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梦里的姑娘依旧长发迎空


“晚上回来这么晚,睡到大中午不起床,这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吗?”

我妈故意没有压低声音,我正要说她工作辛苦,我女朋友已经从床上跳起来了。

大战一触即发。

这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已经三天了。

那天我妈突然说要来北京玩,说这辈子没出门玩过,还在电话里哭这辈子有多惨,多不容易,又骂我不争气,不能把她接到北京享清福。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外打工,和小三在一起了,没给过家里一分钱,我妈带着三个孩子,什么活儿都干过,还给我奶奶养老,在村里是得到了一致好评的,更别说我们三个都考大学出来了。

本来以为我们一家人生活会越来越好,可是之后事情的发展,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简单的说,大哥已经七年没和我、和妈联系了,小妹也已经三年了。

大哥在上海,据说是娶了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答应人家断绝和我们家的关系,他就真的断绝了,私下里也没有往来,可能是因为为了我上学我妈给他要过钱吧,他大概是怕我们是个无底洞。

小妹想办法出国了,我不知道想的是什么办法,出去之后报了个平安,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每年只有我回家看妈和奶奶,去年奶奶也过世了,妈还一个人住在村里。

不知道是因为更年期,还是因为大哥小妹都不孝顺,或者是因为常年照顾卧床的奶奶,妈的脾气一年比一年怪,现在已经把村里人都得罪光了,每次和我打电话都会先把邻居挨个大骂一遍,然后以大骂我没出息作为终结。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那一辈的人,就是没受过什么教育,没什么素质,这把年纪了,想让他们再进步,再有素质,也不可能了,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妈确实一辈子没出过村子,来北京玩玩也好。

我想让妈住酒店,玩几天也还好,我就一个月不吃肉,就省出来了。

但妈不愿意,她说我住哪她住哪。


我去火车站接妈,我跟她说,我请了几天的假,可以陪她逛逛。

妈很高兴。

然后地铁6站,换一班地铁4站,再换一班18站,下车后坐公交车,我妈就不高兴了。

”你租房子也租在这么远的地方吗?又不是买,人家老刘他儿子在北京都买房了。“

我接不上话。

”这地方看起来也不比咱村里好多少啊,起码比不上镇里,还不如回家伺候我。“

我还是接不上话。

”妈,咱们先取个快递,再回去。“

进了小区,我先去快递柜取快递,快递柜在地下二层,停车库的一角。

妈跟在我身后,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习惯了,她不骂,我倒是平素里没有在意过,地下停车库,除了停车,还堆满了建筑垃圾,还有人在这里搭帐篷住。

没有人敢从地下停车库的楼梯走上来,要么等那个十分钟都不来的电梯,要么按照车子下来的斜坡走上去,还亮堂一点。地下车库连着的楼梯间,甚至已经积水,藏污纳垢,没有十几年的道行,还是不要走了。

电梯怎么要等十分钟呢,很简单,5部电梯,4部已经坏了。物业费涨不上去,也就没人管物业了。

电梯到14楼,走出电梯,眼前是狭长看不到头的走道,幽暗恐怖。

”你怎么住在这么晦气的地方!“随着妈的怒骂,后面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

有些门仍然开着,1414是个美女,吊带短裙,还冲我抛了个媚眼。

1407里面凑着五六个年轻人,烟雾缭绕,不知道在干什么。

你以为这种场景只在游戏《赛博朋克2077》里吗,只在电影《追龙》里吗?

不,已经2033年的今天,这种场景就在我身边。

这个小区,建的时候是地标,现在已经成了贫民窟。

新时代的九龙城吧,可能现在都没人知道九龙城是哪里了。

被上帝遗忘的地方。


妈来的第一天,就看我女朋友不顺眼,她衣着大胆,晚起晚归,不会做家务,也不勤俭节约,总之每一点,都是我妈攻击的重点。

我没敢跟妈说,她是我打游戏认识的。

更不敢跟妈说,她是做主播的,还是那种有点打擦边球的主播。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从不要求我什么,她不像其他女人,问我有没有房,有没有车,不像其他女人,只是琢磨着怎么抠我那仅存的一点积蓄,甚至她都能容忍我三天不洗澡。

我妈来北京要住在我这里,她都没有一丁点的不满意。

我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的,我客厅的那个沙发是可以拉开成一张床的,也就几天,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我妈的埋怨比我女朋友都多。

三天了,我妈一直埋怨我没本事,还旁敲侧击的埋怨我找了这么个女朋友。

今天终于爆发了。

“晚上回来这么晚,睡到大中午不起床,这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吗?”

我女朋友从床上跳起来,“阿姨,你能对别人有一点的尊重吗?”

“尊重?尊重是自己挣来的!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吗?就是靠我儿子养吧,怪不得今年我儿子寄回家的钱少了,是不是都给你花了?”

梦梦没有回话,打开衣橱,把她的东西都装进了行李箱,开门就要走。

我一边拉住她,一边冲我妈喊:“你能不能别说了!”

“我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这种不守妇道的东西,没爹妈教吗?”

“她哪里不守妇道了!你以为你儿子是什么东西,谁会愿意跟这么窝囊的人在一起!我好容易碰到一个愿意和我过一辈子的人!大哥和小妹为什么离开家了你不知道吗?不就是因为你自私,老想要他们的钱吗?不就是因为你老了越来越讨人厌了吗?不就是因为你说话越来越难听吗?赶走了他们还不算,还要毁了我吗?你自己这辈子为什么过成这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狂吼,像是要把这36年来的压抑都发泄出来。

女朋友已经夺门而出,我追了出去。她被我妈骂成这样,都没说出来,我已经下岗半年了,都没说出来,我是个废物。


早就知道,追不回来的。

回家的时候,发现妈已经收拾东西走了。

走就走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妈也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了吧。

快过年了,1414还是每天开着门,她大概像我一样,已经几个月没有收入了。

1407还是每天烟雾缭绕,他们都过年不回家的吗。

这个年代,确实少有人讲究过年了。

可是以前我每年都回家,尽管我已经半年没给妈打电话了,但是觉得过年还是应该回去的。

我还有家,他们可能没有家了。


都2033年了,还有绿皮车,想不到吧,你们肯定想不到,因为我生活在底层,那是一个,你们都不了解的世界。

46个小时的硬座,我都麻木了,然后公交,然后长途汽车,然后小面包,回到了我家。

大门锁着,妈还是习惯把钥匙放在门框右上角的一个孔里。

等到晚饭时候,妈还没回来,我去敲了邻居家刘叔的门。

“你咋从美国回来啦,我还琢磨着你得两三年才能回来一趟呢。”刘叔说。

我随口应着,估计我妈又为了面子瞎编的。

“你妈不容易啊,生病了也不给大家伙儿说,还不让我们找你们仨,说你们都在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自己置办了棺材,在你爷爷奶奶的坟旁边置办好了墓地。”看我情绪崩溃了,刘叔安慰道,“也别太伤心,你妈算是命好的,咱村里有多少老人没的时候都没人知道啊,顾不上置办身后事,还好你一直往家寄钱,你妈算是命好的。”

刘叔说了两遍,妈是命好的,命哪里好了?

我回家默默的坐了一晚上,我翻出了妈的病历,去北京的时候她已经查出来肝癌晚期了,还翻出了一封信。

“我儿:我本来想去把银行卡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咱家房子我没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不如给你留个养老的地方,生日那天,让你伤心了,不过也好,一来那个女人确实不是能陪你一辈子的,妈不放心,另外,你生我气了也好,断了你的念想,我也走得轻松一点。”

妈的字写得那么好看,她怎么会是我印象里那个胡搅蛮缠、破口大骂的泼妇呢,是病吧,是得病之后妈才变得脾气古怪的吧,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是废物。


六年过去了,每年清明我都是带着小俊一起回来上坟。

这个年代,怕是也没人上坟了吧,城里的老人过世,都是从医院直接拉去火葬场,有的办个仪式,有的连仪式都不办了,村里的老人都是留守老人,更没人管了。

我整理着坟头的杂草,小俊怯怯地站在我身后。

小俊是梦梦的儿子,对,不是我的,虽然梦梦怀上他的时候,是我的女朋友。

“爸爸,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那里太黑了。”

是啊,这里有阳光,有绿树,有成片成片的野花,还有我的家。

“好。”

“爸爸,你跟妈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我们以后住在这里了,妈妈从国外回来就知道到哪里找我们了。”

“好。”

妈,我们回家了。




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

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

在梦里我再度回到鹿港小镇

庙里膜拜的人们依然虔诚

岁月掩不住爹娘纯朴的笑容

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盈空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 鹿港的渔村

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

——罗大佑《鹿港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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