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小旅》:有人死在山顶 ,有人活在谷底

  青瓦片上落了阵雨后,屋檐外的天便爽朗了,水水的。我拭起柜台上的雨水,想,这个点,是老岳子来蹭茶的时候了。

  果然,“这嘛天气,教人憋屈!冷不嗖丁啥时儿有个头。”是他来了。

  老岳是我店里的宿客。八月份他和女伴趟了回天女峰,女伴把命撂那儿了,他便在我这儿住下来,等回春了再趟去峰上,看他女伴。

  今儿个他来了,扯嗓子,掌柜的,老规矩。我便知道,该添火烧水了。

  我这小馆子,清寒得很。来的一众茶客,也是清清寒寒的。这老岳倒是当中最清寒的一位主。初见他捎着女伴,还有点模样。到这儿歇冬后,人是一天比一天拧巴,活赛蛤蟆背上的疙瘩,脓水泄出来,干瘪瘪的,叫人看了泄气。今儿个他著了身羽绒服,有洞,大大小小。我端碗热茶到他案前,他正发着冷。

  老板。他喊住我,真不同我上山?

  老岳在我看来,顶不实在的小伙子。北京人,搞室内设计,舍了工作,拉个女伴跑这地儿来,游山玩水。女伴折了,自己落得一身子毛病,口袋子儿又少,不回去,还囤着,张口闭口要去山上看女伴。馆里的客人都笑他,尸骨埋到雪里头,都不知给糊哪儿了,啥嘛子好看?他是不听的,还试图拉我一道。那会儿我还有努力劝他:

  “岳子,不是我说你。桥头老涂家那闺女,家里穷得叮当响。那娃儿十岁出头,愣是给她爹卖作童养媳了。这世道,谁都只是混口饭吃,自由快活也就睁眼闭眼的事,贫困苦痛才是跟着一辈子的。这日子没得挑,还是实在点好呐。”

  他也是不听的,还是一句“拎个包备副行头,等日子暖和了,随我上梁山去!”直说到今儿,他说累了,我也答疲了,只应着:“年纪大了,脚有毛病,折腾不动。”

  他今日有些冷穆起来。久了,才说:“我梦见她了。”

  “谁?你女伴?”

  “她说她在山上候着我。山里头可冷,喊我快些。”

  夜里我生些火来暖手,想起白天老岳的话,料他挨不了多久了,忽带了些哀楚。老岳实是顶有念想的人。他笑话我,开个店,就囤在山脚,一辈子就没了。“你这大半辈子,养几张老毛,这买菜看病不都得看人脸色?咋的不搞个小庄,啥嘛都自己搞,多快活!老毛也不顶用了。”

  “你那是封建生产,这会儿都社会主义社会啦!”茶客有人驳声,引得一阵笑,直掀屋梁上去。也有茶客问他,老岳子,你一身好自由,咋为个小女人,给拖累在这啦?

  他回击,你懂个啥?活这世道,啥都要票子,啥都不快活。这些都能舍。啥嘛子割舍不了?不就个情字嘛!茶座又是一阵笑。

  今年的冬长了些,尾巴拖得远,迟迟不见春天冒出头来。谷底的日子易过,倏忽已是几日光阴。再见老岳子,他竟是来辞别的。

  天还冷着呢,我劝他。我等不了了,他只一句话。我噤声了,向他递个包袱,里头是些保暖的衣件。他不收。负太多了,不方便。他这样说,回头便走了,向那天女雪峰去了。

  我忽而忆起一事来。店名叫“深谷小旅”,他初到时,问我这名儿啥噱头。我招呼他:“来,你且坐下喝茶。这人在这世上兜转这数十来年,也就是在那深谷里转了那么几圈,生在谷底,活在谷底,吸谷里的气,吃谷里的食。最后找个点歇下了,死也死在谷底。”

  他不接我的茶,直跑到店外的日光里去,敲我的店招牌:“那不行!我偏要爬出这谷去!”

  我真有些羡慕他。尽管他去了那巍巍的雪峰后,便再不见他,不知他是死是活。而我还活着,在山脚下的小馆子里,烧茶,给一位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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