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弃婴(5)

第九章

一只茶碗放在桌上,里头的茶水还向外呼呼地冒着热气。

蔡子兴挺直了腰板坐好,他感觉到面前的德先老汉不同以往的严肃,他的这次来访不像是普通的吊唁慰问。

“德先叔,喝点茶吧。”

蔡子兴不太自然地笑着。

德先老汉没答应,盯着他看了好久后,才缓缓说道:

“子兴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为人,我很了解。”

“但是……”

德先老汉怒眉一竖,呵斥道:

“你做到一些事,真叫我心寒。你一个好好的娃娃,咋就变得这么狠心了。”

蔡子兴一惊,感到头顶一阵闷响,颅内的血立刻沸腾了一般。他惶恐地站起来,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

“我,我……”

他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了,紧张感让他回想起那个冒雨外出的凌晨,那个心惊肉跳的碰面,那个追悔莫及的错误……

“你想起来自己造什么孽了?亏你还是个识得字的,思想陈腐得跟目不识丁的娘们一样。”

德先老汉把烟斗重重地磕在桌面上。

“德先叔,我错了。是我造了孽……我,我的负罪感这辈子都消不掉了。”

蔡子兴低垂着头,声泪俱下: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无能,斗不过我娘,斗不过我的命数啊!我就只能期盼着,让那个孩子能被好心人收养了,不用在这个家里受委屈啊……”

藏在心底的伤痛又一次被翻了出来,像是刚结痂的伤疤又一次被撕开,窒息的痛感敲击着蔡子兴脆弱的神经。

是的,这个错,这个痛,这辈子都跟定他了,要他倾尽一生欢笑去为此忏悔……

德先老汉看着这个抱头痛哭的后生,被他汹涌爆发的情感所打动。

这个娃娃,本心未失啊!做出的错事,也是迫于压力,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他扶起跪倒的后生,宽慰地拍拍他的肩,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没昏头。好,算我老汉没看错你。来,好娃娃,坐下。”

蔡子兴感激地抬头看着德先老汉宽容的目光,继而又羞愧地低下头,

“德先叔,你该怪我,从小你就教我做人第一要紧的是良心,可我,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

德先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从小没了爹,我看你这娃娃是难得的老实善良,才处处指点着你,希望你能长成个有思想,有良知,顶天立地的庄稼人。你这娃娃也有出息,上了学,识得字,不像那群成天里论吃论喝论女人的糙汉子。你长得好了,我着实高兴,也是了却了我没儿没女的遗憾……”

蔡子兴听着听着,鼻头酸得不行。他极力克制着不让泪流下来,

“德先叔,我怎么会忘记您对我的好?是您告诉我每一个生命都是神圣的,您带我初识世界,初懂人事。很多的心事,我娘不理解我,只有您懂我……是您把我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庄稼人,没有让我在污俗的穷疙瘩里烂了根,我感激您啊!”

蔡子兴紧紧握住德先老汉的手,真诚地向他道歉,

“可我还是做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德先老汉柔声说道:

“傻小子,你没错哩,错的是你那一根筋的娘啊。”

德先老汉拿起烟斗,慢慢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

“你娘是我见过最死心眼的女人。当年政策下来说要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头胎是儿子就不许再生,头胎是女儿就再生一个。对于人口出生率低的村,政府会以计划生育工作执行出色的名义予以褒奖。坏就坏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村干部仗着农民没文化,不懂法律,就私自立了地头法:初产后的女人必须去结扎,根本不管头胎生的是男是女。这么个做法,谁会同意?女人们更不答应了。于是那会儿,有福气的是头胎生个儿子,欢欢喜喜地去结扎;没福气的是被揪着押着去结扎,再有的就是逃到外地生二胎,被抓回来流掉的。计划生育的工作做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女人们找不到空子钻,那时的女人苦啊!东躲西藏的就为了生儿子。最可悲的是,当政策非常严格时,没有生儿子的女人们抵不住世俗和政策的双重压力,只能遗弃女儿来求取生儿子的机会……”

德先老汉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听得呆呆的蔡子兴,冷声道:

“那会儿隔两天就会在泥沟荒田里看见女娃娃的尸体,刚出生的娃娃呀,才两三个拳头大,怎么忍心啊!”

蔡子兴感觉迷迷糊糊的,偶然间听到的几个字让他的身子不受控颤抖起来:女娃娃!尸体!!不,不会的!我的楝子!你还好好的,你会遇到好心人的,你会的!你会有一个新的家庭,你会……

“哇啊!”

蔡子兴哀叫一声,随即颓然瘫在椅子上,哑了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子兴啊。”

德先老汉看着失魂落魄的蔡子兴,心头一阵酸楚,缓了缓,他说道:

“你没法自欺欺人了,你的第一个女儿,怕是已经死了……”

蔡子兴艰难地竖起头,目光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个最睿智的老人已经说了,他说他的楝子死了,已经死了……他的楝子,那张晶莹无邪的睡颜,带着他渴望自由的理想,带着他对人生的美好希冀,奔赴黄泉……

“还有一件事。”

德先老汉的声音又响起,此刻在蔡子兴听来如同骇人的丧音。

“不,不要说了!求求你……”

蔡子兴用力捂住耳朵。

“唉!孩子,你无法逃避的,你必须勇敢面对。”

那声音继续响起,一字一句残忍地钻入蔡子兴的耳中。

“你身上还背负着两条人命。为了你的出生,你娘把你的两个姐姐,两个不过半岁的双胞胎姐妹,丢到了野狗遍地的荒地里!我听秀秀妈说起时赶去,才差了半日的时间,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所以……”

德先老汉看着死去一般的蔡子兴,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重复你娘犯下的罪孽,残忍痛苦地过完一生吗?还是从现在开始好好待你的妻女,顺顺溜溜地过好日子?问问你的良心,你要怎么生活才对得起这些血的教训……”

蔡子兴呆了,哑了……他感觉手心有湿漉漉的感觉,是冷汗吗?还是鲜血?自己是什么?是人?还是魔鬼?

“人最悲哀的是明白得太晚。”

说完,德先老汉长叹一声,没有再看蔡子兴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躲在厨房里的叶素云默默地听了很久,当德先老汉走后,她从厨房里出来时,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她看见丈夫瘫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低垂着头,无声无息,周身笼罩着一层阴霾。她就这样呆呆地注视着,这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蔡子兴。




第十章

蔡子兴独自在荒野中狂奔着,身后有一群嗷叫的野狗在追赶。它们的尖牙沾着鲜血,嘴角滴着涎液,饥渴地盯着前方的蔡子兴。

他怕极了,他想呼救,可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像婴儿那样呜呜低哭。他感觉双腿软得像麻条一样,步子迈动得越来越迟缓,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身体,惊觉自己变成了婴儿!

白嫩的小脚被砂砾磨破了,在泥土上踩出一个个血脚印。

血的气味激起了野狗的斗志,它们越跑越快,越来越近,领头的狗扑上来一口咬断了蔡子兴的腿。

并没有疼痛感,蔡子兴却吓得哭出来,他看到野狗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突然他被扔到了河里,那是一条血河,河面上冒着血红色的气泡。

不断有腐烂的尸体朝他漂来,他又惊怖,又厌恶,拼命地闪躲着。尸体的脸都烂成血水了,他分辨不清自己是否认识他们。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箱子向他漂过来,很眼熟。

是那个装着他女儿的箱子!

蔡子兴打了一个激灵,不顾一切地朝它游过去。他口中默念着那个名字,今生他还能再见到她!

他终于抓住了箱子,用惊喜到打颤的手掀开里面的被褥……

“啊!”

蔡子兴尖叫起来,被褥下躺着一具白骨!

那具白骨猛然坐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它伸出骨节错断的手,紧紧箍住蔡子兴的脖子……

“子兴,你怎么了?快醒醒!”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蔡子兴睁开眼,看到一张模模糊糊的脸,一下子变得很小,一下子又大得吓人。他使劲眨了眨眼,这张脸才逐渐清晰起来。

是叶素云,她神色惊恐,眼睛哭得红红的。

“你怎么了?吓死我了!”

她哭得声音都在颤。

是啊,我是怎么了?

蔡子兴感觉全身发麻,动不了,胸口又涨得难受,像是灵魂要破皮而出了。突然,他眼前一黑,一下子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你是病了吗?你昏睡了好久,又是哭又是叫,还流冷汗。”

叶素云紧紧攥住丈夫的手,感觉到他异常冰冷的体温,好像他马上就会一寸寸冻住,僵掉。她吓得直抖,用力摇着丈夫的身体,

“子兴,你别吓我。你不能有事啊……”

迷糊中,蔡子兴感觉有一只手在摇着他,在拖住他,不叫他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我看到了,好多血……好多死人……”

蔡子兴木纳地张开嘴,声音微弱得像气息一样。

“还有我的楝子,楝子……也死了。”

一行泪顺着脸流下来,滴进了枕芯。

“不,不……”

叶素云哭喊着,

“你不要死!我知道我以前错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们还有苹苹,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好吗?”

叶素云把脸贴在丈夫冰凉的胸膛上,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这个她爱的男人,痛苦得心像是马上要死去了。

“素云……我对不起你啊。”

绝望的泪水从他干涸的眼眶里流出来,声音细微得像根游丝,随时会被吹散在黑暗中。

“这么多年,为着生孩子的事,我没好好待你……我们都明白得太晚了……”

叶素云心碎了,她疯狂地痛哭起来,

“别离开我,别这样惩罚我……我的罪孽我来还啊!你这些年的痛苦和隐忍,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补偿你,我要回报你,我要好好爱你,你给我这个机会啊……”

胸口已经麻木了,蔡子兴感觉到身体一截截冷下去,一点点轻盈起来。灵魂不可遏止地要离开身体,飞向那最深的黑暗,去见在另一个世界的美丽的脸庞,去见他死去的精神寄托。

妻子的哭喊声越来越听不见了,弥留之际,蔡子兴最后轻吟道,

“让苹苹读书,识字……”

冷风一吹,残烛熄灭,黑暗吞噬了一切。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女声响起。

蔡子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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