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从前呀,有座山,叫蜀山;山脚下有个村,叫小村村;村里有家客栈,叫‘年年有余';客栈里有个人,叫……”
“叫余英奇!”调皮的青衣小童笑着抢话,又颇不满地嘟起了嘴,“大哥哥,这个故事你都讲了八百遍啦!换一个,换一个嘛!”孩子拉着身旁青年的衣袖撒娇。
“好好好,今天我们不讲他了——客栈里有个人,”望着眼前小童似曾相识的懵懂神色,青年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格外温柔,他摸了摸小童的发髻,“她叫余英男,”他顿了一顿,眼中竟然似乎泛起点点泪光,“是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她死在五十年前。
(一)
每月初一十五,当村口的大公鸡叫过第三遍,大柳村的村民们就知道,那新来的后生该来给丁家嫂子送粮食了。
说起这六月前搬来的丁家嫂子,真真是令人唏嘘。大柳村地处关外风沙之地,不比中原水土肥美商业繁荣,丁家嫂子靠着替人写书信维持生计,着实十分艰难。她男人据说是得了重病,外出求医去了,还留下一个同样痼疾缠身的长辈,唤作梦姨。可怜丁家嫂子大着肚子操持一家,任谁看了心中都不落忍。
况且西域民风开化,迁居于此的汉人多少受了些影响,不再像中原的先祖们那样死守礼教。因此即便有些不合礼法,村民们对后生与丁家嫂子私相授受的行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话说这后生年纪不过十七八,为人倒是十分沉稳谨慎,做事妥帖周到。送米送油,打扫庭院,修补家具,砍柴挑水,样样都做得驾轻就熟。自打他三月前来到大柳村,每家每户都得过他的帮助。
这样俊俏能干的后生,让人看着实在欢喜。若不是知道丁家嫂子一心系在远行的丁大哥身上,村民们还真想过,约莫她肚子里的娃娃以后要叫这后生一声“爹”。
好在大家顾及丁家嫂子的清誉,不曾将这猜测说出口,从来只是默默在心中八卦。否则,若是让这青年知道了,怕是要气的吐血。
“英奇,实在是谢谢你,”小玉接过英奇手中的面粉口袋,很是感激,“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事没事,照顾英男……咳咳,照顾你们母女是我应该做的。”他有些羞涩地挠挠头。
毕竟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等了四十七年的媳妇。
“你真的确定,这孩子,就是你要找的人吗?”即便已经多次听过英奇的故事,小玉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看似未及弱冠的少年,竟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修道真的能让人青春永驻。
“是呀,”英奇不好意思盯着小玉的肚子看,便望向她身侧的木桌,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笑得很是温柔,“她叫余英男,哦,您给她取名玉思隐,她曾经穿越六十年,与我相遇相知相爱相许,有她陪伴的那四年,我方知道什么叫活过。”
小玉看他这般神色,也有些不忍,“所以你也不要再因为那场意外而自责了,‘以我心,换你心’,我想,这孩子也不曾怨怪过你。”她轻柔地抚着肚子,劝着英奇,又好像在劝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英奇摇摇头,“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定是不会怪我。”他紧紧闭上眼睛,忍住了泪意。
黑暗中,四十七年前的那一天,又纤毫毕现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日,春和景明花繁草盛,头顶明晃晃的阳光照得透亮。
可在昆仑山山脚,就为了一颗赤魂石,江湖各派、邻国密使、甚至是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英男站在包围圈的最中央,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她看见昔日言笑晏晏的同门,如今却伤痕累累。跌入尘土之前,神色分明还写着不甘和担忧,他们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她的睫毛沾了不知是谁的鲜血,视线里一片不祥的赤色。在茫茫的血雾之中,她看到他终于来了——宝剑卷刃铁甲残破,模样那么狼狈,却让自己那么安心。
此心安处是吾乡。
到这时她才发现,从山明水秀的小村村,到风刀霜剑的蜀山,再到波诡云谲的武林江湖,自己全心全意等待着、信任着、期盼着的,不过是一个余英奇。
只有他,在暗藏杀机的黑树林,无怨无尤以命相博,追随她找到她保护她;
只有他,在灼身蚀骨的大雨中,无私无悔相伴左右,剧痛加身也要替她遮风挡雨;
只有他,在大厦将倾的落仙宫,无惧无畏含笑赴死,只求为她博得一线生机。
也只有他,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赤魂石,还这浩浩人间一方清净。
没关系,就照着我的心口一剑刺下去,反正我也不会死,只不过是不能再见天日,但你就是我的阳光。
这一剑刺下去,劈开的是混沌世道,破去的是鬼魅人心。
可她毕竟太天真,竟以为自己换来的那天下太平里,能容得下两个人飘萍草芥一般轻忽短暂的一生喜乐。
直到眼睁睁看着恋人在眼前灰飞烟灭,她终于明白其中悲哀又荒谬的因果。
于是赤魂石之力最后一次暴动,换回一个完好无损的余英奇。她却倒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化成明明灭灭的微光。
“英奇,我们相遇得那么晚,分别得又那样快……下一次,我要出生第一眼就见到你,吃你做的饭菜,摘你种的花草,还要听你讲我们的故事……”
“然后……然后我就嫁给你,回小村村,重开……年年有余……”
“有余英奇,余英男,还要有我们的孩子……”
“英奇,活下去……”
“等我,和你……”
“年年有余……”
(二)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就在大柳村村民几乎已经忘记她音容笑貌之时,丁家嫂子那远行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可当他踏进丁家小院,看到的只有一室凄清,和病骨伶仃的梦姨。
“你、你还回来做什么?”她奋力从床榻上坐起,看向丁隐的眼神满是愤怒。
“无心死了!”她激动得一阵咳嗽,“为了给你生孩子,给你这无父无母的畸零之人留一点人世的牵绊……”她大恸,“我的无心呀,你从小就没有娘,怎么忍心抛下念隐,让你的孩子也从小没有娘……”
“那她……”丁隐觉得此刻天旋地转头,眼前的一切都极不真实。他轻轻地问,像是不愿惊醒一个梦:“她……”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她人在哪里?”
“她葬在后山。”梦姨见他神思恍惚,心中也有几分不忍,毕竟他是无心深爱过的人,毕竟无心拼死也要生下的孩子,得唤他一声爹。
梦姨好像是倦极了,声音也渐渐低沉下去,“念隐又想娘了,被英奇领着去祭拜无心了。”
丁隐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问英奇是谁,跌跌撞撞地就往后山走去。
“他也是可怜,出门治病,回来婆姨却没了。”
“要我说丁家嫂子更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唉……”
“好在她给丁家留了后,只是苦了念隐那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多亏英奇的照拂,不然梦姨那身子,怎么带的了念隐。”
伴着一路上村民们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来到小玉墓前。
孤零零的坟茔,白惨惨的墓碑——这里躺着的,难道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玉?
怎么可能,她分明应该冷眼看着我乞求原谅,或是一剑刺来,大骂我负心薄幸。
怎么样都可以,她分明应该,好好地活着。
椎心泣血,不外如是。
“你是何人!莫要扰了娘亲的清净!”身后传来稚嫩的童音。
丁隐转过头,依稀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青年按住小童,垂头低声说:“念隐,那是你爹,”他拍拍孩子的头,“去吧。”
看着丁隐颤抖着拥住念隐,他又轻轻开口:“这孩子,自出生就没了母亲,你要——好好待他。”
直到玉无心产下一子力竭而亡,余英奇才知道,兜兜转转,命运竟与他开了一个如此恶毒的玩笑。
当年英男借赤魂石之力穿越而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从此,历史长河永久地流向了另一个目的地。在那里,玉无心生下玉念隐难产而死,三年后丁隐找到亲骨肉,独自抚养他长大。在那里没有玉思隐,更没有余英男。只有这样,时间才不会被困在六十年中循环往复直至崩溃。
余英男本就是天地自我修复的一段插曲,既已完成了她的使命,便在时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英奇曾以为他们还有未来,最后才发现他只有过去。
过往惟梦忆,来日无可期。
鸳枕成双,孤身向壁。
他远远地看着一脸懵懂的玉念隐,心思很是复杂。
当年玉无心难产,弥留之际垂泪请求余英奇照顾自己的儿子,直到丁隐归来。余英奇不忍抛下嗷嗷待哺的稚子,可三年来,他无一日不在对这孩子的疼爱与厌恶之间翻滚挣扎。他是英男的至亲,可他的存在却抹去了她的痕迹。现在,他终于可以放心地远离玉念隐,远离大柳村,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这一生,余英奇埋葬过太多太多的人,也祭奠过太多太多年——王长老,霍霍,芷仙,弥尘,人英师长,剑圣雀影,萧月,余峰,余美娇,余英男……
到头来,族人,同窗,朋友,师长,双亲,至爱,竟无一人幸免,连同他仅剩的幸福的可能,通通湮灭在漫长的光阴里。
明明是五十年前,为什么却仿佛,就是昨天?
这近两万个日日夜夜,他可曾有一天,是真真正正地活着呢?
不似行尸走肉一般,没有醉生梦死地,活着呢?
可他又切切实实地知道时间的流逝。因为他太累了,是那种只有活得太久的人,才会感受到的累。
英男的那句“年年有余”,本是他求生的信仰,现在,却更像是一个催命的诅咒。
若说催命也不恰当,毕竟他修得长生之术,于他而言,性命早已没有了边界。
任时光久远,他却永世活在五十年前;任天地浩大,他却找不到立锥之地足以托身。
不老不死,无情无爱。
他不愿活,可也不能死。
若是他也死了,这世间,还有谁记得,曾有一个那样明丽的少女,在她生命定格的最终一刻,春和景明花繁草盛,头顶明晃晃的日光照得透亮。
她笑着说:“年年有余。”
蜀山脚下,小村村;小村村里,年年有余。
有一个余英奇。
只有一个余英奇。
不过是多余。
多年以后,不知是谁问起——
“所来何人?”“伤心人。”
“所去何处?”“不归处。”
“何人相伴?”“无人伴。”
又不知是谁记下——
余英奇,无宗无亲,无师无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百年岁月只影,万里山河独行。
浩荡天地,孑孓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