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秋家并不是这个小镇的原住民。他父母以前是中专的同学,都是学气象专业的,因为都足够优秀,所以惺惺相惜,上学期间就两情相悦了,但毕业后分在了不同的地方,虽然身处两地,却并没有阻碍两个年轻人的对彼此的爱恋,距离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演绎的如火如荼,很快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后来却还是因为分居两地而变得有点蹉跎,特别是有了沐秋跟他妹妹以后。一个人带两孩子还要上班的沐秋母亲根本忙不过来,由于年轻也由于疏忽,沐秋妹妹两岁时得了急性肺炎,本来也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因为延误而丧了命,这件事当时对沐秋妈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自拔,精神几近崩溃,沐秋爸只好去找领导要求结束这种夫妻分居的局面,经过领导多次讨论,沐秋的爸妈终于可以不用分居两地了,但必须从各自所在的城市气象局调往山里的气象数据采集站,沐秋家就这样来到了现在的小镇。
小镇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气象站刚建好不久,一直没人愿意来,沐秋父亲为了一家人能尽快在一起,只好同意这种人事调动,好在沐秋妈换了环境后,很快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毕竟这里的青山绿水能净化心灵。
气象站只有沐秋父母两位工作人员,平时的工作任务也就是定时定点的收集数据,然后制作报表寄到局里,有时父母临时有事,慢慢长大的沐秋也能帮父母完成工作,工作清闲而自由,日子惬意而美好。
但是好景不长,沐秋十八岁那年春天父亲被查出患了肝癌,从发现到离世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这对于夫妻感情非常好的另一半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沐秋妈也萎靡了好一阵子。
父亲去世对沐秋的打击也很大,原本温馨的家庭再没了往日的生气,看着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沐秋也心如刀绞,好在沐秋很懂事,他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排解母亲心中的忧伤,但却知道怎样不让母亲为自己烦心,年纪不大就担起很多责任。每天放学回家除了尽量包揽所有家务外,就是拿起书本打发时间。
倒不是因为沐秋有多勤奋,实在是那个年代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以前沐秋最喜欢在傍晚时分准时打开收音机收听长篇评书,父亲离世母亲情绪一直不稳也就免了。只有看书能不声不响地进行,可是家中能看的书也寥寥无几,倒是有一个书橱,里面也有很多书,但基本上都是父母的专业书籍,只有书橱最下层放置的«红旗譜»和«青春之歌»能提起沐秋的兴致,可是书是有限的,需要打发的时间却是无限的,为了打发这无限的时间,沐秋反反复复把那两本书看了许多遍,里面的内容都烂熟于心,以至于只要有人读了上句,他就能接住下句。
夏天很快来临了,暑假也接踵而至,不用上学的沐秋更是无所事事。
沐秋的家与气象站是一体的,远离山下的小镇,以前无聊的时候他都会召集同学到山上玩,现在家里这种状况他也不敢节外生枝,只能白天靠在梧桐树下听知了的叫声,晚上趟在凉床上就着月光数天上的星星。
这种日子在暑假刚进行到一半时被打破,原因是气象局分配新人来填补沐秋爸爸的空缺了。
新分来的人是个男的,姓王,二十五岁左右,被安排在办公室拐角处一间资料室居住,据说是在农村插队多年刚上调回城被分到气象局的,因为机关人满为患,而沐秋父亲正好去世不久,气象站刚好缺人,就顺理成章地把他安置过来了。好在他也不挑剔。这里虽然是山区,交通不变,但比起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还算是天上人间。
气象站来了个年轻人,沐秋妈理所当然地就成领导了,每天布置完工作任务就去山下的邮电局拿报纸文件和信之内的东西,顺便也买些菜,于是办公室就是两个年轻人的天下了。
沐秋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新人的到来还是很高兴的,平时天天看着一成不变的山川河流人家,早就审美疲劳了,现在突然有个人时不时在你面前哼着小调风一般地走过,仿佛死水一潭的湖面突然有了涟漪。
两个年轻人很快熟悉起来,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沐秋喊她王哥。
王哥可不是一般的回城知青,随着来往的频繁,沐秋发现他虽然只是高中毕业,学识与见识却与他那些同学的哥哥们有天壤之别,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吧,至少在许多方面能为沐秋答疑解惑。
气象站的工作很清闲,每天就那么些事,做完了就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王哥一般都会在办公室看书,沐秋无事的时候也喜欢到办公室翻看各种报纸,毕竟家与办公室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谈天说地畅想未来追逐打闹的声音经常充盈在办公室的每个角落,但很多时间王哥都是在看大部头的英文原著,沐秋经常被晾在一边,为了打发时间,就只好翻来复去地看报纸,但报纸内容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还是枯燥了点,很快沐秋就没有兴趣了。
王哥为了不让沐秋打扰自己的看书兴致,遂跑到自己宿舍找来了一打以前高中的课外学习资料让他打发时间。
沐秋对这些书籍提不起兴致,但又不好意思老是打扰王哥看书,就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搞不懂的地方沐秋会请教王哥,而王哥也会不厌其烦地跟他讲解,有时候一道几何证明题沐秋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解开,而王哥却能轻而易举地用好几个方法完成。
慢慢地沐秋开始对数理化有了些兴趣,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基本都用在这些书上了。
有了事做以后,日子不再像以前那么难打发了,很快暑假就结束了。
开学以后,沐秋像变了个人,一扫往日懒散,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上课思想集中,课堂上踊跃发言,成绩在那段时间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转眼到了十月上旬,学校进行了一次期中考试,成绩很快出来了,沐秋排在全年级第一名。
这是沐秋自己也没想到的。
那天放学,沐秋哼着小曲,感觉回家的路以及周围的景致都比平时异彩纷呈许多,爬在通往山上的几百阶石梯上,也没了平时累的感觉,上到平台上,那条五十多米长的通往家的小路路铺满了散落的梧桐叶,秋天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干洒向地面,拉长了沐秋清瞿的身影。
到家以后,他准备向母亲报喜,他要与母亲分享他成绩的喜悦,他更希望自己的成绩能把母亲从阴霾中拉出来,可是母亲却不在。
转身来到办公室,看见母亲正和王哥头凑在一起看一份报纸,沐秋的到来让俩人同时抬起头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俩人说出了同样一句话:"好消息,国家恢复高考了。"
转眼就到了高考前夕,学校为鼓舞士气开了一次家长会,也就是在那次家长会上,沐秋妈才知道自己的儿子跟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优秀,这让她心里很欣慰。
家长会以后,沐秋妈锁了半年多的眉开始舒展开来,走路又像以往一样带风了,还时不时哼着小曲。
生活终于又回到了它原来的轨道,沐秋妈每日望着自己充满勃勃生机的儿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甚至看到丈夫年轻时的影子,对,他就是丈夫生命的延续。
封闭了十年的高考通道终于在年末的冬天开通了,举国上下积压了十年的莘莘学子们一起涌到了全国各地的考场,沐秋作为应届生也加入到其中,考场就在沐秋的学校。
第一天考试刚开始的时候,窗外就下起了雪,先是零星的飘落,慢慢地越下越大,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树上屋顶上以及所有能够安置它们身体的地方,但却是静静的。
考场里无数只钢笔刷刷的书写声如细雨入土,润物无声......
几个小时后,收卷的铃声响了,这铃声穿过如织的雪簾,回荡在山间的每一个角落,悠远而流长。
沐秋从考场出来看到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三天的考试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漫长到有时候沐秋会把考试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等待又是煎熬的,这种煎熬往往都是关心的人偶然问起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把握时骤然升起。
一个多月后,通知书来了,沐秋的心脏终于在经历了几次伸缩后归于平静,他被大学录取了。
那一年小镇只考上了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十几年来的唯一一个,那种轰动效应可想而知。一直默默无闻的沐秋在小镇成了名人,做为名人的母亲,沐秋妈走到哪都能听到不绝于耳的赞美声,养儿如此夫复何求。
可如今沐秋这种状况当妈的怎能不焦虑,可这种焦虑又只能埋在心里,其中的酸楚只能自己独自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