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夜志怪

        我大部分的童年是在乡下度过的,除了匮乏的物质环境,村里的顽童们还需要面对的,是更加贫瘠的精神生活。尤其是在农家晚饭后的夜里,难得片刻闲暇的农人和精力充沛的孩子更加需要一些精神活动来安抚自己疲惫的肉体和躁动的心灵。于是沉眠于这片土地上的牛鬼蛇神,鸡精鸭怪便悉数鲜活的从老人们的口中一一复苏,点缀了村人们一个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在村子还处在城镇化与现代化的边缘踽踽徘徊的时代里,这是独属于农人的浪漫和生趣。

        幼时我的父母在城里上班,奶奶自然成为了我的故事讲述者。奶奶是建国时期生人,小时上过扫盲班,能识字,但不会写字,唯一会写的,是自己和孩子们的官名。扫盲班之后,奶奶便同大多数乡村女孩儿一样,离开学堂,走入了早耕晚织的农妇生活。在故乡乡俗文化的浸泡下,以及在与村里的老人和集市中的异乡过客的长期接触下,用奶奶的话说,她足足听到了好几亩地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中的奇志异闻,百鬼众魅也陪我度过了无数个童年的夜晚。

        如今我已本科毕业,每逢回乡我还会缠着奶奶讲故事。可随着现代文明摧枯拉朽般的入侵村子,村里的孩子们也在网络与手机所带来的新鲜快感中离老人们愈加遥远,这些浸染着乡俗色彩以及极富有教育意义的神怪故事也逐渐湮灭在了浩荡的现代化进程中。这种时代的割裂感以及若有所失的惋惜让我有了记录下这些故事的念头,不希冀这些东西还能给这个崇尚浅薄快感的社会带来些什么,只想着借此凭吊告慰下我们这群乡村孩童,正在失去或已经失去的鬼怪朋友,浪漫童年。

        不得不说明的是,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文中所记录的多是奶奶口耳相传的乡土故事,虽说其中几则奶奶坚定的认为是异物使然,但大千世界本就莫测迷离,加之乡村教化落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过是不同的成长环境所孕化的世界观下对自然和事物理解的差异,只需知其劝人向善,福善祸淫的意图即可,真假虚实这里就不做讨论了。另外,奶奶年时已高,很多故事细节有所纰漏,笔者已稍作填补改编,不当之处还望读者见谅。


一、活财

        奶奶说,一个人生下来,一生的财富就已成定数,不是你的永无福受享,是你的想躲也躲不掉,土话称之为“活财”。

        封建时期,有个柴夫每日要向地主家送柴。一日傍晚,在去往地主家的路上,柴夫于路旁小解,发现脚下的土地在不停的涌动,柴夫遂扒开泥土,发现竟有一袋子金锭。柴夫大喜,因害怕金锭丢失,就将袋子紧紧束在腰间,继续赶路。到了地主家,柴夫卸柴的时候感觉腰间一阵攒动,遂去无人的马厩解开腰间的袋子,没成想袋子里竟尽数倾吐出一窝癞蛤蟆。柴夫大惊,连忙收拾工具赶回家中。次日,柴夫照例前来送柴,地主拉过柴夫问到昨日是否在马厩中丢失一袋金锭。柴夫遂知自己无福消受,便说没有。地主偶得金袋大喜,赏了柴夫一袋白面。柴夫扛着白面回到家后,与妻儿每日共以白面为食。不久后,柴夫一家人满身生疮,头晕目胀,寻医无果。又过半月,待至白面食尽,柴夫一家人的病竟不治而愈了。


二、邱瘸子

        我的老家坐落在鄢陵东北方向的马坊镇,镇子东边有个村子叫做邱家,前些年故去了一个老人,村上人都叫他“邱瘸子”,虽讳称“瘸子”,他的腿并无半点毛病,而是其左脚脚趾全无,因此无法正常走路。关于他的左脚脚趾,村上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邱瘸子年轻时本是一个健全人,一日同朋友出去喝酒,深夜独自踉跄返家。路过后村的坟地时,邱瘸子听见一阵女人凄惨的呜咽。邱瘸子本就是好奇尚异之人,又仗着酒后胆大,便硬着头皮绕过眼前的坟头,竟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跪伏在地,背对自己,低声抽泣。 邱瘸子打了个寒噤,探身询问女子为何深夜在此哭泣。女子也不言语,依旧掩面哭泣。 邱瘸子来了兴致,再三询问女子。女子也不转头,只是冷冷的低声说道,你尽管走自己的路,莫管闲事。听此言语,邱瘸子的兴致一时愈加浓烈,便接连追问女子姓甚名何,家住何处,所哭者谓谁云云。女子也不搭理,兀自哭泣,等邱瘸子走上前去,四周顿时狂风大作,女子猛然腾空而起,转过头来,惨白的脸上布满千百条血红的刀痕,双目发亮,撼魂摄魄,遂朝邱瘸子直逼过来。邱瘸子慌了神,连忙抽出束腰的红缲绳,朝女子抽过去,正中面门,女子惨叫一声,遂化作一道绿光,朝坟地深处遁去。

        惊魂甫定的邱瘸子见女子遁去,才赶忙收起缲绳,往村子赶去。一路上,夜凉如水,冷风徐徐,酒意渐消的邱瘸子越想越怕,远远看见村口的外姓张家亮着灯,便连滚带爬的往灯亮处赶去。邱瘸子赶至门口,敲开门来,被张家夫妇接进屋。两夫妇见其色若死灰,面目惨白,一番询问下才得知方才之事。两夫妇虽将信将疑,但见邱瘸子寒毛卓竖,瑟瑟发抖,遂让他蜷缩在床,用厚实的棉被将其捂住。前半夜相安无事,神经紧绷的几人也困倦疲乏,不自觉的相继睡下。

        夜至三更,一只通体白毛的老鼠顺着房梁钻进被窝,竟将邱瘸子的左脚脚趾尽数咬掉。第二天醒来的邱瘸子见自己左脚脚趾尽失,大惊失色,遂知是昨晚女子所为,此后便拖拉着左脚走路,也不敢独自夜游了。


三、雷雨之夜 

        据奶奶说,凡世间的鬼都是怕电的。如今电线杆、高架线星罗棋布,各种家庭电器,电子设备也随处可见,什么木魅山鬼,野鼠城狐也慢慢消失了。在现代化的电器还未进入农村之前,这片神秘的土地上经常异事迭出,而每个雷雨之夜,便是天公捉鬼驱怪的时候。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奶奶嫁过来已十年有余。忽有一晚狂风大作,雷雨交加。顿时一道闪电撼天震地,一时间迅电流光,整个村子恍若白昼。此时奶奶透过雷雨,听见邻居秀莲奶奶的小女儿小梦正失声叫喊,奶奶以为是孩子被雷吓到了,家中大人俱在,也就没在意,随后安歇睡下了。第二天起床,云开雨霁,奶奶便去秀莲奶奶家串门,谈论起昨晚撼人心魄的雷电,才知昨晚小梦哭喊并非雷电所吓,而是一道闪电劈过,恰好蹲在堂屋门口玩耍的小梦,看见一道凌厉的白光拖动着尾巴翻过院墙,迅疾的朝南边奔去。彼时大人们都说是小孩一时被雷电吓得失了心神,便没在意小梦说的话。

        但是后来的几年时间里,秀莲奶奶家逐渐败落,男主人也害上了恶疾,如今虽尚在人世,但也干不了重活。而他们家以南,先是和老三爷分家独过的大儿子无故疯傻,不久后也去世了,后来紧挨着他们家南边的邻居金老大也患恶疾故去。在随后的几年里,金老大家以南的人家也陆陆续续都搬离了村子。至今,秀莲奶奶家以南的房子均荒弃在那里,无人居住,那一排斑驳枯槁、杂草丛生的瓦房土屋在四周林立的洋楼群里显得格格不入。


四、省亲奇遇

        父亲一周岁时,奶奶带着他去走娘家亲戚,彼时她五岁的侄子小军不知为何害上了一种怪病,手脚冰凉,双目无神,四肢无力,木讷呆迷,家里的大人们跑遍了乡镇里的卫生所和医院,均瞧不出是啥毛病来,自然也无从医治。百般无奈之下,奶奶的父亲找到了村西头的刘大娘,该人离群索居,无儿无女,虽不懂医术,却通晓些问卦求卜,招神唤鬼之术。奶奶的父亲将刘大娘带到家中,一通观闻之后,刘大娘问小军前些天是否经过后村的坟地,又问是否撞见一老者。小军哆哆嗦嗦的点了点头,并有气无力的说那位老人自己也并不认识,他只是摸了摸小军的头并让他快回家去,小军见生人害怕,一溜烟儿的跑回了家,从此就患上了这样的怪疾。又是一通掐指念咒,刘大娘说此人是奶奶的三爷,三十年前因患恶疾去世,彼时家里正害饥荒,因此被草草收葬,如今家境渐阔,三爷回来是想要点去往幽冥之界的盘缠。随后刘大娘就嘱托奶奶的双亲今晚后半夜去三爷的坟前烧点纸钱贡品,好好送送三爷即可,孩子的病也方可不治而愈。

        奶奶一家人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照做。当天恰好是奶奶的父亲当班之日,夜里需去学校值班,便与妻子商量着明晚再去,于是一家人晚饭后就此睡下。到了后半夜,奶奶顿感呼吸不畅,四肢躯体像是被重物所压,动弹不得,奶奶卯足劲翻了个身,发现睡在身旁的父亲满脸通红,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彼时奶奶的妹妹莲花尚未出嫁,与奶奶同睡在西屋,奶奶便赶快呼喊她的名字,可她半晌也不答话,等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竖起身,也说自己喘不过气来。奶奶缓过劲儿,便抱起父亲,拉着妹妹走到院中,发现此时自己睡在堂屋的母亲也推门走出,相互问询下才发现均是这种感觉,便想起白日刘大娘所言,知晓是故去的三爷所为。奶奶的母亲自然不会什么通神问鬼之法,只是凭空冲着院子喊着,你若是想排场(土话,“体面”的意思),明晚后夜就去送送你,若还是这样作为,此后就不上你的坟头去了。又等了一刻钟,奶奶的母亲便安抚一家人歇下,后夜无事。

        次日深夜,待至灯熄人定,奶奶的父母亲捎着一捆纸钱和一些面点果蔬去了坟地,趁着夜色祭了祭奶奶的三爷,当晚一家人便相安无事,小军的病也慢慢好了。


五、蛇乃瑞物

        奶奶常说,蛇是仙家,家中现蛇万不可伤之害之,否则会招灾引祸。

        村东头外姓王家的媳妇儿和奶奶差不多大,一日闲聊说小时听姥姥讲她们村子里有个老寡妇,无儿无女,一日在家发现一盘白章大蛇,惊惧不已,就叫隔壁家的大儿子来帮忙挑走,可年轻人不谙其道,抄起铁锨直接将蛇斩成两截,扔在后地,草草埋了。几天过后,老寡妇胸口竟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黑疮,遍求医药无果,又过半月,疮发脓坏,不治身亡。老寡妇出殡当天,人们为其收拾仪容,竟看见一条丈长的白蛇吐着信子,从她的领口游出。人们随后去后地察看,翻开前些时日被斩断的白蛇所埋之处,竟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另外一桩异事是半截岗的张家小女儿一日在自家菜地玩耍,忽然发现一条菜花蛇盘伏于脚下,就捡起一个土坷垃砸向此蛇,蛇中击而死。回家后张家小女儿给大人说了此事,家中老人深知得罪了仙家,便命家中大人将小孙女儿藏在水缸中,并用重石压在缸盖之上,并言道,若是今晚无事,便躲过此劫了。第二天一大早,大人们将缸盖打开,发现缸中仅存一滩血水。


六、抓鞋印

        旧时逢建庙宇,百仙众神的鞋底需有鞋印,建造者就会在行人往来的土路上随便挑选一个脚印作为模子,被挑选的人的家日后会发达兴旺,但此人要以生命作为代价,这个过程就叫作“抓鞋印”。

        正逢一处河堤修龙王庙,主事人按照旧例抓鞋印,正巧抓住了邻村刚娶妻半年的刘二。庙宇建成,不久后刘二也得了怪病死去,又过了一月有余,其妻生了一对健康的双生儿(土话,“双胞胎”的意思),一日其父也在自家的院落中挖出了一箱金锭,并用这笔钱财置办了些田产屋舍,原本贫穷的刘家慢慢宽绰兴旺起来。

        一晚前夜,刘二妻子正趁着油灯织布,忽然一阵阴风吹过,门闭灯熄,刘二妻子定眼一瞧,眼前竟站着半年前死去的丈夫刘二,不禁大惊失色。刘二见妻子惊惧,连忙解释自己确是刘二,之前河堤初修庙宇,被抓脚印,如今庙宇建成,自己已成仙家,但不堪思念之苦,之后每至深夜,自己便会化为人形来探视双亲妻子,但鸡叫三声之前,自己必须回去复命。妻子一听刘二所言也才渐渐宽心,但念及双亲年老,承受能力之弱,也未曾在其面前提过此事。

        之后每至灯熄人定,刘二便会返家探视,与妻子共寝,鸡叫之前离开。可日子一久,刘二妻子愈加不忍丈夫离开。这天凌晨,刘二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但刘二妻子实在忍受不了每日分别之苦,死死拽着刘二衣服苦苦挽留。此时刘二听见一声鸡鸣,深知时辰已到,猛然挣脱妻子,自己衣服的一角竟被妻子生生扯下,脱身之后便隐形遁去。早饭过后,刘二妻子赶集路过河堤的龙王庙,便想着进庙探视丈夫,但见龙王像的衣服缺了一角,遂想到凌晨从丈夫身上扯下的一块粗布,可此时从衣袖中拿出的竟是一块泥坯,刘二妻子颤颤巍巍的拿着泥坯对向龙王像的缺口,竟贴合得严丝合缝,一时间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瘫坐下来。之后刘二也没再来过家中。

        刘家此事一出,村人们才对抓鞋印一事信以为真,此后农妇纳鞋时总会在脚心处漏缀几针,俗称“丢花儿”,这样的鞋子留在土路上的脚印总会被抓散,建庙筑屋之人也抓不着自家的子孙了。


七、营地仙

        旧时建房盖屋之前都是要找人瞧风水的,何处积运纳福,何处又蓄祸引灾都是有一定说法的。在我们本地错综复杂的风水学体系中,有种说法叫作“营地仙”,风水先生打眼一瞧,说谁家房子的地下有营地仙,那这户人家日后必定福聚运达,财路亨通。

        一日南乡林家要新建房屋,便找来风水先生马豁子瞧瞧选址。马豁子事先对男主人林全说道,若是要找营地仙也并非乏术,只是作法繁琐,强度较大,做法后自己会双目失明,而自己又无儿无女,身孱体弱,需林家给自己养老送终。林全一听可寻得营地仙,当即便答应下来。马豁子设坛作法,画符念咒,果真给林家选了个有营地仙的地段,随后自己也瞎了。马豁子吩咐林全说,如今虽选好了地段,但要留住营地仙还需往林家祖坟的两侧栽上两棵杨树,方可保林家世代发达。林全大喜,连忙找人照着马豁子的话栽了两个杨树,随后便兴土开工,建房续舍。

        此后的几年里,林家果真发迹,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祖坟旁的两棵杨树也长得粗转高大,郁郁葱葱。之后林全的两个孩子也均高中状元,林家一时风光无两。按照约定,开始时林家也一直善待马豁子,只是日久生厌,位高轻人,林家人也逐渐冷落起马豁子,最后连基本的三餐也保证不了了。马豁子见林家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遂托人找到之前跟自己学过风水的两个徒弟,吩咐他们准备快斧两把,夜至三更,前往林家祖坟,须一斧砍断坟旁的杨树,然后背向坟头向西走,百步之内千万不可回头,百步后尽管回家即可。

        两个徒弟照做,当日便磨快斧头,三更之时踅摸着小路赶至林家祖坟,使出浑身力气,一斧劈下,两个粗壮的杨树应声而断。两徒弟遂朝西疾走,一路上只听得耳后阴风大作,吹打着倒地的杨树竟传出嘶哑猛烈的声响,两人也不敢回头,只是一再的往前疾行,百步之后各自回家去了。

        此后,林家两个儿子相继害上恶疾,不治而亡。林全夫妇遂知是林家得罪了马豁子,欲找其赔礼问罪,但已为时晚矣,遍寻马豁子而不得了。之后林全夫妇也哀恸成疾,不久后也病发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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