是笑还是怒，嘴角上扬，一副谁也不服的表情，开口便有气吞山河之势：从刚才检查内务的情况来看，你们想要在两个月内成为合格的军人，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接着说：两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你们不要把自己当人，我也不会把你们当人，谁要是受不了，大胆提出来，我给你买今晚的火车票，回家继续当心肝宝贝去！我们这里不需要。

按照训话精神，晚上以每个寝室为单位，组织自学《走进军校第一步》。这是一本说教意味浓厚的好书，里头提到了如何克服初入军校存在的逆反心理和不适情绪，我逆反地跳过了前面几个篇章，直接研读起如何保持健康的男女学员关系这一章，据我观察，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八寝的学习进度呈现两个极端，一个是滞留在目录，一个是横跨到最后几页。按照学习要求，紫腾组织大家开展学习心得交流，他先一本正经地说：刚才看了第一章内容，正如导员和队长今天点名的时候讲的，我认为自己距离一名合格的军人还很远，在今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将刻苦训练，不怕苦，不怕累，努力缩小差距......我打断了他正确而没用的废话，说：班长，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好像不能谈恋爱。龙飞抢着说：开什么国际玩笑？不让谈恋爱，那招什么女生，锅里明明炖着肉，然后让我喝粥？大强举起书，说：你们傻呀，偷偷地不就行了，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班长的相好在隔壁学员队，我们不说，谁能知道？对不？班长。紫腾说：我郑重宣示，我和我的高中同学之间是纯洁的友谊，只是一丢丢暧昧，不存在谈恋爱一说。对于班长这种明目张胆的说瞎话，我们并不认同，已经占了外人田的肥水，难道还要和我们抢救济粮？有对象的人果然要沉稳一些，不像我们孑然一身，脑子想到哪说到哪，丝毫不注意影响。龙飞突然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原来走廊里有动静，从对面七寝传来大声朗诵《走进军校第一步》的情形来看，两名队干部已经到达对方阵地，很快就要在我方码头登陆了。我们迅疾行动起来，将小板凳排列整齐，书籍统一翻到第二章，关于礼节礼貌。布帘被掀开的同时，紫腾喊道：起立！他代表我们向导员和队长敬礼，汇报说：导员好，队长好，男八寝正在按计划组织学习，我是班长，杜紫腾，请指示！夹紧双腿、屏住呼吸之间，我再次发挥余光优势，床上的被子严阵以待，内务柜也并未动过，应该不会再被揪辫子。导员还礼后，说：继续学习！奇怪的是，不把我们当人的队长居然乐呵呵起来，说：你们的学习氛围不错，继续保持！听哨熄灯后抓紧睡觉，舟车劳顿，今天好好睡个安稳觉，明天上午领完夏常服就要正式开训，很辛苦。我们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谢谢队长！谢谢导员！

欢送二人离开后，我们再次有了恋情中被甜蜜宠爱的感觉，看来队长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话说得那么难听，实际上十分和蔼亲切，这是我们几个达成的一致共识，学习氛围立马其乐融融起来，继续讨论最后一章的内容。大强一脸严肃地说：综合目前的情势看，恋爱还是可以谈的，内松外紧，走出大门，装作不食人间烟火就好了。龙飞说：大强，这个你得教教我，我这人最不会装了。大强说：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你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吧。龙飞说：那好！你们谁都别跟我抢，班长已经名草有主了，王二，你把阿芸拿下，老乡遇老乡，两眼电汪汪，对了，你还有小芳！有照片吗，我们帮你把把关，看有没有阿芸漂亮。

哪有那么多事用漂亮就能说好的，小芳的好胜过一切，我能记得她院子里每一种颜色的花是在几月开放，风雨过后，她将那些茎干折了的花朵掐下来，放进她妈妈化妆品的玻璃瓶子里，偷偷摆在我家书房的窗台上，翌日清晨，她会告诉我这些是昨日的大雨替她为我挑选的。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她穿上白色连衣裙，和我一起在河岸散步，说：王二，好好读你的军校去吧，好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不要让我瞧不起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搞得十分绝情。在面对八寝全体同学信誓旦旦介绍自己为什么读军校的时候，说她一直心心念念做军嫂这件事，脸不红心不跳。现在躺在黑夜之下，其他七个人鼾声如雷，没有任何让我再做伪装的理由，强烈的落寞代替了那床四四方方的被子将我笼罩，觉得还是不要把自己当人看最好，安安稳稳睡个觉最重要，口水清凉的细流从牙槽深处潺潺而下，将半张脸泡在了梦的沼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