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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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06年,烜赫一时的大唐帝国轰然倒塌。长安,这座见证了王朝盛衰荣辱的煌煌帝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消散在历史的烽烟之中。一同远去的,还有那雍容恢宏的盛世气象、豪迈勇武的大国精神、开放自信的华夏气度。从此,中华文明仿佛被突然按下了慢进键,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一走,就是一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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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大唐,天下长安。千年前的长安,铭刻了太多的荣耀,承载了太多的辉煌,已然是国人精神的原乡,千百年来,引得无数士人频频回望:“日暮乡关何处是,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崔颢凭栏怅望的京城;“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这是李白仓皇辞别的家园;“举头唯见日,何处是长安”,这是赵蕃羁旅遥念的乡土;“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是辛弃疾笔下追忆的故国……望长安,遂成为诗册里反复吟咏的主题、灵魂中悲泫共鸣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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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这座有着一长串定语与后缀的城池。“中国四大古都之首”“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城市”“世界四大古都之一”“世界第一城”……人们恨不能将所有宏伟壮丽的词语都加诸其身。遥想当年,四海宾服,五凤来仪,汉家子、回鹘儿、西域姬、东瀛客、新罗商,在这百万人口的城头接踵摩肩,熙来攘往。龙首原上,千阖万闾次第开;曲江水边,赏花丽人踏歌行。东市西市,人烟辐辏;外郭里坊,车水马龙。金銮殿前,诗人妙笔如雨飞;花灯会后,胭脂素手扫娥眉;银鞍白马,一日看尽长安花;月下相逢,笑入胡姬酒肆中。长安,与江南一道,构成文人心中一南一北的两个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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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走在这座早已更名为西安的城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勾起怀古的幽思,引人遐想。那千年的长安,千年的风物,至今存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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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闹市中孑然矗立的钟楼鼓楼吗?这两座重檐绿瓦的楼,仿佛一对孪生兄弟,相距半里,东西对峙,互为辉映。尽管钟楼的门窗雕饰精美繁复,鼓楼的巨鼓十里可闻,尽管它们在夜色之下流光溢彩,俨然西安的地标,但几次路过,我都没有登楼一观的冲动。因为,它们并不是我想要找寻的唐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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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一段阅尽沧桑的古城墙吗?朱雀门、安远门、朝阳门、含光门,这些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名字,这些见证了王朝盛衰荣辱的名字,静静地刻在城墙上,等待着人们偶尔驻足,继而走开,最后遗忘。这段国内现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仍然是明代遗构。更悲伤的是,它们历经了千年风雨的打磨,躲过了战争炮火的摧残,却没躲过和平岁月的破坏。“拆除旧社会的陈墙旧瓦,矗起人民的新社会新城市”是那段岁月不堪回首的记忆。古城墙,是历史对后人发出的、至今未有回答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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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座大气秀美的芙蓉园吗?这曲江池畔、皇族与平民欢聚盛游之地,发生过曲江流饮、杏园关宴、雁塔题名、乐游登高等文坛佳话。“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兰”。每年四月,芳草铺地落英缤纷之时,皇帝率文武千骑来此大摆樱桃宴,遍赐群臣,与民同乐。百官还会推选两名年轻英俊的新科进士充当探花使,骑马遍游长安各大名园,采回名花供大家欣赏,是为探花宴。今天,在大雁塔东侧,这座园林仍在,紫云楼、仕女馆、御宴宫、芳林苑,乃至曲江池,历历在目,只是这些气派的建筑与它们所借用的名字,再没一丝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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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汪旖旎香艳的华清池吗?“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无须细究诗里的韵事,单从那流传至今的名字,便能一窥当年的风流浪漫:寒冬温泉之水,在冷气中会凝成美丽的霜花,故有殿,名飞霜;温泉之上别无遮物,沐浴时可见天上星辰,故有池,名星辰汤。每年十月,玄宗都携杨贵妃到此过冬,岁终而返。巧合的是,这里前有烽火戏诸侯的幽王,后有魂断马嵬坡的玉环,频繁上演着倾国之恋。最终,多情君王、盛世红颜,都无可奈何花落去,华清宫也迅速衰败,宋时已汤池寥落,宫殿萧疏,现在更是只留下一座仿园、几口枯池,掩映在花柳之下,寄托人们无处安放的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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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神圣庄严的法门寺吗?初闻法门寺,源于年少时看的《法门寺猜想》,背景就在唐代。那是一个佛法昌盛的岁月。作为皇家寺院,“穷华极丽,尽妙罄能”,寺中供养有佛指真身舍利,每隔三十年,就会迎入皇宫瞻仰。迎请的仪仗车马由御林军导引,文武大臣护卫,旌旗蔽日,鼓乐鼎沸。当皇室最后一次送还佛骨时,将佛指舍利及数千件稀世珍宝一同封入塔下地宫,与世隔绝长达千年。上世纪八十年代,法门寺只剩下半壁残塔。也就是这时,世上规模最大的佛塔地宫终于露出真容。佛骨舍利、铜浮屠、八重宝函、银花锡杖等,出土的每一件国宝重器,举世轰动。如今,法门寺千米长的佛光大道尽头,是高逾百米的合十舍利塔。每逢佛诞日,盛有舍利的宝函会置于自动升降装置上,随着佛乐缓缓升至半空,接受僧众瞻礼。千年兴衰,轮回不息,昔日神京何在,唯有法轮常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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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长安究竟在哪里?是大唐不夜城吗?那里只有一排排空洞的仿古建筑,靠着灯光吸引外地游人。是东市西市吗?它们的名字还在,只是变作了普普通通的商业步行街。是大雁塔吗?是碑林吗?是回民街吗?……终于,我将目光投向了市中区的一处大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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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遗址是如此之大,我用了三个小时仍未走遍。据说,它的面积是紫禁城的四倍,相当于三个凡尔赛宫、十二个克里姆林宫、十三个卢浮宫、十五个白金汉宫,共有17个皇帝在此主持朝政,这便是大唐的权力中心,被誉为“千宫之宫”的大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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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是中国古代最为辉煌壮丽的宫殿建筑群。其正门丹凤门,是中国古代建筑制度最高的城门,也是唐代皇帝二百多年间举行登基、改元、宣布大赦等大典的重要场所,有“盛唐第一门”之称。丹凤门之后,便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殿—含元殿。含元殿坐落于三层大台之上,主殿与附属的阁楼飞廊相连,组成大殿高阁,轮廓起伏,气势摄人,古人形容它“如日之升、如在霄汉”。遥想当年,盛唐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出发,传递到帝国每一处疆土。“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描写含元殿的诗句,满足了后人对大国盛世的所有想象。

这里,大概就是长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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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毁于唐末战火。曾经那些辉煌壮丽的巨构,没能留到现在。于是遗址,也就真成了找不到一片砖瓦的遗址。登上用现代水泥夯筑起来的台基,极目远眺,八风鼓荡,仿佛立于天地正中。这里,曾是帝王君临天下、指点江山的地方,曾是万国来朝、四方来贺的场所。时光倒溯,也许还会和李皇唐帝们的足印重合,与大臣百官的身影交叠。我在柱础间徘徊,想倾听那些隐藏在时间深处破风而来的声音,想探寻到历史现场遗落下的种种蛛丝马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向南俯瞰,曾经的连天皇城、遍地塔林、城郭里坊、朱雀大道,早不见了痕迹。就连脚下近在咫尺的丹凤门也变了模样,那跟故宫一样俗气的黄色,怎么看也没有天下第一门的气势。

伤心汉唐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其实,长安这个名字,离我们已经很远。事实上,它在唐朝末期就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回过神来。公元904年,昭宗被迫迁都洛阳,从此中国的首都永远迁出了长安。昔日的长安变成了西安,昔日的天下中心变成了尴尬的西部,仅以内陆的一个省会城市,默默存在于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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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近一年,它突然摇身一变为“网红城市”,重新闯入人们视线。抖音上的“摔碗酒”,使这座古老的城市被贴上“年轻”的标签,越来越多的人把西安叫做“抖音之城”。然后是市委书记上街带头捡烟头引发烟头革命、行政效能革命,得到广泛热议。最后是积极加入“抢人”大战,公职人员上街吆喝落户,诞生出许多忍俊不禁的网络段子。这些都让人们显而易见感受到这座古老城市的变化,感受到那种按捺不住的、求新求变的急切。

苍茫风雨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细思当年,即便盛世之下,这座城市尚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愤懑,有“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愁苦,有“安得广厦千万间”的乞求。而今天,普罗大众正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西安,这座十三朝古都,这个古老又急切的城市,跻身于“国家中心城市”之列,苏醒的时机已然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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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寻找长安,注定是书生意气的一厢情愿。如同永远找不到那个梦里烟花细雨的江南,同样也再寻不回诗人笔下那座锦绣长安。它应该只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里的迷幻夜色,是“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黄昏幽径,是 “长安月下红袖香”的暧昧沉醉,是一首诗、一幅画、一轮满月下的梦境。

残垣断壁间,暮色四合,落日熔金。斜阳残照下,高高的垒土犹如历史沧桑的剪影,似在诉说一些久远的往事,又似在等待一座古城的新生,更似在迎接一场新盛世的到来。其实,长安从来没有消失过,它早已化作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里,融进每个华夏子孙的记忆与血液中。

此身已在含元殿,更向何处觅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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