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纪录片《含泪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是悬着心的。
很少有影视节目会给我这样的感受。大多数电影和电视剧，根据故事设计原理，我都能猜到它们的走向和结局。开场时相互嫌弃的男女冤家，最后一定终成眷属。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必定要在富贵后反目成仇。在这些虚构故事里，人们的欲望推动着情节，目标牵引着角色，剧情连绵起伏而前后呼应，事出必有因，行动定有结果。这是一个确定性的世界，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每个角色的命运，像一个个精巧细致的圆环，当舞台落幕，即是圆环闭合，沉息屏声之时。命运随故事而结束，封存在闭环里，给观众静静地欣赏。
但我知道，真实的世界并不是这样的。那里没有多少因果呼应，没有必然的逆袭，也绝少戏剧性的坠落，每个人都像一条无向游走的曲线，在世界的旷野里漫无目的地四散求索，直到生命终结。这构成了纪录片故事的最大张力，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不能确定故事走向，甚至直到纪录片结束，剧中人还在继续他的人生路，或许还将有反转等在后面。
所以，《含泪活着》令我十分惊讶的地方在于，在片子记录的十五年漫长时间里，主角们的人生尽管艰辛，却从没超出他们，以及我们最初的期望，一切都按照开始的规划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老丁顺利在东京打着几份工，维持家人生计。妻子顺利地在上海上班，十几年勤勤恳恳操持家庭。女儿也顺利考上美国大学，还读完博士，一圆家族梦想。最后一家人目标达成，终于团聚，电影谢幕。这就是一个拼命努力得到回报的简单故事，如果一定要在里面找出戏剧张力，大概只有女儿和妻子分别利用转机机会和老丁团聚的桥段了。只可惜导演拍得克制而内敛，镜头里仅有长久的遥望和片刻的眼眶湿润，情感冲突沉静而清淡，就像无数的日常琐事一般，表面水波不兴，而人心里的波澜，只能期望观众自己体会了。
假如我把这个故事改编成电影，也许我会让老丁在日本打黑工时被警察抓到，然后机智出逃，并意外救了一位黑道大哥，最后得到大哥的帮助，摆脱贫穷生活，这就成了一部喜剧片。而如果我安排女儿考试落榜，心灰意冷下走出家庭，被坏朋友引诱误入歧途，大概就会是个残酷青春故事。这样的改造还可以继续下去，要激烈冲突，要一波三折，要狗血滥情，观众才爱看，我们也才觉得是个好故事，这是戏剧设计原理告诉我们的，也是先辈花掉了无数真金白银得到的结论。
可是在本该有更多可能性，更加不确定的真实世界里，怎么反而会有这样简单的故事呢？
这就好像你从小到大从父母那里听到的一句教诲 - 要努力。当你长大了，经历了许许多多人生起伏，掌握了无数的知识和技能，最后发现那句简单的教诲竟然就是全部的真相，你即使还是会接受，但多少是有点不甘心的嘛！这么多年的桥是白过了吗？这么多年的盐是白吃了吗？
所以有许多网友认为，这一家人完美错过了中国经济的黄金增长期，不值得大家崇拜。他们说，如果老丁留在上海，只要早早攒钱买房，一定能在后来的房地产起飞中赚得盆满钵满。如果女儿留在国内，也许能赶上互联网热潮，抓住风口青云直上。何苦要选择这条最辛苦，最笨拙的道路呢？在这些纷纷扬扬的质疑声中，我分明就看到了那三个字——不甘心。
许多人总是对自己有着过高的估计，譬如智商，譬如才能。当他们面对难题时，总想要找到高人一等的解决办法，用那句流行的话说，就是在认知上碾压对手。市面上也有许多知识付费课程在传播这样的理念，让他们相信，只要掌握了某种更高层面的智慧，知识或观念，就能弯道超车，一举击败原来的领先者。
他们喜欢说，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传统已经过时了。现在，卖口红的名气比明星还大，玩游戏的赚得比工程师还多。因此，重要的不是在竞争中提高奔跑能力，而是装上喷气推进器，或者开辟一条无人赛道。前者叫降维打击，后者叫细分市场，这也是他们最喜欢的说话方式。熵，生态，维度，这些生物物理学名词频繁在他们口中冒出，结果是做生意不叫做生意，叫加入生态圈，卖产品也不叫卖产品，叫占领流量。他们热爱科幻小说《三体》，津津乐道于黑暗森林，猜疑链之类的书中名词。在他们的想像中，世界残酷如丛林，他人即地狱，而他们则从高维度翩然落下，自带高超的智慧轻易击败敌人。
因此，他们不会喜欢《含泪活着》的故事。没有风投，没有合伙人，没有名言金句，没有激动人心的情怀，这样的故事有什么趣味呢？
这就像大潮涌起的时候，人人都在调整姿态，借势越上潮头，而那一家人却偏偏不屑一顾，不升帆，不冲浪，只顾手持木桨，艰难地划水。大家嘲笑他们，有的人甚至心生愤怒，觉得简直受到了侮辱。你可以从网上评论里看到这样的表达，关于父母是否应该牺牲那么多，是否将这种牺牲转化成了对女儿人生的绑架。他们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就为了反驳一条几个字就能写清楚的道理，从那些文字中，我分明能够体会到愤怒，焦灼和不屑的情绪。
为什么会愤怒和焦灼呢？我相信他们自己也清楚，所谓的更高的智慧，所谓的认知升级，所谓的选择大于努力的说辞，都不是那么根基牢靠，不可动摇。反倒是那个亘古未变的，被父母唠叨了千百遍的简单道理，才真的稳如磐石，坚不可摧。只可惜，他们早已经离开太久了，习惯了乘风破浪，又怎么甘心脚踏实地呢？看惯了风口飞猪，还会愿意做一头勤劳的黄牛吗？
所以，《含泪活着》并不是一部企图讲述道理，说服观众的励志片，它只是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关于一家人努力的故事。这个故事会告诉你，无论你自己的人生将要怎么活，也请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一种极其简单，质朴的活法的。因其简单，所以心安，因其质朴，所以刚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