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用看陌生人的眼光重新打量自己了吗?

在最近一系列的哲学咨商之后,这位年长的客户说他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有的「自我发现」的旅程,开始坦然地接受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我竟然敢让身体里的小孩出来,跟阿北对话!」他说。「我要如何把身体里的孩子和大人部分做一个平衡呢?」

我笑了笑,问他:「你知道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吗?」

因为这就像公元1世纪的时候普鲁塔克提出「忒修斯之船」有关身份更替的问题:如果有一艘因为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而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每次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就会被替换掉,直到所有的功能部件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了。问题是,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最终产生的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或已经变成了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哪一个时间点,才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一百年前的巴黎,跟现在的巴黎是同一座城市吗?

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是如此,一座城市也是如此。比如中古世界的巴黎,跟现代的巴黎,真的是同一个城市吗?

这可以是一个历史问题,但对我来说,更是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

我长年住在巴黎玛黑区的好朋友Ken,总是抱怨今日的玛黑区,不是他刚来到巴黎时的玛黑区了。但谁决定玛黑区什么时候再也不是玛黑区的?中古世界的巴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代的巴黎的?上古世界的罗马,跟文艺复兴时期的罗马,是同一座城市吗?如今生活在开罗的埃及人,真的是西元1000年时埃及人的后代吗?现代的伦敦,可不可以是16世纪的那个伦敦的「忒修斯之船」?

我在读着英国历史学家约翰.朱里斯.诺维奇(John Julius Norwich)撰写的《文明的驿站》(The Great Cities in History)里收录的70座城市,书里按照不同的时代,将城市按照上古世界、西元第一千纪、中古世界、近代世界、现代世界区分,但是罗马、巴黎跟伦敦,都出现了不只一次,让我不禁停下阅读,思考到底在历史学家的心目中,它们是同一座城市,或只是正巧出现在不同的时代中,同样的地理位置的同名城市?

同一座城市透过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城市透过不同的空间,带来各式各样的熟悉感、以及陌生感。同一座城市,却可以因为时间变得如此不同,而不同的城市,却又可以因为连锁咖啡馆、国际贸易的串连,变得如此类似。

而微不足道的我们,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后代,则在时间的洪流当中,透过旅行,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那个角色叫做城市的「陌生人」。

当自己的陌生人

如果你不知道「陌生人」的概念,那是柏拉图晚年的政治哲学对话《法篇》里面登场的人物。作品里面对话的人物有三个,一个是没有名字的雅典陌生人、还有一个是克里特的立法者克雷尼阿斯(Kleinias),另一位是斯巴达的立法者麦基鲁斯(Megillus);对话的场景,是在从克里特岛上,从克诺索斯(Knossos)前往宙斯的神庙和洞穴的路上,但是一直到这本书的结尾,他们都还没有抵达宙斯的洞穴。

雅典陌生人因为既不是克里特人也不是斯巴达人,尽管他对这两个城邦的习俗并不陌生,但也不会被当地的习俗所束缚,所以他可以帮助这两个城邦的年老的立法者,用全新的眼光去看充满习俗的城邦,重新解释克里特与斯巴达两个城邦的政治制度和习俗,却继续保持对当地习俗的敬意。

另一方面,雅典陌生人跟克雷尼阿斯和麦基鲁斯一样,都是在各自当地的习俗中成长的,思想观念都免不了受到当地习俗的影响,但因为雅典陌生人离开了自己的故乡雅典,因此不会被雅典的习俗所束缚,虽然知道自己习俗背后的目的和依据,却不需要为自己的习俗辩护。

或许这解释了从小到现在,我对旅行无法​​浇熄的热情。旅行者的角色是到不同的城市,扮演「外国人」的角色,就像柏拉图在他晚期对话中那个没有名字的雅典「陌生人」。在旅行中,我努力善用「陌生人」的概念,当自己的陌生人,也当别人的陌生人,让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角度,都因此变得更加立体。

「陌生人」是不将事情视为理所当然的人,不接受习惯的人,不了解协议, 也不承认协议的人。旅行者习惯自己成为自己的陌生人,也在群体里面扮演陌生人,不会为了得到保护而跟群体融合、不需要被群体认可,也不会寻求群体的同意。他的存在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自己,都不是待在那里带给人安心的,就像我的法国哲学老师奥斯卡伯尼菲博士说的:「想要寻求安心的人应该去找心理学家或父母。我在这里的作用是去惊扰,去激起思想中固有的焦虑,去刺激思想的发生,就像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所说的那样。」

要诱发哲学,就必须进行哲思。要认识一座城市,就必须穿越时空去旅行。到有着伟大历史的城市去当一个陌生人,让我们习惯热爱、渴望和产生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我回头,试图看懂自己故乡的城市:当我觉得别人应该要关注我、同意我的时候,我从「陌生人」的角度注视过自己了吗?

雅典陌生人知道如何当自己的陌生人吗?

我想到来自台湾的新闻节目制作人Roger(郑凯骏),大学时期开始替CNN 新闻网站撰稿,曾任英国路透社、Newsweek、BBC、ESPN 和阿拉伯半岛电视台的特约记者及专题制作人,在一次访谈中,他说长年制作国际新闻的经验告诉他,台湾能上得了国际传媒的新闻只有四种:地震、台风、槟榔西施,还有以前会有现在已经绝迹了的国会打架。为什么他知道必须是这四种?因为他虽然在台湾,却必须站在台湾陌生人的位置看台湾,才知道不同的国际媒体想要看到的台湾是什么,而不是台湾想要让国际看到的是什么。

这与我们喜不喜欢这个现实,其实没有关系。

成为一位柏拉图笔下的「陌生人」,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概念!我怎么能舍得不去旅行、不去追求前人们所留下的东西、怎么舍得不去思考呢?

抱着旅行者的精神,每当我觉得别人应该要关注我、同意我的时候,我更要提醒自己:「我今天从『陌生人』的角度检视自己了吗?」

如何训练自己当陌生人?就是善用旅人独有的好奇心。把自己当成「脑海里的橡皮擦」里面那个主角,我们每天充满全新的好奇。

把每一次吃冰淇淋,都当作第一次,完全没有料想到冰淇淋的温度是冰的,质地是是软的,味道是甜的,让自己真心好奇、感受到惊讶。

这就是哲学中说的「习得性的无知」(acquired ignorance)。当我们具备了习得性的无知时,我们就有资格当自己最需要认识的那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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