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夏夜,冶塘乡政府的院子里,当乡长的父亲搬出了家里的黑白电视机,搬出了两间磨得珵亮的大竹床,摆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凳子,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要开始了,我睡在竹床上,仰望着夏夜星空,星星格外的调皮,亮晶晶的,仿佛我那时的心情,无忧无虑,欢欣跳跃,那年我十二岁,只有男孩般的大大咧咧,只有满脑的奇思幻想。
射雕片头音乐响起,我在竹床上坐起,一看身边全是来看电视的街坊邻居,这里面还有我的几个女同学,我赶紧跳起来招呼她们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在她们旁边,还有大我三岁的安,安是这学期才转来的新同学,父母亲是做豆腐的,是外迁到我们乡的,他家豆腐做得特别好吃,很快在小乡镇有了口碑,在同学间也有了豆腐安这个绰号。
他就坐在我右手边的竹床边的小凳上,电视开始了,我们全神贯注看黄蓉那娇俏可爱的样子,大家都被剧情紧紧吸引着,我忽然直觉我的右手边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一瞬间,我不知道该直视这双眼睛,还是当什么也不知道。
内心思考良久,我决定缓缓侧过头去,我希望我慢慢的扭头让那双眼睛移开,可是,当我直视那眼晴时,他没有移开,而是坚定而热烈的看着我,因为我的直视,他对我竟点一下头开心的笑了,在不明不暗的荧屏前,他的眼睛如我刚看到的星星一般,亮晶晶。
我迅速扭头看电视,心呯呯直跳,总觉得他在看我,可我却不敢再看右边,有些懊恼,有些小高兴,我甚至没看完电视,就和爸妈同学说困了回房睡觉了。
母亲看我一个人早回房间睡觉,便也来摸摸我额头,怕我有哪里不舒服,见我一切都好,便将风扇移向吹脚,出门去了。
我失眠了,头脑里全是安的点头微笑和他亮晶晶的眼睛,十二年来,我突然觉得自已不再无忧无虑了,有点小欢喜,有点小忧伤。
第二天上学,走在水库边的小桥上,我看到穿着白汗衫的安在桥另一头站着,那是上学的必经路,我的中学教室就在桥边的第一排,他为什么不在教室而站在桥头,该不会在等人吧?不会是在等我吧?
甩甩头,我假装若无其事走过去,到他身边,我几乎眼睛昂天上去,乌黑的马尾差不多左右甩起来,那步子矫健得一步当三。
″宁悦,″他叫了我名字,而且是省去姓的那一种。我望着他,一下变得尖锐起来:″豆腐安,你怎么跟我家人一样叫我。″
他笑了,走前一步问我:″你昨晚怎么不看电视了?"
″要你管”我没好气的说。
″我以为你不舒服呢,今天看到你来上学,我就放心了。这周末我们几个骑车去印斗山玩,星期天七点半,我们去你家门口等你,你带个水壶就行,吃的我们准备。″安没计较我的不友好,微笑着说完他的话,不容我回答便跑回教室。
我悻悻走向教室,上课,下课,我是学习委员,发作业,收作业都没朝他后排坐的那个角落看。听同学说,他因为父亲生意迁到我们乡,留了一级,所以比我们大,看似没怎么认真,每次考试都是前几名,才来一学期,已经是后排一片男生拥护的头了。他也大方,卷纸作业随便抄。我一再对自已说,我是好学生,我要学习,不要跟他们一起玩。
可是,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是起了个大早,穿上母亲跟我新做的的确良白点裙子,老让弟弟去院门口看有没有骑车的同学。父亲是我们乡乡长,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傍晚时分才回家,母亲要管我们姐弟生活,还要准点上下班,家里通常只有我们姐弟,弟弟老是蹭着我玩,也十分听我的。
不一会,就听到弟弟在外面喊:″姐姐,你同学来了。″说话间,弟弟悦康已经坐在安自行车龙头前来到家门口,我也就顺势出门。
安的自行车前带着弟弟悦康,后面带着我,我们一群几辆自行车你追我赶的飞弛在去印斗山的柏油路上,弟弟不时开心的尖叫,安让我把手扶在他身上,我没听,将手紧紧攥着他的座位,安可能担心我累,于是骑慢下来,凉风悠悠,弟弟一路欢歌,我忽然觉得特别美好。
印斗山是个茶山,山下有大片竹林,竹林幽静清凉,我们一群同学在竹林下铺开塑料布,他们竟带来锅碗瓢盆,野炊起来。
我的任务是拾柴洗菜,拾柴的时候,安递给我一双手套,并叮嘱说,就在附近拾,别走远了。我接过手套,无声戴上。
饭很快熟了,主厨是安,看他有条不紊烧菜做饭的样子,感到他有种超乎年纪的成熟和艰辛。
弟弟始终围绕着他,叽叽歪歪安哥哥,安哥哥叫个不停,大家一起疯疯闹闹,一时间,我和安也亲近起来。
野炊回来,那些男同学有意无意拿我们开玩笑,不过安一制止,他们便不打趣了,安常会在学校的后山摘些野花野果放在我抽屉,上学放学总会有意无意等我,然后走在我距离不远的地方。
就这样一学期过去了,一天,父亲对我们说,他工作调动了,去二十公里外的城里当副书记,城里教学条件好,所以决定我们转学。
离开学校那天,老师在班上开了个简单欢送会,很多同学送了我笔,本等小礼物,安什么也没送。我拿着笔记本让同学留言,安也是一字没留。
倒是我家搬家那天,安带了十几个男同学来我家帮忙,开车的时候,我在驾驶室里向他们挥手告别,他站在男生之间,没挥手,只是看着我,看着我的车开动,我看到安原来十分俊朗,他比男生们都高,俨然是个帅帅的男子汉。
我少年初绽的花,因为季节又闭上了。
一晃到了1987年,初中毕业的我如愿考上了高中,暑假,我去了冶塘,我的第二故乡。安还好吗?听同学说,他父亲欠下许多债离家了,他母亲带着他和妹妹靠跟人打工过日子。安辍学了,成绩很好的他因为没钱读书去学开车了。
我找到了安的家,他在驾校学车,妹妹一个人在家,桌上是一碗没吃完的南瓜,我将手上的钱留下车费,全塞给了安的妹妹,我心有些疼,我甚至不敢去驾校看安,我怕安受伤。
高中的我成绩忽然一落千丈,不管父母老师良心苦口,软硬齐施,我也只是个中等成绩,我无数次问过去的旧同学安的情况,回答是安在省城一个单位当小车司机。安没来找过我,从我转学那天起,从我十二岁到十六岁,我们没再见过。
高考前两月的一天,冶塘的发小桃来我家住了一夜,桃是我的邻居,发小,同学,她初中毕业就做了工厂女工,她的样子性格就像她名字,艳丽热情。
她俯在我的耳边,悄悄告诉我,她恋爱了,男友是安。她说,她读书时就喜欢安,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求安,直到最近,她和安在一起了。
我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恭喜话,便翻身侧睡了,不争气的泪忽然从两眼溢出,湿了枕头,我知道我和安没有再见了。
我开始勤奋学习,不眠不休的复习起来,父母老师惊诧于我的转变,只是为时已晚,我只是考取了省城的一个财经院校的中专。
我们的中专包分配,我的末来仿佛一眼能看到头,毕业,分配,当公务员,然后找个职业相当的人恋爱,结婚。
桃还是时常跟我联系,桃对安一往情深,安对桃始终不冷不热,桃说,实在找不到捂热安的方法,她已经为安流产了两个孩子了,可安依然没向她求婚。
我相信我的情况桃也会告䜣安,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安了,不知道他变了多少?
转眼毕业,我十九岁了,分配回小城做一名公务员。期间,桃来信说和安分手了,家人又帮她介绍了新男友,可她觉得依然爱着安。
1991年初冬,天有些冷,办公室电话铃响起。
″请帮我找柯宁悦接一下电话,我是她同学。"是安的声音,我一时间有些恍惚,愣在那里,电话那端的安意识到是我,便也没再说话,半晌,我说:″你在哪?″
安说:″我在省城,我元旦回来看你,你喜欢什么?我帮你带回来。″
″带条手帕吧。″我信口说着。因为隔壁银行的年轻朋友华说,我一点也不像女孩子,每次出去都不带手帕的,那是个面巾纸还不流行的时代,几个年轻朋友出去吃饭,他的手帕给我用了几次。
华喜欢我,我的同事他的同事都知道,他比我大四岁,他的喜欢有如涓涓细流,温暖却总觉得欠缺什么,我一直在他面前就像小妹,我希望保持下去,直到永远。
安来了,小城在一夜间下起了大雪,白皑皑一片,他站在我家前,雪白了他的发和睫毛,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甚至有种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弟弟康热情的邀他坐下,烤火,吃饭,说了许许多多话。
分开时少年,再见时依然少年心。
他给了我手帕,一对非常精致质地良好的真丝手帕,我后来才知道,那对手帕花了他四个月的工资。分开的时候,还在下雪,我穿了红色的羽绒外套,撑了把红傘送他去车站搭车。他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温柔,我不敢看他,深怕一放纵,沉溺在他的眼神里。
他回去,写来信,说他从小就喜欢我,一直不能忘,只是家庭突遭变故,本来悬殊的家境让他更自卑,所以不再和我联系,原本想和对她十分好的桃恋爱结婚,可是,他总没有投入婚姻的热情和勇气,他日复一日的等桃自动离开,桃终于有了新男友了,所以他来看看我,只是看看我。
我烧了信,没有回复,我不介意安的家境安的学历,但我在乎安和桃的过往,安是我内心最美的开始,桃是我两小无猜的发小,再怎样也只能永远是朋友。
安又来找过我几次,坐在他开的小车里,他放着我喜欢听的轻音乐,漫无目的的将车驰骋在黑夜,我们都没有说再多的话,也没有任何开始,仿佛岁月不老,就这样永久相伴。
92年末,我越来越不快乐了,我被这唾手可得又不能得的感情折磨着,安还是每一两星期从省城到小城来看我,有时约三五同学吃吃饭唱唱歌,有时和我灯火辉煌的街头散散步,我有种感觉,他时时克制着揽我入怀的冲动,而我,一点一点的告诫自己,安是亲人,是朋友,不要有任何,一旦有,万劫不复。
又一年除夕,万家灯火,鞭炮声声,我和父亲坐在小车里去冶塘拜年,我看到车窗外的安问父亲:″您同意我和安恋爱吗?”
父亲一愣说:″悦,你是我的宝贝女儿,我不希望你将来清苦,可如果你觉得清苦也能快乐,那么父亲尊重你选择。你考虑好,安和桃的关系冶塘人都知,我们都曾是街坊邻居,如果你不怕口水淹没你,那父亲陪你。″
我忽然哭了,在父亲宽厚的怀里,我不知道和安的末来将面临什么,但我知道必将伤透父亲的心和面子。我得当逃兵。
春天,我接受了华的求婚,在出嫁的前一夜,我宴请了同学,安喝得一塌糊涂,在我家的地下室吐了又吐,我为他端去一杯糖水,他一口气喝下,看着我说:″你要幸福!”我点头″嗯”。
安结婚了,在我婚后的四个月后,他和桃结婚了。桃说,安在我婚礼喝醉了酒,桃不放心,把他带回家去照顾,然后桃怀孕了,安请她嫁给他。
桃告诉我这个过程,临了,很郑重的对我说:″宁,谢谢你的成全,我会对安好的,我们三个要做永远的好朋友。
1994年,安和桃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小心翼翼的抱着她,桃说,你也快生一个啊,安看看我,我瞬间觉得脸红了。
又两年,我挺着7个月的肚子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我在找华,他不知在哪个朋友家打牌,我忘带钥匙了,打电话让他回来开门,他答应了却又关机了。我等了两个小时进不了门,有些气急败坏,便逐个逐个家里去找。
终于找到华,生气的我推了他的牌局,摔了他的麻将,恼羞成怒的他给了我一巴掌,不重,却冰冰凉凉的冷到我心底。
我冲出去,哭着走在大街上,一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安和桃走了下来,急切的问我怎么了?我哭诉了原委,他们把我送回家,华已经回了,安冲上去一把抓住华的衣领,要打华,华怏怏的跟我道赚,承诺再不会了。
那晚安和桃住我家,我才知道他们从省城回了,正给桃做建筑的姐夫开车呢。因为才回来,没房住,就住工棚里。
不久,我早产生下女儿。安和桃还住工棚里,只是没为她苟门的姐夫打工了,自已买了个破旧的二手客车跑客运。我的女儿被奶奶接走了,华依然昏天黑地的打牌,应酗,一次,在歌厅,隔着虚掩的门,我见到我的丈夫华和一个女人逢场作戏的跳着舞。
我的时间很多,我便常常去安的家帮他们照顾儿女,辅导他们学习,清洗他们的衣物,那么爱干净的安裤子上总沾有各种机油,每次他回来换下一个人在水龙头前搓洗,默默地。
桃仿佛变了个人,发福的她不停的指责安的无能,后悔自已嫁错了人,每每桃指责,安就对我报郝的一笑,然后接过我在做的菜,炒了起来,吃完,洗碗,扫地,然在躺在他一个人的小床上看书,直到我要走,他才会起来说:″我送你吧。″
桃这一刻是不会说什么的,她知道这是安的底线,我们出门,驾车在川流不息的车海间,他大声对我说:″真好,你没嫁我,宁悦,你相信吗?我会好的,我不信命。″我使劲点头,在风中,我的泪迎风飘去,始终飘不到他瘦弱的肩膀上。
我于是将我的书运了一些到安住的工棚,冬天来了,工棚风嗖嗖灌进来,安将没风的小床让给桃母子睡,用木板在灌风处密密钉了几块,我买了白纸墙布,搬去了一张旧书桌,铺上碎花桌布,买了温馨的台灯,安和桃的家一下温暖起来,我对桃说相信安,给安一些时间。
安决定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再去桃的姐夫公司打工.1998年,安终于赚来第一桶金,买了新房,我和他们一起擦着新地板,安擦干净,我又踩脏,再擦,我又弄脏,直到安跟我告饶。
我和桃的关系经历了患难更坚实了,我常常在华不归的夜晚投奔去她家,我的婚姻摇摇欲坠,我清楚知道,华一次次输光积蓄,彻夜不归,我已经无力去管束,只能一次又一次为他的不负责任买单,我从不对安和桃说我的家事,可他们看到我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安的事业越做越好,桃俨然像个贵妇人,指三道四的嘴不再停,我便极少去她家了,倒是安,每隔一两星期会邀上要好同学,来我单位坐坐,我们一起驾着他不断更的豪车去野外转转。安说:″钱钟书的围城我看了二十多遍,我想,我最终会冲出围城的,我没法说服自已就这样过一生。″
我说,不管怎样,你要是个有责任的男人,没有责任感,我看不起你。
2000年,世纪狂欢,安对我说:″他要离婚,家中财产全归桃,孩子全由他抚养。″我问,原因?安低了头,半天不敢看我。我忽然明白了。
安的离婚大战轰轰烈烈,桃搬来了一切救兵,这当然也包括我,桃摆了一桌酒,叫上我们,每人酒杯倒满酒,说今天不愿意见到他离婚的就把酒喝完,桃话音刚落,我一杯白酒已下肚。从不喝酒的我瞬间觉得后脑勺热气上头,四肢发软,心狂跳。安赶紧将我送去医院,在医院途中,我握着安的手痛哭,不要离婚好不好?"安一把抱过我,擦着我泪说:″好!”
从十二岁和安相互喜欢到2000年,十五年我们唯一一次亲密接触,桃在当面,也是抱我痛哭,我哭的是,时间埋葬了我的初恋。桃哭的是,她用了大半生,还是没得到安的心,安的哭是复杂的,我无法理会。
酒醒后,我见了安为之离婚的红颜,她有一双翁美玲式的大眼睛,许多年前看射雕的那晚,十五岁的他,看到的也是我灵光闪闪的眼睛。我对安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不会说你什么了。
我不再和安联系,桃也不再和我联系,他们离了,安和那女人结婚了。桃在离婚后的五六年里和七个男人恋爱同居过,这里面有小她十几岁的,有大她好几岁的,终究东不成,西不就,毕竟,她离婚后真的成了富婆,带着巨额财富,带着离婚的创伤,她不可能轻易信人。
我也离婚了,要了女儿,除了工作,一无所有。2005年,我被查出长瘤,我忽然觉得万箭穿心,拿着检查结果,只想跟安打电话,电话通了,我大哭痛哭起来,这半生情感的隐忍,在这一刻如山洪决堤般奔腾而来。
安说:″有任何病都别怕,倾家荡产我也跟你治,你一直是我眼里的公主,我卑微得不敢高攀,无论你怎样,我都要你有尊严的活着。″
安很快汇来十万元,我做了摘除手朮。躺在病床,仿佛有前世今生,那个我用半辈子爱了的初恋如今在红尘一角过着凡人的生活,而我无恩无怨的在我的世界里过着每一天,我们是条平行线,向前延伸,永不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