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终于明白，
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
却也跟天气一样无可避免。
——安吉拉·卡特《焚舟纪》
（人物名字我瞎取的）
1.
十七是在一个夏天，来到三至的古董店的。
对外说的原因，是工作地点靠近海边，环境优雅。
主要原因，是十七年纪轻也没什么经验，遇上个经营不景气的杂货铺能收留，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挑谁。
十七到来之前，店里唯一的店员兼老板三至先生秉承佛系经营理念——
在茫茫大海边不起眼的小门店里卖古董，成功把店铺经营到濒临破产，一手好藏品跌价跌得稀烂。
十七来的那天，三至坐在柜台后面，穿着一身老派灰色大衣，伸手取下架在鼻梁上的茶色眼镜，往椅背上一靠，开口，“这下店里能有点人气了。”
十七有点局促，穿着背带裤背着帆布包的她，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老板，我会努力工作的。”
三至皮笑肉不笑，“为你自己的工资努力吧。”
2.
十七工作努力得像只面前吊着胡萝卜的小兔。
因为她发现工资完全就是营业额的正比例函数，下没有下限，上没有上限——虽然最高也没高的离谱。
不过十七也没有什么高明的营销手段。不过是把藏品整理一番，好看的符合现代审美的往前摆，贵重华丽的锁玻璃柜子里，再领着花钱多的顾客看一两件性价比高的好货。时间长了，自然积累一些熟客。
三至先生作为甩手掌柜，看穿了十七作为导购小妹，真诚又带点小聪明的天赋优势，当机立断决定增加货物让十七大显身手。
十七经常略带怨念地看着靠在椅子上看书喝咖啡的老板大人，然后继续沉默——谁让他给工资呢。
3.
三至觉得十七并不是什么好人。
原因很简单，想做到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看起来游刃有余地生活着的，都不是什么好人，如果在有点好看聪明，那实在就是坏，他们要么虚伪，要么放荡。
而三至并不擅长判断人的好坏，他只能拿世人的价值观来做论断。
十七也觉得三至不是什么好人。
她清早来店里总能看到老板悠哉悠哉地坐着，面前摆着热气腾腾的茶或者咖啡，她推门进来，只能看到老板从硕大一张报纸里歪出半张脸，跟她说一句，“哦，来了”。
三至不明白她每次都能在这时候来店里，老板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杯子。
更不明白老板与世无争地住在海边，有什么必要关心新闻，报纸上能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天天看。
所以，老板为什么不是好人呢？
如果说三至的判断全照搬了人心的阴暗面，十七的判断就照搬了人心。
她自己的心。
隐晦的，不愿承认的，不一样的，情愫。
这颗摇摆的心让她抓不住理智，理智是一条小狗的尾巴。
小狗在她面前跑，她抓不住尾巴，便觉得三至先生背着手站着看向大海的时候身形格外颀长，戴着眼镜拿一块印花丝布擦拭古董的时候也脉脉含情。
但她一旦抓住了尾巴，便只能看到他眼里的轻蔑，像是他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小儿女情不过是肤浅无聊的小打小闹。
平静如大海的生活里，一颗心浮浮沉沉。
4.
海边的天气总是难测。
一会儿风和日丽，一会儿黑云压顶，一会儿海风旖旎，一会儿白雨跳珠。
十七天天带伞，晴来遮阳，雨来挡雨，天气虽然无可预料也无法避免，但也没有关系。
可他不一样，十七想，我没有办法。
人没有办法在摔倒的时候选择跌入哪一个怀抱，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心做风险控制。
那天十七搬来梯子架在店铺侧墙上准备爬墙——墙头的风向标上挂上了不知从哪吹来的风筝——十七作为轻度强迫症患者，决不允许他们家店的风向标跟一只野风筝纠缠在一起。
住宅顶上的风向标往往都蕴含着主人的精巧心思或者调皮设计，他们店的风向标倒是很朴素，箭头和尾部之间是一块写着November的铜字，十七觉得好看。
风向标高高地站在墙头，十七爬到梯子顶端，费劲地伸手够风筝。
好不容易把碍眼的东西拿下来，她才能好好看一眼这一块风吹雨打还熠熠生辉的牌子。她伸手触碰凉凉的铜片，英文花体的字母尾巴翘翘的，她碰过的金属不再冰凉，似乎带上了一点她的温度。
十七若有所思，她竟然这也能联想到老板大人，要是老板也能有点温度，她大约能够有点希望，或者有点安慰。
5.
要不说天气难测，世事无常，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万里无云的天，猛地下起雨来。
零星小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十七看着红漆雕花的华丽梯子叹了口气。
“我们店里没一样不是好东西”，但是这好梯子沾了水——滑啊。
十七正犹豫着，看着离地面还有些距离，想试试往下走，又不敢挪脚放弃这最后一块干燥的地方。
三至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下来。”老板发话了。
十七睁大眼睛，有点恐惧地准备往下走。
“别走，跳下来。”老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十七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看到三至先生的头发被大雨打湿，服服帖帖地趴在额角。
雨水顺着他脸部的轮廓流下来，凝在下巴，又跌落在地。
他的呢子大衣湿了，衬衫应该还是干的，十七想。
三至见她没动，仰着头冲她伸开了手。
雨水也从十七的脸上留下，十七心里有点难受。
雨水像眼泪一样从她脸上划过，老板大人虽然不善言辞，但也不催促或是要求她，就算此时，大雨倾盆，他也只会伸开手，看着她，等着她。
十七想好了，反正是我动的心，怎么算我都不吃亏，一咬牙，就往下跳。
脑中只有两件事，一是希望老板大人能接住了，二是再不济接不住也出个医药费和带薪休假。
但是这些想法在她稳稳地砸在老板大人的怀里的时候就没有了。
她望向三至的时候看到三至也在看她，十七一瞬间觉手里罪魁祸首一号的风筝也不怎么讨厌了，头顶上罪魁祸首二号的风向标根本没指风的方向，反而是往她心里射了一箭。
光是一眼，十七就觉得，好像是定下了什么约定，好像你知我心，我也知你心。
6.
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冒着热气的茶水就有了十七的一杯。
十七不懂，她从来都搞不懂三至先生的想法。
她以前懒得很，读书很难，弹琴很难，但她如今发现三至先生更难懂。
她看他一眼，便琢磨他的眼神，琢磨不透，她听他一句话，便思索他的情绪，思索不出。
读一本书读懂个前言总不算难，弹一支曲弹个前奏也不算难，可他太难。
当你发现你无法预料生活的走向时，生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三至对十七告白了。
当你发现你生活竟然让你大吃一惊时，你会吓生活一跳。
十七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不合适，统统不合适。
年龄不合适，身份不合适，学识水平不合适，经济不合适。
假如三至真心，唯一合适的是两厢情愿和一堆麻烦，假如三至并非真心，唯一合适的就是一厢情愿和更多麻烦。
这其中还有个微不足道的原因。
“十七，我其实是魔鬼。”
“我知道啊。”
“你知道？”三至先生难得瞪大双眼。
“全面压榨劳工剩余价值并妄图同时占领工作和私人空间的哪一个不是魔鬼？”
“……”
7.
三至先生说自己是魔鬼所言非虚。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不老不死大约也没有心的魔鬼。
十七也并非玩笑，她真的知道。
十七已经看见过好多次一本书从书架上飞到三至先生的手里了。
也看到老板穿衣服从来只看喜好不看温度。
她还要装不知道，她还要在客人面前掩饰。
她太难了。
十七喜提拒绝意中人的荣誉之后，烦躁地往海边走去。
好巧不巧，就看见老板离悬崖还有两三步。
她心里一惊，三至先生不会是要寻短见吧？
她喊他，话音未落三至就纵身跳下。
十七一口气跑到崖边，低头看。
三至先生飘在海边面上，只有表情死亡到位。
早该想到的，十七想，魔鬼死什么死？
她坐下托着腮对话即将下线的老板，“您是要自杀吗？”
“我是个魔鬼啊，被拒绝了能怎么办呢？吃个冰淇淋吗？”
8.
其实十七心里很是惆怅。
宁静的大海是她喜欢的风景，像慢悠悠的日出日落，柔软的日子。
现在意中人置身于这片大海，他背后是不知走向的未来，是难以把握的关系。
一边是安稳生活，一边是浪漫爱情。
她站在当中，进退两难。
最终十七还是跟老板一起走在回店里的路上。
十七一路上想了很多事情。
想到她刚来这家店工作的时候，她紧张尴尬的状态。
想到早些日子每天早上来到店里时，并没有属于她的那杯茶。
想到有天听说城里新开了家茶铺，兴冲冲地打算去给老板大人偷偷准备几份新茶，去了之后却发现店家打烊，回到店里又发现老板也走了。
她觉得不对。
她爱情的开始，没有像样的巧合，没有像样的剧情走向，甚至还有些坎坷。
就像是丘比特一箭射下来，不光射偏了还绊了人一脚。
像任何陷在感情漩涡里的人，十七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少了点缘分。
作对，她这份心思，就是在跟她作对。
十七抬头要对三至说话，猛然间发现她低头沉思时他在看她。
她仍开口，“我觉得上天没给我们什么缘分。”
三至眨眨眼睛，“魔鬼不需要上天给什么缘分。”
“人类这一颗叮叮当当的心啊。”
三至罕见地笑了笑，抬头看天。
9.
三至的生命冗长无趣。
无趣并非贬义，不过是存在的常态。
魔鬼也许贪婪，也许钟情美丽的瓷器摆件，也许冷漠也许自我。
但魔鬼不会像人类一样一次又一次坠入爱河，在长久的生命里，那些只能构成微不足道的插曲。
可那个小姑娘来到他的店铺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这不是个路人。
她像是他智慧的头脑里的那部分迷茫。
她是他沧桑内心里的一小片天真。
她是他黑白生活里的一束烟花。
她是他身体里的，抽离出的，他的整个世界。
他每天早晨伴着一杯茶等她来。
有天他看到十七在路边趴在茶铺的橱窗上盯着看，第二天那杯茶就带着刚好的温度出现在了十七的眼前，然后第三天，第四天。
最后三至还是去找十七聊了聊。
十七觉得局促，就像她刚来打工的时候一样，眼前的红丝绒蛋糕也很刺眼，她拿叉子戳破了柔软的蛋糕，希望也能如此打破她的局促。
三至先生推给她一杯茶，“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你要是想留在原地，或者往后退一步，有那片不会出走的蔚蓝深海。
你要是想往前一步，有我接着你。”
十七从他的视线里花了好久，也找不出除了坚定和爱意以外的任何东西。
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治愈，从她哭泣开始。
十七停不下来地哭泣，把所有委屈，所有不甘，所有忧虑都哭完了。
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也许先天缘分不足，可眼前的人能弥补出多几倍的天缘，地缘，神仙元，鬼怪缘。
下着大雨的那天，那个猜测是真的，约定也是真的，你知我心，我知你心。
她的老板再次伸开了手，“你想怎么选都行。可你别哭了。”
10.
夏天就是夏天。
好像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开始在夏天，没完没了的夏天。
十七心里甜，他真的和天气一样不可预测，又和天气一样不可避免。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存在，就是他，和千千万万的人。
爱情革命成功对生活的直接变化，在于他们相处的时间直线上升。
有天晚上三至先生和十七坐在海边，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有着点点灯火。
海面的上空，挂着一轮明月。
十七占据了三至的一个肩头，却莫名生出了遗憾。
她的世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悲欢交杂，她却只觉得吵闹。
“先生就像天上的月亮。这个世界疯狂，没人性，先生却温柔克制。
我把情书写在月亮上，月亮悬在我心上，月亮存在几万年，我就可以爱你几万年。”
三至闻言再多分出一只手臂给她，扭头看着她的侧脸。
“我本来就可以爱你几万年。”
后记
左边是大海，右边是魔鬼，想要安稳生活，又想要浪漫爱情，人类总是贪婪，总是进退两难。
丘比特坐在墙头上如此念叨着。
这位丘比特可根本没机会往小姑娘的心上射上一箭。
在十七第一次踏入三至的店里的那天，跟在小姑娘身后的他就被三至掐着后领扔出窗外。
三至先生抱着胳膊对他说，“我没有人类的犹豫和怯懦，倒也不想靠你们不讲道理的那些神来左右她的心。”
然而顽劣阿丘还是坐在墙头看完了整个故事。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魔鬼先生虽然有些无礼，却正中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